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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公

2019-11-11 08:57:57萬重山
遼河 2019年10期

萬重山

大港村有一座古厝,五十年前住著一個人,五十年后,仍然住著那個人。

這個人有一串不正經的外號:“流涎啊大頭旺”“流涎啊”“大頭旺”,很多時候,人們更喜歡直接叫他“旺啊”。

旺啊“無某無猴”。“無某無猴”是閩南光棍的標配,沒有老婆,家里連只猴都養不住。旺啊是一名土公。土公當然不是土地公公,土公是把死人正式公開有儀式感地送走的人。平日里村民們看到他,就像古代細民撞見縣太爺出巡時走在隊伍前頭鳴鑼開道的衙役高舉的那兩張牌,“肅靜”“回避”。你沒事找土公干嘛?找他時,大半說明你家里有人歸天了。

死者為大。死是一件悲傷的事,鄭重的事,只有神經線瞬間短路的人才會“鼓盆而歌”。曾經有個小年輕死了爺爺,在棺槨前手機自拍發朋友圈,結果被叔叔伯伯們劈頭蓋臉摑成了豬頭,在網絡上獲贊超萬。也真是的,你從哪學來的這么冷血?人生在世,多久才死一回啊!

話說這一天,到底哪天就不翻日歷了——死,具有高度的不確定性,鎮上的老王家死了九十八歲的太爺,按理說老老王已遠遠地贏在了人生終點線上了,屬喜喪,應該走簡單程序,火一燒就完事了,活著的人繼續沒事人一般踏踏實實過自己的日子。但王太爺的子孫偏偏要扮古裝,要講排場,想用錢一沓一沓墊起一把登上天堂的梯子,以此盡到最后一孝。于是,“拜腳尾飯”“點腳尾燭”“做功德”“辭生祭”“送腳尾”“引空魂”等風俗儀式,一個都不落下。哭啊哭,拜啊拜,繞啊繞。喪屬中的零零后繞棺繞得暈了頭,失了耐性,抱怨說,都微信時代了,人間早就改用手機支付了,天堂那邊怎么搞的一點改革的動靜都沒有?要不然用手機刷點買路錢給上帝不就得了……家中長輩豎起眉毛厲聲斥道,閉上你的烏鴉嘴!不懂,就不要歪歪唧唧!乖乖一邊去,聽旺伯安排。

旺伯,就是旺啊、流涎啊大頭旺。平日里大家沒大沒小地旺啊長旺啊短,仿佛他是一根橫在路面的稻草。現在是關鍵時刻,可不敢這么干,得改口叫旺伯。畢竟上天堂這條路競爭劇烈,很擁擠,岔路紛紛,萬一流涎啊大頭旺心情不好或打個噴嚏,后果會很嚴重的。

喪禮進入“分手尾錢”,旺啊將事先放在死者衣袋中的若干銅錢取出,按房頭均分給死者子孫。接著“祭棺”,喪屬備牲醴祭奠,道士誦《勸亡經》,孝子孝婦跪爬棺材三九二十七圈,再回到棺前哭拜。一切按旺啊的指示辦,該怎的就怎的。到了最緊要的關頭“封棺”,只見旺啊大手往后一壓,高喊一聲:停!滿堂哀哀戚戚、撕心裂肺的悲嚎聲戛然而止,像突然停了電。孝子賢孫個個喪服加身,擠擠挨挨地聚攏在以他為核心的靈堂里,目不轉睛豎著耳朵聽他發號施令。大頭旺一邊釘棺材一邊唱吉語:“圍甲圓圓圓,給您內外兒孫一代比一代大賺錢!”喪屬齊應:“好啊!”“圍甲密密是,給您內外兒孫吃百二!”“好啊!”“好運來壞運去,給您內外兒孫個個出人頭地!”“好啊!”……氣氛凝重,場面肅穆,呼應整齊有力。個把頑童以為是在玩游戲,咯咯咯笑出聲來。他們的小胳膊立馬被捏出一塊青紫,耳邊傳來一聲悶雷:閉嘴!

眾人膜拜的眼光熱乎乎的,大頭旺感受到了,他想極力保持住一臉莊嚴,可惜一張口,老毛病又犯了,涎水在萬有引力的作用下順著左嘴角邊淌了出來。他嗤溜一吸,卻沒有完全成功,涎水的大部分被他吞咽進肚子,另一小部分卻濺到棺材上,洇濕了一片。他裝著不知道,挺了挺腰,站直了,吐納一口氣,又接著釘。忙亂之中,他把封釘的順序給顛倒了。本來應該先釘腳下后釘頭上才對,結果他卻先釘了頭上,釘下去才發現錯了。這是個極其嚴重的人為安全事故,王老太爺的命運可能瞬間發生了一百八十度的逆轉,從云端跌下地獄,下油鍋去了。大頭旺大有愧疚之意,手腳發涼,額頭冒出了陣陣冷汗,臉膛剎那間變成了豬肝色。喪屬以為他尸氣中毒缺氧了,一杯熱茶早端到了他的唇邊,一條嶄新的白毛巾幾乎同時遞到他手上:旺伯,您歇下!旺伯,您擦下!

喪禮辦得如此風光、妥帖,給足了喪屬面子,到了最后和最關鍵的那一幕,喪屬說,多少?大頭旺說,我打直拳,“淡薄薄”來落好。“淡薄薄”就是不用多,跟窮人家祭拜祖宗的水酒濃度差不多……他每回都這樣說。手接過紅包就當場拿捏,嘴里連說好,好好,嘴角的涎水,滴,滴滴。給少了的喪屬看得心里難受。事后,有人說流涎啊這招聰明,什么“淡薄薄”?那是反話吧。既鞏固了市場,又體現了他全心全意為死人服務的態度。看來,世間最聰明的人,當屬憨人。當然,隨著人民群眾物質文化生活水平的日漸提高,他的出場費也水漲船高。原來只是“帶紅”,給點小紅包,兩角、六角、八角,一塊六,兩塊、六塊六,后來是六十、八十、一百,現在是兩百、六百、八百……一路看漲。拿四十、四百的很少,四跟死是諧音,家里剛死了一個,緩一緩吧。

死者到底有沒有得到那個上帝的許可上了天堂,再議;但他眼前的上帝掏錢掏得出來,也掏得心甘情愿,還將吃不完、用不上的東西盡數送給他。雞、魚、豬頭等三牲,蘋果、梨、葡萄、柑橘等水果,糖果、碗糕之類的東西,喪屬都會慷慨地饋贈他。還有一些死者生前穿過的衣服,用過的物件,誰敢要啊?你要什么都拿去!他也不忌諱,照單全收。已經低到塵埃里去的人,你還想對他說東道西,省省吧。

大頭旺的院子和十幾座被遺棄的燕尾脊古厝連成一片,被稱為“社內”。近幾年來,“社內”的原住民陸陸續續搬到公路邊建上宅下店的樓房或者到新村點住別墅樣的樓房去了,因此,“社內”也被形象地叫做“空殼村”。大港村的這個“殼”里,還有生命活動的跡象。大頭旺,算一個。還有幾只野貓,它們是那幾座老舊甚至坍塌了的燕尾脊古厝的主人。也不知咋回事,大概今年桃花提前開了,或者他要走桃花運了,這幾天,野貓們鬧得特別兇,一到更深人靜的時刻便集體發情。叫聲像剛出生的嬰兒啼哭,時高時低,絲絲繞繞,纏纏綿綿,傳得特別遠,也特別往他心里去,擾得他死心睡也睡不安穩。他踢開被子,恨恨地罵道:死貓,死貓,騙死人沒當過貓!

前些天死人相對密集,豬頭吃不完,他便鹵起來,醞釀著搞一次大型的宴請,請山上縣火葬場的人下來喝喝燒酒,一來解解悶,二來順帶積點小人情。他們經常關照他,給他提供致富的信息。有一次,縣城一棟32層公寓的頂樓死了一位老阿婆,喪屬不讓乘電梯下來,說是有下地獄之嫌。誰背下來?孝子賢孫個個搖頭。山上的老梁獲悉后,立馬想到他。那次喪屬給了他3200元。后來老梁他們分析,喪屬大概是依據現行房地產的價格,即每上一個樓層每平方米加價100元的標準來計算的吧。

流涎啊大頭旺萬萬沒有想到,他的這一頓請,居然請出了一位水渣某,破了他六十年不敗的童子功。

接到大頭旺宴請的電話,山上的人一陣狂喜,他們已經好久沒用酒精潤滑一下腸胃了。也難怪,誰吃飽了撐著要請火葬場的人?

老梁是運輸隊的副隊長,運載的主要是尸體。老梁是大頭旺宴請的最高級別的領導人。一聽基層一線的土公要請客,他便千叮嚀萬囑托:行,行。你就江螺炒一盤、芥菜砍一棵,鹵肉有吧、雞有吧、魚有吧。行,行,就這些,夠了,多了我們下次不敢去了。完了還和藹地交代,酒,你就不要買了,我們自己帶去。

鍋爐工老唐聽到大頭旺說晚上一起嘬江螺時,正通過機臺往一具尸體上澆油。一點火,那尸體突然弓身坐起,像活過來一樣。老唐左肩一聳將手機壓在耳朵邊,雙手一長一短撥弄長鏟,三下兩下把它搗平了,大聲說,好啊,好啊!多叫幾個人熱鬧熱鬧。

殯葬車司機老毛接到電話時,正載著一副棺槨和十多個喪屬。老毛也不顧忌什么,高興地嚷道,吝嗇鬼!還嘬江螺啊。

請他們,一盤熱炒江螺是少不了的。要江螺還不簡單,旺啊院子前的小河石縫里,摸一會兒就一大面盆。那天他還摸到幾只小河蟹和大頭蝦,它們也喜歡躲石縫里。大頭旺把江螺抓來,在水桶里靜養三四天,讓它們吐凈肚子里的泥垢,爾后洗凈,剪去尾巴,放姜絲、蒜頭、油蔥、醬油、辣椒、少許的醋、白糖,甩上一點白酒,熱炒。每次見他們用筷子或手夾上一粒,左嘬過來右嘬過去的那種滿足和愜意感,你會覺得世上再無美味佳肴了。

老梁他們下班后,家也沒回,便統一打的下了山。老唐又約了縣城開壽金香燭店的老五。山上的這些大土公們難得出籠一次,他們事先約定好了,要扮演“假包”出巡,烏龜扮包拯,以壯聲勢,一洗平常被人漠視、被人鄙夷、被人輕薄、被人踐踏之恥。他們往往陶醉于自己的尊嚴指數在喪屬裝出來的信賴甚至敬畏的短暫時光中呈現出的報復性反彈的自我感覺中,而一旦下山,他們需要宣泄,需要制造一種虛榮的自慰。他們稱塊頭大的、國字臉的老唐為阮縣,啤酒肚、頭發梳得油光連螞蟻都休想爬上去的老毛為陳局、長得清秀白凈的裝殮師小高為王局。為了掩護最高級別,老梁的頭銜為汪股,官職最小。其他幾個臨時工也副鄉、副所、副站地亂叫。他們的頭銜都沒有具體單位,也沒有一個正職的。正職的,人們容易對號入座,被人識破。

大港村的村民哪曾見過這種架勢?只知道流涎啊旺啊跟這些“頭家”常有走動,也算朝中有人,從此以后看他的眼色自是不同。

土公見土公,彼此不忌諱,燒酒熱烘烘。他們在酒桌上殺了幾個回合之后,有些人講話就不那么著調了。

你說,活人與死人的區別是什么?

這不簡單。斷氣的是死人,還沒有斷氣的是活人。

錯!我告訴你,你認識的人,是活人,你不認識的人,統統是死人。你的周圍有太多的死人,世間上有太多太多的死人。你知道嗎?

什么話啊!喝!

也有略懂文詞的搖頭晃腦吟道:

一年三百六十日,

花酒不曾離,

醉醺醺酒淹衫袖濕,

花壓帽檐低,

帽檐低,

吃了,穿了,是便宜。

……

對對,講得很實在,很有道理。吃了,穿了,是便宜!干!

桌子,是擺在院子前臨河的紅磚大埕上的,他們臨時拉了電線:用竹竿撐起一盞燈,飛蛾禁不住燈光的誘惑,雪花似的從黑暗中趕來奔赴這場盛宴;一條碳烤過的魚正在被眾多的筷子肢解。幾個男人伴著音樂,在大埕上或激情或柔曼地唱歌跳舞。幾個“領導”剛開始很拘束,正襟危坐。主持人老五搶過麥克風說,請各位“領導”唱起來跳起來,晚上是來開心的,不是來開會的。音樂震耳欲聾,幾個人很快被拉下水了,張牙舞爪,煞是搞笑。中有一人,他們叫她小燕子,看樣子也就二十二三歲,長得高高的,穿超短牛仔褲,露臍造型,兩腿一片白,是足以把一本正經撕得稀巴爛的白。大頭旺脧了她幾眼,脧得他眉開眼笑,脧得他腦洞大開,嘿,嘿嘿,嘿嘿嘿……嘴角的涎水如瀑布般不要命地撲到地上去。旁邊的老五見豬八戒又轉世了,連連捅了他幾下,他才回過神來擦擦。這時,有人叫小燕子喝酒,她說已經喝到脖子上了,那人一把拎起她。大頭旺見狀,手一攔——喝不下去,就不要為難人嘛!

大頭旺還英雄救美!行,她的酒,你喝!

臨別時,小燕子摸了一下他的頭,眼神迷離打個酒嗝:

大頭,大頭,下雨不愁

人家有傘,我有大頭……

日頭,掛在西邊的大帽山巔上,起初是圓的,像烙紅的燒餅落在蒼茫的天地間,后來被誰啃了一半,眼看著另一半也要被吞下去了,他才想起一件燃眉的事——他已幾天沒洗澡了。

早上,他撥通了她的手機,邀請她今天晚上到鄉下來共進晚餐,還以客戶經理的口氣說道,我打直拳,路費多少,我給你報銷。好像知道他早晚會打這通電話似的,她嘻嘻地笑了,行啊,行啊,大哥,那你發個紅包過來。他說,只懂手機的接和打,不會微信。那邊又嘻嘻地笑了,老土哦。

大頭旺的家是一塊風水厝宅,用閩南話說,不是一般艱苦人建的。它坐北朝南,單進一廳四房(前后房),屋頂很特別,別人家只有兩個左右高高翹起像燕子尾巴似的屋脊,他家又多出了兩個燕尾脊,這種造型叫雙脊吻燕尾。主房的左右兩邊各伸出一間灶房,中間是庭院。院子里堆滿了死人用過的破舊床板、桌子、柜子等家什,它們被喪屬扔到河里或路邊,他一板車一板車拉來劈作燒柴。那晚小燕子見他燒柴煮飯,高興得直叫,柴火飯呀,柴火飯。院子的圍墻一人多高,上覆綠沉沉的琉璃瓦,鏤空雕刻著嫦娥飛天、八仙過海、龍鳳呈祥等圖案;圍墻外一片坦蕩蕩直逼河岸的紅磚埕;岸邊是他用籬笆和漁網圍成的一長條狀的菜園。此時,菜園里青翠得流油的蔬菜,鮮艷得著火的花朵,正和著彼岸低垂柳絲的節奏一起在風中向他招手、向他點頭。

流涎啊大頭旺扯下墻壁上掛著的一條死人用過的粉黃色浴巾,圍著褲襠往河里跑。院子里的兩只雞正張開兩翅“咕咕咯咯”叫著。大頭旺差點被它們絆倒,他來了氣,一腳將它們踢翻。

他趟到河里,等河水沒到肚臍,便蹲下身,解下浴巾。一只喜鵲站在岸邊的柳枝上跳舞,見他拼命左搓搓右搓搓,像要把身子褪下三層皮,蕩起的漣漪比母牛大,嚇得喳喳直叫。

暮色起來的時候,他走到灶房,用心用意燉了一大鍋豬頭骨綠竹筍湯,炒了六碟小菜,在房中擺下桌子,碗盤排列齊整,熱氣騰騰地等著。

左等右等,菜涼了又溫了好幾回了,仍不見她的蹤影。打了她的手機,沒回。不會出什么事吧。會不會搭上黑車,被……他開始不安起來,又撥了她的手機。回復說,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過后,再打,有時候開機,沒回。有時候,關機。搞什么鬼嘛!不來就說不來,打直拳不就得了。看了下時間,已是晚上十點三十七分,她一定不會來了。

夜,已深,外面的世界漆黑一片,幾聲狗吠興奮了他的神經。他走出院子,在大埕上四處張望。一個捕蛇的頭戴礦燈正在河對岸尋找蛇的蹤跡,一條蛇逃往河心,在燈影里蕩開兩行波紋。四周的蛙鳴,咕咕呱呱,此起彼伏,像潮水一浪接著一浪向他涌來。

他踱回房間,桌上并肩排著的兩只酒杯,兩個碗,兩雙筷子,它們可憐巴巴地望著他,他也可憐巴巴地望著滿桌子的菜肴……

晚上沒戲,洗洗睡了。

大約下半夜四點鐘,大頭旺迷迷糊糊中聽到有人在拍院子的大門。大哥!大哥!

門,剛打開一條縫,他等待的女人就像聊齋里的女鬼輕吟一聲飄了進來。

原來她每晚都要趕場,他這邊是晚上第五場了,因路途遠一點,她安排在最后。

銀河,在寂靜的鄉村,在燕尾脊的屋頂上空跨過,繁星閃爍,牛郎織女聽到了凡間的兩句臺詞。

我打直拳,我身子很臟……不是洗過澡了嗎?哦,是他的涎水如山洪暴發了,還是他受過三千女尸的輻射?

我,比你臟……聲音像從一座幽暗的大山下擠上來的。

紙是包不住火的。小燕子雖然年輕貌美,惹人憐愛,但她這種行業畢竟是不光彩的。民風淳樸的大港村,哪能容下這種行為。這有傷風化,有違祖訓,離經叛道。流涎啊旺啊何德何能?“吃來六十土,還會睡水渣某!”六十土是六十出頭,水渣某當然是漂亮女人啦。幾個老家長、族中長輩看不慣——他旺啊一個賤人憑什么,輪也不該輪到他——約齊了到他家來興師問罪。

你那一只是壞只,趕緊甩了吧。他們把小燕子當成狐貍了。

旺啊大頭加流涎,長得實在對不起陳元光。大港村有五千多人口,其中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九的人都是“開漳圣王”陳元光的后裔。旺啊穿的都是死人的衣裳,又經常幾天不換,邋里邋遢,陰氣太重。本地曾經有幾個殘疾寡婦,見他始日勾著一顆大頭,來來去去,進進出出,在瑟瑟的風中拖著一條棍子似的身影,實在可憐,便起了下嫁他的念頭。沒想到旺啊居然一個也對不上眼,還在心里埋怨人家看扁他,話講得很難聽,說,您爸是撿尸體的不是撿垃圾的……媒婆臉上掛不住,氣得牙癢癢。過后,婦道人家瘋傳一種說法,說他褻瀆過女尸!幾個婦女本來是同情他的,一下子變成憎恨了:死夭壽啊流涎啊!你還是人嗎?

唉!人嘴毒毒的,直鐵棒傳來傳去也會變彎。旺啊“本地豬屎——無肥”,可憐祖宗給他筑下的大巢,他連一只雛雞都沒引進來,更別說啥火雞、鳳凰了。

大頭旺被老家長們罵得蔫頭耷腦,好像被潑了滿頭滿臉的屎。他一急,涎水汩汩而出,梗著脖子反駁道,您爸娶婊來做某,卡贏別人娶某去做婊!——閩南語中,“某”是老婆;“卡贏”,是贏過的意思。

大港村陳氏家廟理事會會長陳孝全,曾經當過大港大隊革委會主任,他的兒媳婦出臺,他家才蓋起了樓房,這已經是全村不公開的秘密。大頭旺一句話戳到他的心肝。老陳惱羞成怒,便挖了他的老底,罵道,臭地主臭狗屎!

您爸的事,關你們屁事!

大頭旺嘴巴硬,但心里虛。陳孝全的余威還在,他見到陳孝全還會產生條件反射。那個年頭,陳主任叫他蹲,他不敢站,甚至他憋了好久的一聲快出肛門的屁,見到陳主任也慌忙泄了氣,躡手躡腳從腸子直通褲管溜出去。他一家人被整慘斗怕了。他的雙親在他小時候被斗沒了,他無依無靠,衣食無著,便死雞死鴨的找來胡亂填飽肚子。他嘴角流涎的毛病就是那時候落下了。后來當土公的外公見他可憐,便收他為徒。外公臨死前將土公這一行業的武功秘籍傳授于他,還拉著他的手說,只要你“認路衰小”,任何朝代干這一行都不會餓死!“認路衰小”,閩南語大概是認命的意思。

他怕陳孝全他們。服了,還不行嗎?他不想這么一大把年紀了被“掃黃”掃到而晚節不保。他更不想讓這幫人抓到把柄。

回過頭來跟小燕子緊急商量這件大事,小燕子猶豫了。大頭旺咬咬牙,把涎水擦干凈,拍著胸脯說,我打直拳,你陪我過,每個月我給你六千元……

她說,超喜歡這里喲,有天有地,陽光和空氣都是野生的,能夠讓心靜下來。

她晨起澆菜,日落洗衣。她那些花花綠綠的衣衫、裙子、襪子、內衣,現洗現晾,就晾在河邊的竹竿上,它們無死角地接受陽光的照射、鄉村和風的吹拂,穿起來一身太陽的味道。

公雞每日在草垛上仰脖啼鳴時,她鋪開涼席就在大埕上迎著熹微的晨光練瑜伽,她感到渾身的細胞像一朵花兒一樣,柔媚舒緩地展開。幾只肥嘟嘟的麻雀旁若無人,邊低頭啄吃磚縫里的谷粒、螞蟻,邊古怪地看著這個長發披肩的尤物。

到了晚上,或泡一壺茶在紅磚大埕上靜坐,聽手機播放禪音佛樂,或攜手在花香四溢的河岸邊漫步,或撐開小船,任風兒將他們帶離村莊,枕著船頭潺潺的水聲入夢。她把閩南水鄉的美景及時發在微信的朋友圈里,姐妹們羨慕得直流口水,連連點贊。還說,還有沒有像“姐夫”這樣的人,也給介紹一個。她不怕姐妹們笑話,很實誠地回復說,流涎的,沒了;瘸腳的,還剩一兩個。

她們如果要笑話,就讓她們笑吧。記得本地的一個名人說過,人生在世,無非就是有時笑笑人家,有時讓人家笑笑。

哦,差點忘了交代,她叫單燕,老家離這里很遠,那里秋天一走鵝毛大雪就落下來了。離開老家的時候,她已辦妥了離婚手續,一歲多的孩子由夫家撫養,她凈身出戶,恢復了自由身。前夫是好人,她不想讓他戴綠帽子。他們是一起長大的,表面上骨頭是斷了,可仍然筋脈相連。她每個月都把幾千元的“工資和獎金”寄給因車禍而癱瘓的丈夫。為了治病,丈夫把以前賺的錢賠出去不說,還欠了十幾萬元的債,而后繼的治療費用更讓她籌措無門。家里還有兩個病弱的老人,一個小孩需要照顧,當坐臺小姐,灌酒灌到腸胃穿孔,你說,我愿意啊……那天晚上大頭旺聽得鼻子酸酸的,兩滴很肥的濁淚來不及擦就滾了下來。

“婚宴”那天,“阮縣”帶領“王局”“陳局”等“領導”親臨捧場。大頭旺懂政策注意影響,只小范圍邀請了最親近的人。老五帶著一幫佳麗也來湊熱鬧,他好這一口,不可一日無“腥”。他炫耀地說,公園邊老瞎給他算過命,說他的前生是皇帝。他說三千佳麗算什么,他這輩子的目標是五千。他的“正宮娘娘”原是縣城開棺材店的竇建德的女兒,叫竇秋紅,是出了名的美女。竇秋紅見老五尋花問柳,夜不歸宿,于是吃了幾次安眠藥死勸。他不僅不改,還將私生子帶到這個不該來的世間。

那天老五當著大小土公和幾個坐臺姐妹的面給小燕子塞了一個紅包,小燕子不尷不尬地收下了。以前的事,不是事。知道嗎?以前她是大眾情人,像一朵無主的野花,風可以來弄一下,雨也可以來弄一下,她始終都持開放的姿態,迎著風雨招搖。而現在她是朋友“妻”不可欺。人啊人,在這風火輪般快速旋轉的年頭,有時候裝鬼,有時候裝神,有時候就是鬼和神的混合物。

小燕子見旺啊魚肉“死人”,幾乎天天見財,抽屜里面的紅包隔一段時間就塞得滿格,不覺眼紅心動。有一天晚上,配合旺啊完后,她突然按耐不住,強烈要求當一名土公。

孝男,閩南人講究效率,哭喪的不論男女,統一叫孝男。孝男的責任就是哭,最好能把喪屬的眼淚哭出來。她閩南話一竅不通,大頭旺就教她專門唱薌劇《梁祝》“哭墓”那一出。她一字一句,一個腔調一個音節地學,雖咬音不準,普通話加本地地瓜腔攪在一起,但十二拜的腔調很快練得差不多了。

“……

九拜梁哥怨難平,

怨我出世做女人,

三從四德殺人刀,

重重枷鎖不由心。”

聽了這幾句歌詞,很多婦女的腳拔不開了,淚汪汪,眼光都轉到她身上了。

她接著唱:

“十一拜梁哥天地轉,

渾時濁世難容人,

英臺拜哥十二拜,

拋棄人間與哥會瑤池。”

小燕子一身縞素,衣袂飄飄,唱著唱著,不知道流的是汗還是淚,妝被沖得一塌糊涂,數道血色的淚痕竟然從眼窩里被逼出來了。殯葬現場有一個殘疾人坐在輪椅上調控音響,適時地配以雷聲隆隆,狂風大作。喪屬和圍觀的村民至此,無不以手掩臉,哀嚎一片。

她扮演的孝男很入戲,哭到眼睛流血,驚動了“阮縣”等“領導”,他們專程前來祝賀。“領導”們輪流握著她的手久久不放,心疼地說,你們看,你們看,小燕子同志曬黑了。說得小燕子臉紅紅的,呵呵笑著稱感謝。他們見她熱愛殯葬事業,臉上掛著從容和自信的笑容,竟比先前更加豐腴光潤,心中自是喟嘆:錢,既然可以將人變成鬼,也可以將鬼變成人。

陰歷六月的一天,日頭赤炎炎,好像烈火在田野上燎。狗,很識趣,不敢到處亂跑,吐著長長的舌頭,閃在樹陰或屋檐下呼哧呼哧喘粗氣。中午的時候,陽光更是亮得刺眼,空氣像要冒煙似的,人在家里哪怕蹲個廁所,也大粒汗小粒汗地冒出來,渾身黏糊糊的有一千種的不爽快。

小燕子和旺啊一大早就出門了,他們一起參加了李家的喪禮。李家早上十一點十六分就出山了,沒有她孝男的事了。她便趕了另一場——下午一點十八分才出山的王家。她正跪在棺材腳作磕頭狀,甩出水袖,向天悲呼:梁哥,你死得好慘啊……就有喪屬擠出來喊停,說,快快,出大事了!你們家旺啊可能不行了……小燕子來不及卸妝,甚至頭上蓋著的白頭帕也來不及摘下,便火急火燎地趕到現場。旺啊摔得頭破血流,嘴角邊流出的不是涎水,而是淋淋的鮮血。小燕子嚇壞了。怎么啦?你怎么啦?早上好好的,怎么啦?憑她怎么呼天喚地,旺啊牙齒咬得緊緊的,就是一聲不應。她把旺啊那顆碩大的頭顱輕輕托起,抱在懷里……血,迅速染紅了她胸前的白袍,白頭帕低低的,青天高高的,大有霸王別姬之慷慨悲涼。想到相處才七八個月,卻從此要陰陽兩隔了,她不由得滿臉悲容,痛哭失聲。路邊圍觀的群眾不斷涌來,數度引起交通堵塞。哎呀!實在可憐啊。是死老爸?還是死老公?有些平日里羨慕嫉妒恨的人,終于找到了將他們踩到腳下的機會,便大聲喊道,都不是啦,是死“契兄”啦!“契兄”?“契兄”是奸夫的一種委婉的表達方式。瞧這水渣某哭得這么凄慘,您爸當這個“契兄”死也甘愿!大概是這句話,像一把鉤子將旺啊那渺渺的魂魄勾回來了,他眼珠子轉了一下,嘴巴蠕動著,在她耳邊吐著三個字:尿,尿……桶……頭,尿桶頭……

什么尿桶頭?她不懂那意思,但一下子記住了。有耳尖的村民也聽到了,說,你們家尿桶里看有沒有放金磚?她急忙岔開話頭說,你聽錯了,他說要尿尿。說完,小燕子當場將他的褲子脫下來……正忙亂時,救護車“嘀噔嘀噔”到了。

縣醫院的醫生說,他是腦溢血,幸好送得及時。

旺啊住了二十幾天院后,醫生叫他下床走幾步看看,小燕子在后面哇哇怪叫:拐了拐了,瘸了瘸了。看來這老頭注定要將破相進行到底,這次算是從頭到腳,徹頭徹尾破了相了。是啊,如果不徹底破相,怎么扛得住上帝和閻羅王都頒給他證書的那份重活?怎么可以既賺神又賺鬼的錢?

大頭旺因病成了“新賴”, 獎金福利沒給,還欠了她兩個月的工資。令他感到意外的是,她不僅沒有拎包走人,相反,還毫無怨言,服侍他飲食起居,屙屎拉尿。一天深夜,大頭旺聽到了一種異樣的聲音,嚶嚶,嚶嚶,起初以為是蜜蜂。又嚶嚶的,接連不斷。他睜開眼,發現是小燕子在抹眼淚。看她眼睛腫腫的,玉容憔悴,估計已哭了好一陣了,便勸慰道:

我還沒死呢,你哭什么呀。

小燕子哭得上氣半天才接住下氣——她做噩夢了,他的病情惡化了,癱在床上起不來了……她很自責——我是不是前世造了什么孽,煞神出世的?害你們兩個男人都得了癱瘓。

旺啊見她講得體己,感動得老淚、鼻涕和涎水攪成一鍋粥。

他掙扎著要小燕子扶他到尿桶旁。小燕子正要幫他捋下褲子,他站著不動,一手扶著墻壁,叫她到灶房拿一把鐵鍬來,要她挪開尿桶,挖,往下挖,挖挖挖。小燕子恍然大悟,尿桶頭,尿桶頭,尿桶頭!她舒開玉臂,奮力挖掘,挖到半人多深時,果然發現有東西了——一個污漬斑斑的枕頭,死沉死沉。抱到床上打開一看,哇啊,眼前赫然出現一堆金戒指、金鏈子、金鐲子、金耳環……小燕子滿眼金光閃閃,大頭旺嘴角邊那些已流出來了又吊在半空中轉轉悠悠的涎水,也成了金唾液了。

她愣怔在床邊,胸口鼓鼓的,波浪似的一陣一陣起伏,喉嚨吞咽的聲音,很響。她突然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這個想法就像眼前的金子在黑暗中發出一道耀眼的光芒。她說,想跟他商量個事……咱們的房子是現成的,再粉刷一下就行了,而前夫來也不會白吃,他可以坐著輪椅調音響,只不過你要委屈一些,當“大伯”。旺啊聽完,不作聲。半天,呵出一口長氣:孩子要帶過來,有孩子才像家。

屋頂上的天窗一片灰白。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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