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的舞裙（組章）

田凌云

本 相

蝴蝶飛于靜止。

草坪拿起刀子，用它翠綠的枝葉，插入一片湖水的腹部。我的心，縮成了受傷的荔枝。而光陰在遠處消失，讓懷疑露出發光的身體。

發光的懷疑，像我時常逃離又回返的存在。

我盡量控制自己的距離，踢翻它的手臂，伸向蝴蝶的翅羽，這是欲望的毒藥，停止的幻想，你用渾然不知深深愛它。

而我此刻就是蝴蝶，它無意義的翅膀。沒有人知道，我用無意義，擁有了幸福的意義。

幸福也不知道，它用定義本身背叛了自己。

我是背叛它的那部分，成為真正的它。

永恒，靜止——

我懷有最充實的空——

回 家

把自己塞入一本書，就是一個家。

無家可去時，打開一本書，選擇一個親切溫柔的頁碼。

當一本書沉默，我反思自己偷溜的靈魂。當它說話，我便進入一只蝴蝶的身體。它們都有相同的鎖和鑰匙。

我反鎖自己的黑夜，它已落滿塵土，但從不嗷嗷亂叫，也從不充當酒鬼，打開一本書，就可以隨時回家，那里有希望之燭為它添置新衣。

夏夜的舞裙

夏夜的裙子，盡情舞蹈吧，你不需要任何身體。你就是身體本身。

空無是你的身體，空空如也令你豐滿……

盡情舞蹈吧，要比舞蹈更瘋狂，比音樂更迷人，比空虛更張揚，舞蹈成哲學、神學、消失的符號、遺失的嘴唇吧……

裙子，和空氣一起舞蹈吧，只有它真正擁有生命的意義，不要被行走的生物迷惑。

舞蹈進一面墻里，讓它完好無損，讓它陷落于你的夏日的舞裙。悄無聲息的塌陷，不被人發現的塌陷……

舞蹈成夏天吧，它的炎熱令我們瘋狂地追趕寒冬。但寒冬從來沒有遺棄我們。寒冬的情人是夏季。

我們從它的手上被交給夏季。我們有了熱烈的藥，足夠讓我們的身體向天空的方向墜落。永遠不會跌痛。

我愛這樣的消失

午夜，我撫摸一行字，它們是我消失的手……

我愛這樣的消失，充實我的漫漫長夜。

我的墜落的床。

我的塌陷和登高。

我睡夢中的殘疾的懸崖。

我會說話的啞巴。

我愛它們充實我的正反面，把我拉成一個自己不認識的題目，讓我用其一生，都無法解開。愛這種迷惘，讓我頭疼，讓我歡喜。愛它們塑造自己又毀滅自己的樂趣。此刻我再不需要解釋自己的靈魂，解釋相似。

我們都是謎，被人世用綁架深愛一生——

想 法

她想，用一天的時間，做個愚蠢的人。

像泥土的哲學，不斷紛飛于厭倦之聲中，但仍然紛飛。

像后園的荒蕪，穿著不規則的華衣，自稱有驚世之美。

但生命是什么態度？她是我唯一的母親。在曾經互為仇敵的日子里，我們成為了彼此的身體，像是互相親吻的兩根刺。

如果記憶可以塑造，時光可以被洗濯，我將做一個愚蠢的人，在大家都很精明的一天。

拋書游戲

和書本，玩拋書游戲。

夏天的熱度是我們的判官，讓游戲的溫度高升，我們跳于心靈的危險之光。超越它，成為高度的頂點。

我們放肆地拋出夜，我們擅自決定它們的未來、后半生、存在的意義；決定它們的生育、繁衍、死亡。把童真的曾經，拋向囚禁的自由，我們的本相，如一只在空中不停飛翔的鷹。

我們拋出它，就是拋出我們多余出來的自己。沒有任何痛感，像拋出多余的身體。

我們不曾擁有漢字，我們身上的字跡已經喪失。

用拋棄的幸福喪失。

而夜被我們拋棄得如此高貴。俯瞰低處，我們驕傲又卑微地蜷縮在那里，時間在耐心地照顧我們。

失眠記

瞌睡的嘴無數次張開……

我靜等我的頭顱躺下，停止思想的躁動，喧鬧的空中響鼓。灰色的奔走。發炎的純潔。

我把嘴用疲憊閉住，用無欲望縫住它，成為一種無用的武器，在人間打仗，進行無意義的戰爭表演，我是我的演員，我是我的觀眾，我是非我，是我中我。

我要目睹這夸張、滑稽、合理的一切。在午夜，用空氣的荒蕪下食，填飽失眠。

我要瘋狂地愛它，愛這失眠，用冰塊做新版棉被，賦予它最極致的溫暖，緊緊貼在它的身上，分享它的熱度。

我將再次幸福。我和失眠都是幸存者。在稀有、珍貴、等待已久的某個瞬間。

要接住這春天

什么是希望？和黑暗相對而言的太陽，從死亡中沖出來的叛徒。

你是高山中的巨石，把溫暖的一面，給了人間的深淵。深淵第一次像火焰，溫暖了人間受傷的情緒。

情緒曾經也是候鳥，飛翔于南北之間，天國與地獄，都是它的目的地，而只有在巨石給予的春天中，選擇停了下來。

經常一夜不眠，原來候鳥和巨石，人間的每個個體，都有清醒又沸騰的午夜，縱使頭腦中裝滿了醉酒的暈眩。

我們都是酒徒，也都是人間的至清醒者，春天灑到我們身上，我們盡管有俗世的幻象，但溫暖依舊有救贖的肉身。

春天永遠在死亡之上。

石頭里的老虎

你用斷掉的尾巴沖向我，用灰色的空洞的眼。用你的生命，一種讓我下沉的危險物質。用你身邊石頭的小孩，他垂地的手，伸向你的焚燒。用我惶恐的腳趾……

風是判官，我們用沉默畫押。

我們靜靜地待在一起，彼此分割，沉靜的萬物令我們感到喧鬧。

扔出去，把我們的思想，從我們的身體。

扔到一朵飽滿的櫻花上，只有它能承受住我們的沉重。

承受春天的過度深情，帶來的疲憊和眷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