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清新”與大時代
——劉白羽《喜事》閱讀札記

薛 冰

提起作家劉白羽在解放區(qū)文學時期的創(chuàng)作，我們首先想到的是他著名的中篇小說《火光在前》，以及短篇小說《無敵三勇士》《政治委員》《戰(zhàn)火紛飛》《血緣》《戰(zhàn)斗的旗幟》等表現(xiàn)部隊生活的軍事題材作品。而這篇發(fā)表于1946 年的小說《喜事》，在這眾多的感情濃烈、氣勢浩然的作品譜系中，同《長江三日》一樣，確實顯得有一點“小清新”的意味。此篇小說以一個普通農(nóng)民家庭的生活為切入口，截取“我”路過時所見的一個片段，以此透視在大時代語境中，土地法令對長久以來受壓迫的農(nóng)民的生活以及心理的影響。

《喜事》的故事線索單一且直白。小說中的敘述者“我”依然是穿梭游走于廣大農(nóng)村的政權工作員的身份。“我”和同伴在路過洮兒河附近時，因躲雨與當?shù)匾患医?jīng)營賣茶小棚的一對青年夫婦及其父親相遇。作品中的敘事情節(jié)數(shù)量有限，卻整體性地呈現(xiàn)出與“喜事”相通的一體性。初識，兒媳只見“我”穿著灰呢制服便迫不及待地告訴“我”：“我們分到一坰地”。在小說開篇的大段景物描寫后，這一句話便迅速將故事的敘述時空設定在土改運動的歷史背景之下。因“我”穿著灰呢制服，代表著政權工作員的身份，便極其親熱地告訴“我”自家已經(jīng)分到一坰地的好消息，這種按捺不住的喜悅是喜形于色的“喜事”。在提到分地當天的情形，女人說道：“那時他爺爺都哭了，因為我們沒有地，……你也許不知道，我們沒有地；他爸爸就跟去看了四至，他回來，一夜沒睡，就是抽煙，……可是我也睡不著，半夜，他拍拍屁股走了，——我就悄悄跟上，……哈，他可一下跑到村政府里去……”再結(jié)合男人自己的講述：“現(xiàn)在——你看，這塊肥地，是小鼻子占過的地，現(xiàn)在政府說：分配敵偽土地，我們還不信，想那里有這個命運。那一天真的分了滿滿一坰。那晚上，我就找村政府主席去了，我說：‘你瞧，我種什么好呢？你們給個意見，叫怎么做就怎么做！’從那天，我就跟別人家換工，這幾天人家這幾匹牲靈，輪到該我用，我怕誤了春時，下雨也想耕完它。”由此可見，土地所有權的置換與土地資源的重新分配使底層農(nóng)民“翻身”做了主人，這大大提高了農(nóng)民的生產(chǎn)積極性，也反映了成為“有產(chǎn)者”之后農(nóng)民心里的激動和喜悅。這種激動和喜悅成為一種熱烈的氣氛和積極的力量，激勵鼓舞著無數(shù)農(nóng)民。

一家人對“我”“把千百年歷史上封建的拘束都打掃得干干凈凈”的親熱是廣大農(nóng)民對于解放區(qū)新政權及其政策的認同與親近。與此同時，在“我”與年輕男子交談時，男子所控訴的在日本侵略統(tǒng)治之下的滿目瘡痍、地獄般的生活與現(xiàn)如今由土改政策所帶來的一系列“喜事”形成二元對立式的對照。這種在對比中突出“喜事”的敘事策略還存在于小說最重要的情節(jié)之中。在跟隨兒媳回家避雨時，“我”目睹老人身上背著麻袋，徑直地走到自家的耕地區(qū)域，在親人的注目下，將數(shù)年以來一直背在身邊的愛人的骸骨埋藏到了剛剛分到的“自己”的土地中。兒媳的哭泣既飽含對父母伉儷情深的感動，也將感動與悲傷的交織化合為時代背景下的安心與暢快。由此，這場埋葬的喪禮因為“落葉歸根”到自家的土地而消解了喪禮的悲慟，從而變成了“快樂的喜事” 。在這里，“喜事”既是故事的情節(jié)，也是主題的凝練。

作為一篇具有鮮明的時代印記的小說，《喜事》最引人注目之處，不僅僅是用個人命運勾畫時代變革的主題意識，還有在文中刻繪“喜”這種歷史表情的藝術表現(xiàn)力：如何把喪事轉(zhuǎn)換寫成“喜事”，如何把“小喜事”寫成“大喜事”。在小說的第一段中，豐腴的土地、柔和的太陽、耀眼的草原、發(fā)著亮光的云彩和花朵、悠然自得的馬兒、野鴨和小鷹，多種意象的建構及其排列組合的方式，為讀者描繪了一幅生機盎然、充滿希望的生態(tài)圖景。

通篇小說，作家都是由自然進入社會生活，由外部景觀進入故事內(nèi)部結(jié)構，由生活改觀進入人物心理，在這個由外至內(nèi)的介入中，景物描寫以及意境的營造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小說中，情節(jié)的更迭、空間的流轉(zhuǎn)，幾乎都依賴于景物描寫來實現(xiàn)換幕。例如，“我”到老人家中后，在“陰暗，狹小，污穢”的屋子內(nèi)，寫到屋外的景色：“外面草原上，似乎正在進行一種神話中的雨神的交戰(zhàn)。風云雷雨，轟然齊鳴，讓我想到如果黑夜，是多么荒涼，可怕。電閃的是白色的——鎂光一樣的閃爍，攝人魂魄；雷聲由近而遠，仿佛在向地平線那面追逐去了。”如果將此雷雨交加、電閃雷鳴的景觀的象征意味理解為中國在近代以來所承受的屈辱以及中國人民水深火熱、生靈涂炭的生活境地，接下來出現(xiàn)的“一只紅色和一只白色的瘦馬”（紅色與白色本身就帶有明顯的政治意味）、“襯在背后原野上一片從陰云中漏出的金光”便自覺地承擔起點染晦暗圖景、喚醒民眾希望的符號性隱喻作用。細讀文本，除了上述提到的紅色、白色、金色，在眾多景物描寫中，作家還調(diào)用了大量的色彩描繪。男子和“我”說完話，“又去欣賞他那土地。黑色的，澆了醬油一樣的土地。這時一片澄黃透明的亮光，突然閃眼的，照得草原發(fā)出尖銳的藍色。”在老人將妻子的骸骨安頓入土，作家又寫道：“這時，陽光璀璨，把胡桃樹干，照得一根根紅珊瑚似的，好像透明起來，那樣可愛。”小說中多種色彩并置于同一幅畫面之中，昭示著灰暗的生活中的亮色的點綴。小說結(jié)尾處，作家將鏡頭由近景拉為遠景：“我們的馬車，一直走到月亮上升到那石綠色的天空中”，這也代表著作家對經(jīng)歷了黑暗之后的黎明更迫切的期待——經(jīng)歷了諸多磨難之后，“喜事”會越來越多。

這些自然風物帶有潛伏性的意念作用，大量的景物描寫不僅在表層上增強作品的審美特征，更重要的是，其以貫穿始終的方式埋伏在敘事情節(jié)以下，以“虛”寫實地將“喜事”渲染得更為明亮與壯麗。在小說中，景物描寫與意境的呈現(xiàn)作為與情節(jié)同等重要的敘述對象，承擔著渲染氣氛、寓情于景的敘事功能。這是此篇小說區(qū)別于其他正面描寫歷史事件、刻繪歷史表情的一種藝術特色。

廣義地看， 20 世紀40 年代末解放區(qū)時期的土改小說——以《狂風暴雨》《太陽照在桑干河》《邪不壓正》為代表，都是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之后，作家結(jié)合自身的經(jīng)歷和立場，對黨的文藝政策所做出的創(chuàng)作取向的選擇。作家們試圖全面性地呈現(xiàn)土改運動在廣大農(nóng)村發(fā)生以及推進的全過程。有別于在階級對立關系中凸顯社會矛盾，這篇散文化的《喜事》在略顯單薄的敘事層面之下，避開了宏觀的階級沖突與革命的敘事話語，僅用單點放大的“喜事”來折射作為底層農(nóng)民在新政權的土地指令下的生活的喜色。而這種隱性的書寫雖不可避免地帶有時代的局限性，但在當時大歷史環(huán)境下，對土地政策的闡釋和想象仍不失為一種關于社會情緒的真實捕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