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 琴
1985年,秋天,田野里的稻谷已經開始漸次轉黃,田埂上的桑樹葉綠得還像夏季一樣蒼翠。我端著一個不大的筲箕,里面有一些黃瓜、豇豆,很不情愿地走在這被金黃色與綠色掩映的田間小路上。我想罵人,又不是星期天,這個時候的我應該是在教室里坐著,上午的第二節課是數學,那個喜歡上課就開始吹歷史的劉老師應該站在講臺上,一只腳搭在講桌下的凳子上,口沫亂飛地講著和數學毫不相關的歷史故事。憑什么要我不上學幫家里做家務,那個和我同班同學的二哥呢,他為什么就該去上學,況且成績還沒有我好?
前一天的晚上,我媽就對我說了,她說,明天要請幾個人幫忙,把山里的幾畝玉米掰了,你在家里幫我洗菜煮飯,耽擱一天。
我沒有答應,反正這個事是不需要和我商量或者征求我的意見的,最多就是告知我,明天不能上學了,家里需要我幫忙。一向如此!
我能幫什么忙呢,無非是端著一筲箕的菜去小河溝邊淘洗干凈,無非是把灶塘里的火生得更旺一些,無非是在上午11點左右下午4點左右提上一壺燒好的水送到玉米地里。我心里很惱火,每一次家里有事了就是我只能不去學校,那個上課就畫刀槍長矛的二哥從來沒有留下幫過忙。
越想越生氣,我故意慢騰騰地走著,腳下對著那只毫不知趣湊上前來的小狗就是一腳,聽到小狗“嗷”的一聲跑開,我在心里狠狠地說,總有一天我長大了,早點離開這該死的地方,讓我媽去找我二哥幫忙吧!
我一只手固定著腰上端著的筲箕,一只手上拿著一根細樹枝,邊走邊想,越想越冒火,實在忍不住了,手中的樹枝一揚手就向路邊彎下腰的稻谷揮去,正在專心吃稻子的麻雀撲騰騰地飛起來,停在上方的電線上,就像站立不穩點著頭哈著腰翹著尾巴,電線倒只是輕輕一晃就停下來了。
我望著電線上的麻雀,心里想,你們倒是安逸啊,隨時都可以飛起來,想飛到哪里就飛到哪里。
其實我也不會一直這樣情緒低落。午飯時,村里那幾個請來的鄰居圍著桌子吃飯,我一次次地往返于廚房和飯桌之間,把我媽冒著煙火咳嗽著炒出來的菜端出來放在桌子上。鄰居們一半對著我一半對著廚房里我媽高聲說,又沒去上學啊,成績那么好就不該呆在家里,你二哥那么匪就該留在家里幫忙。
我聽了,暗自高興,跑得更勤快了。
我媽出來,用圍腰擦著手笑著說,她二哥匪,不敢留在家里,還是去學校讓老師管著點好。
聽著我媽冠冕堂皇的話,我很不以為然。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不就是因為我是個女孩嗎?我早聽到她和我爸說了,女娃娃家耽擱幾天沒來頭,也沒指望她念好多書。心里這樣想著,我看了我媽一眼,很不屑——大人也說謊。
飯桌上的話題轉移得很快,那個矮胖的黃孃說,你們家亂石窖那邊的那棵柿子樹今年結了好多柿子啊,今年的柿餅梁上要掛滿了。言語間都是羨慕,剛才夸我成績好都沒有那么羨慕的語氣。
“亂石窖”是一個地名,到處都是一堆堆亂七八糟到處堆放的石頭,亂石中間隔著一些田地,雖說石頭地里不好耕種,但分到戶的田地誰也舍不得撂了荒,隨便撒一點種子下去怎么也有一點收成。我家在“亂石窖”也有五分田,田倒是不稀罕也長不出很多的糧食,關鍵是田蓋上那棵在亂石中長出來的柿子樹,非常幸運地隨同田分到了我家。
那棵柿子樹在我的記憶中一直就是一棵大樹,樹冠向四周撐開如一把巨傘,樹枝嶙峋斑駁得像一位百歲老人臉上的皺紋,靠近樹根的那個樹洞足以藏下一個人。應該是一棵老樹吧,說不定已經百歲了,我跟隨我媽去“亂石窖”隨便做點什么的時候,摸著柿子樹粗糲的樹皮,仰起頭看伸向天空的樹枝,心里毫無根據地計算著樹齡。
我媽可不管這些,她在意的是柿子樹上的柿子結得多不多,大不大。這是我們家看得見的一筆收入。如果正常,這棵樹上的柿子會被我媽想盡所有的辦法一個不剩地摘下來,在繁重的農活和繁瑣的家務中抽一些間隙的時間,用刮皮刀把柿子皮刮掉,再用麻繩一只只地串起來掛在屋前的梁上,只等霜降,一場又一場的霜將去掉皮的柿子漸漸染成白色,一個月后小心翼翼地取下,再藏在稻草中捂個十天半個月,原本圓潤的柿子藏匿起了水分,外形就濃縮成了干癟的柿餅。
我媽對這筆看得見的收入非常在意,鎮上讀書住校的大哥該增添一些必備的衣物了,日子再艱難每年春節也得給家里老小置一身新衣,還有我們三兄妹過冬的棉鞋,都指望著這棵柿子樹。
當然,整天在我們家飛來飛去的麻雀也很在意,它們也喜歡柿餅那甜膩的味道,只等我媽把那一串串的柿餅掛上去就迫不及待地一擁而上,爭先恐后地開始啄起來,間或嘰嘰喳喳地叫一聲以示對我媽的贊賞。我媽哪里見得這些鳥雀搶她到手的錢?一根長竹竿就揮了過去,僅僅用那竹竿揮過去的風聲就足以嚇跑那些嘴饞的小鳥。我媽的手藝很好,麻雀跑了,可是梁上的柿餅卻毫發未傷,依然光鮮著。
我的事情又來了!我媽說,這幾天你好好守著這些麻雀,看見他們飛來了就趕走!隨后就把那根長竹竿遞給我。我對我媽早有意見了,反正那些鳥兒也沒飛遠,都藏在那幾棵梧桐樹上,只等我媽一走就成群地反撲過來。我手里的竹竿懶洋洋地揮舞了幾下,幾只膽大的麻雀稍稍抬頭斜著看了我一眼,應該沒有感受到我媽揮舞竹竿時的那一陣風,便不再飛走又低下頭開始啄柿餅了。我媽對我還是不放心,時刻盯著我,一看我漫不經心的樣子,嘴里就發出一聲大大的“呦呵”,一邊在麻雀撲騰騰飛走的聲音中開始罵我:沒長心的小東西,看你過冬穿什么,連個鳥都看不住,那么多飯吃到哪里去了?!
罵就罵吧,麻雀飛走了還會回來,只要柿餅還在梁上掛著,趕是趕不完的,總有那么三兩只聰明的會吃個夠。
我不知道為什么會和我媽對著干,哪怕明明是一件正確的事只要她一說,我在心里就開始不屑了。很多年后,當我也成為一位母親,面對一個同樣不屑于自己的女兒時,常常不禁在心里回憶幾十年前的那一段段光陰,在心里對著那個還是滿頭青絲的婦女溫柔地微笑,再輕聲喚一聲:媽!
可是,那一年我還是小孩子,我沒有那么溫柔地對待我媽。我對她不滿,為我留在家里做家務,為她和我父親悄聲私語時的那一句 “不過是個女娃耽擱不了什么”。我想,我心里是有委屈的,我用了自己的方式向我媽表達內心的種種不滿,包括黃昏時一個人走上屋后的山坡望著對面重重疊疊的大山發呆。
暮色沉沉中,我坐在山坡上,身邊那一叢叢的灌木葉在山谷里吹來的風聲中發出“唰唰”的聲音,不遠處的山路上有人趕著黃牛回家,黃牛脖頸上的銅鈴鐺發出清脆的 “叮當”聲。山腳下,我媽喊我小名的聲音斷斷續續,還有一兩句罵聲:死女子又跑到哪里耍去了,天都黑了還不回來!
我不想答應也不想回家,我看得見山腳下那一間間的屋子,還有屋子里已經亮起來的燈光。鳥兒們當然回歸樹林了,他們都有自己隱秘的小家。我曾經在灌木叢中看見過那一個個小小的草窩,我雙手捧起過,仔仔細細地打量過,后來又輕輕地原處放下。
中秋一過,不久就是霜降,梁上的柿餅毫不意外地一天天染上了霜,一層又一層,終于到了全白。我媽搭了梯子小心翼翼地取下一掛掛的柿餅,把它們放進了屋檐下早已經準備好的兩大筐干凈干燥的稻草里,再在上面壓上一塊木板。我媽一邊吩咐我爸把竹筐挪進后院,一邊站起身來拍拍手,像完成了一件大事一樣松了一口氣,說,再過半個月我們賣柿餅去。
我沒有搭理我媽,我抬眼看了看空蕩蕩的屋梁,又看了看黑漆漆的夜空,我不知道那些小鳥們會不會躲在暗處看著這一切暗自傷心,它們再也啄不到我家的柿餅了——那么好吃的柿餅。
我媽對柿餅看管得很嚴,嚴厲地一再口頭警告絕對不允許誰去動一下,至于如果偷吃會有怎樣嚴重的后果她語焉不詳。我是肯定要偷吃的,其過程算得上大搖大擺。我爸我媽沒在家的時候,我慢慢掀開壓在柿餅上的木板,用勁一扯,一個軟軟的柿餅就到了手上。當然,我會記得連柿餅的蒂一并扯下的。偷來的柿餅還沒完全去掉澀味,我不喜歡,可是麻雀喜歡,我一點點撕碎扔在屋前的院子里,那些小鳥們就呼啦一下從天上沖下來急切地啄吃??此鼈凕c頭翹尾的樣子,我內心的喜悅又一點點地回來了。
半個月后我媽揭開木板,拿起一掛柿餅看了看,嚴肅地問我是不是偷吃了。我說沒有。她說沒吃怎么中間稀稀拉拉的沒幾個柿餅了呢?我說不曉得。我媽嘆了口氣說,吃就吃吧還想抵賴,明天跟我一起去賣柿餅。
多可惡啊!她難道不知道我最討厭和她一起去場鎮的市場上賣柿餅嗎?學校就在市場的一邊,我的那些沒上課的老師會來逛市場,我的那些沒用心讀書的同學也有逃課跑到市場看熱鬧。而我呢,讀書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你讓我怎么去面對他們?!
我媽說了,只要柿餅賣完了,家里也沒啥別的事了,你就好好去讀書。這樣一說我心里又盼望早點把那兩竹筐柿餅賣完。
鎮上每月逢二、五、八趕場,我爸一早就幫著我媽把柿餅背到市場上去了。我媽叮囑了我:你先去上兩節課,等市場上人多了就過來幫我賣柿餅。我只能乖乖地在兩節課后請假出校門。我的老師對此顯得也很通情達理:去吧,去幫你媽賣柿餅。你媽能干,一個女人家家,還是半邊戶,供你們兄妹三個讀書,不容易。我心里很不以為然:這么嚴厲的女人也值得同情?
是的,我那時從來沒有在心里仔細想過“為什么”:為什么我會經常留在家里幫我媽做家務,為什么我媽會去那么辛苦地掙錢,為什么我媽對我這樣嚴厲。我心里是不喜歡她的,總以為我這么不自由都是因為她,總盼望著某一天我能夠逃離。
果不其然,當我在市場上幫著我媽賣柿餅算錢收錢時,我的老師走過來了。他笑呵呵地和我媽打著招呼,一下子拿起一大捧柿餅,說要買了送親戚。我媽當然是不愿意,說自己家的柿餅值不了幾個錢不用給錢。老師說,那怎么可以,買別人的是買買你家的也是買,況且你家的還很干凈軟硬合適味道好吃。我媽堅持不稱秤,老師看著我對我媽說,早點賣完好讓孩子去讀書,不要耽擱久了。我媽看了我一眼,這才給老師手里的柿餅稱秤。奇怪的是,我覺得我媽看我的那一眼非常非常溫柔。等我的老師走了,她對我說,也沒剩多少了,你趕緊去學校吧。說完,還給了我幾毛零錢。我忽然鼻子發酸,眼淚開始在眼眶里滾動著。我假裝咳嗽了幾聲,硬是沒有讓淚水滾下來。
我去學校了,我媽還在市場上賣剩下的柿餅。我走了幾步回過頭,看見我媽雙腿靠著竹筐,一只手捂著嘴正在打哈欠,一條長辮子松松地垂在腦后。我突然想跑回去抱抱我媽,可我終究沒有跑回去。
再后來,二哥輟學了。我媽當時哭了,她邊哭邊說,為了讓你好好讀書,你妹妹都沒有伸伸展展地讀過幾天書,你現在卻這么不爭氣!看你以后去哪里娶媳婦??上Я四忝妹脼槟愕⒄`的那些時間了,你這個不成器的東西!
我從我媽嗚嗚咽咽的話里似乎明白了一些以前我不明白的東西。我對我媽的原諒就那樣順利地向我的內心走來。我第一次堅定地認識到,那個在哭聲中顯得軟弱的女人會一輩子用她的方式愛著她的每一個子女。這個女人,我也會愛她一輩子。
山谷里的風,還是在每一個季節或溫柔或粗暴地吹著。每一年的深秋,我家屋檐的梁上還是會掛起一串串紅紅的柿餅,那些可愛的小鳥雀還是會不失時機地光顧這些柿餅。我在一年又一年的節氣輪回四季更替中長大,當我如愿走出大山時,我并沒有如當初所想的一去不回頭。我在歲月的流逝中不斷回頭,用最親近的距離和我愛著的人與物深情擁抱,一次又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