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壞脾氣的新鄰居

2019-11-12 19:54:50文/渡
青年文學 2019年9期

文/渡 瀾

當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有一家人搬了過來,成為了我的新鄰居。

在那個給孩子治病時只能靠大人們爭論不休的膳食搭配和氧氣的小地方,這可是個大事件。更何況他們的廂式貨車里還有一張漂亮的布藝轉角沙發和一個深橄欖綠色的玻璃門儲物柜。

“氣死我了!你們這群懶蟲!”

“你們的腳上連著鎖鏈嗎?走得慢吞吞的!”

女主人拎著裝得滿滿的購物袋,鞋底摩擦地面沙沙作響,她氣得頭發都豎了起來,兇殘地拽著兒子的頭發向前走。小兒子踉踉蹌蹌,被母愛折磨得要死,偶爾會被女主人拉扯著撲通一聲雙膝跪在地上。哪怕跪下了,呼哧呼哧喘著氣,他也要抓住時機狠狠咬上母親的腳后跟一口。他也學著母親罵人,且罵聲和諧又單純,聽起來就像文明大炮在連續轟炸。他的櫻桃小嘴像燦爛的瀑布般噴出尚未褪去稚氣的辱罵話語,向母親表達著自己不朽的恨意。男主人戴著褐色軟帽,露出自己被汗水打濕的內衣,一臉怫郁地跟著自己的妻兒。他臉頰上的肉和肚子上的肉就像是一種莊重的暗示,你遠遠望過去,視線被膠粘在那些肉團上,反而看不懂它們的暗示,莫名其妙地被這位肥胖的男士蒙上了遮眼布。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妻兒,想將他們用力鐫刻在記憶深處。

“我就該把你丟進溝里!你除了罵人什么都不會!”

“閉上你的嘴!肥豬——你就像一團鯨魚的脂肪!”

“你說什么!”

顯然他們剛剛在廂式貨車上經歷了一場激烈的戰斗。此刻他們走出貨車壓抑且閉塞的環境,走在無可比擬的動人的藍天白云下,卻并沒有休戰。他們開始扭動紅紅的脖子,在口中攪拌口水,渴望喊出更流利的罵句。是的,他們繼續生氣,畢竟大多數人都錯認為這活兒完全是零風險的。

我就住在他們對面。我和母親撐著被太陽照得耀眼的紅色瓷磚窗臺,低頭瞧著自己的新鄰居。

“來了一群壞脾氣的人。”

她笑著,和一群好奇的黑白相間的小蝴蝶擠在窗前。她柔軟的黑發上戴著閃亮的、鋒利如尖刀般的發飾。我的母親溫柔又開朗,非常有耐心,擅長安撫孩子。每當我感到恐懼不安,只要她親吻撫摸我,我就會止住淚水,露出笑容。對她的依賴深植在我的基因里。她就是我童年的萬能藥。

“看他們氣沖沖的臉,有什么煩心事兒呢?”

“我要去幫忙嗎,媽媽?”

“不用了,好孩子,你會給人家添麻煩的。他們雇了很多幫手。一會兒,你帶著禮物去打聲招呼。把今天的葡萄裝進籃子里,小心不要摔倒了?!?/p>

我的母親分外特別地注視著自己的新鄰居,不過很快她的注意力就被美好的天氣給勾走了。她夸張地仰著頭,對著那朵烏龜一樣趴著不動的云嘖嘖贊嘆,稱它艷驚四座,像貝尼尼潔白的大理石枝丫。她很快就開始享受美妙的周末時光。用粉碎的、甜蜜的小奶塊泡茶喝,踩著蘑菇堆成的黃色地毯,動作緩慢如蛞蝓,和葡萄以及提子討論著葡萄和提子的區別,在一團亮白的太陽下繞著院子轉圈圈;把社交這件苦差事推給了自己可憐的孩子。

我不得不作為代表,提著一大籃子與秋季擦肩而過的葡萄去拜訪我們的新鄰居。

我走近時,蒼蠅圍著屋外的廂式貨車嚶嚶飛舞。當搬家工將大塊大塊的軟奶酪捧出來時,它們大大方方地坐了上去,奶酪立刻看起來像是配了插圖。紙箱里折好的毛毯們眼睜睜看著蒼蠅們大撈一筆。一大堆有著地中海色皮膚的塑料椅悄悄活著,隨著四方時鐘的嘀嗒,不停地嘎吱作響。所有的燈具都被泡沫包裹著,尷尬地坐在那里鼓勵彼此,它們渴望在晚上搬家。新鄰居嶄新的庭院里回蕩著去死的賜福,保持著速度,由桃色柵欄向四面八方滑行。他們竟然還在生氣!我越發覺得沮喪,我寧愿去和母親討論葡萄和提子的區別,也不要和氣沖沖的陌生人見面。我真真切切地想要逃走?;@子里的葡萄也顯出一絲無奈,頻頻踩著剎車,顯然它們也在汁水充盈的心里掂量著此次遠游的利弊。情況越發惡劣了,我唉聲嘆氣,屁股向后拉著我的腳后跟,可我最后還是靠著自己陽剛的心臟走了進去。

男主人如里程碑般被立在院子正中央,默默統治著自己的怒火。他全身雪白,體態臃腫,像一粒富含油脂的樹種。他已經摘下了自己的軟帽,內衣因為大汗變成了他自己的顏色。我仰起頭看他,那是我一次見到如此憤怒的人,他富余的怒氣簡直要從臉上淌下來了。他懷抱著自己的憤怒,就像抱著一件神圣的紀念品。他的臉漲紅,加上那白皙的皮膚,看起來像紅菇。男主人瞪大凸出的圓眼睛像兩個栓塞,只要將它們拔出來,他的憤怒定會噴涌而出。他腫脹顫抖的厚嘴唇像一條擱淺的鯨魚,快要爆炸。這位叔叔在快要被氣瘋了這方面展現出難得的大師風范。

“嗨!您好,叔叔。”

“呼呼,我快要喘不上氣了——你是什么?你是鴨嘴獸嗎?你從哪兒冒出來的?”他被我嚇了一跳,哪怕與我談話,他也不愿暫時停歇他那蓬勃發展的憤怒事業。

“我是您的鄰居,我們就住在對面的那間小房子里。這是我母親給您的禮物?!蔽覍⒒@子遞了過去。

“別管我,我要氣死了!放下葡萄就走吧!”

不騙你們,他喘氣的頻率和力道,可以令他家的布藝轉角沙發和深橄欖綠色的玻璃門儲物柜同時翻過柵欄,繞著這地方翱翔兩個月。我的葡萄,現在成了他的葡萄,大多都自殺了。它們痛苦的汁水四處飛濺,令我的衣服上布滿了紫色斑點。寥寥幾個葡萄還在那里漸漸變冷,處于虛弱的運動狀態,心中向往著遙遠的烏珠穆公墓。我難受極了,被他莫名其妙的情緒發泄搞得沮喪,只想回家。

“可是您為什么這么生氣?”

好奇心害死貓。如果時間重來一次,我才不會問,我定會拔腿就跑,然后一切都會歸于沉寂。

他伸出手指向下點了點。我低著頭,只看到他橘黃色的塑料拖鞋和奶白的腳背。孩子們盯著大人的腳背或是拖鞋總是家常便飯,大人們一看見你毛茸茸的頭頂、薄薄的一片兒腦殼、小羽毛一樣的耳朵,都會心生憐愛,長話短說,樂得省去了訓斥孩子的氣力。

“您是不喜歡橘黃色嗎?這挺帥氣,我……”

“哦,我的老天爺!現在的孩子傻得令人心痛!你們在搖籃里犯傻,出了搖籃后也在犯傻!尿布!打嗝!成績單!”

他的臟話嚇得我猛抬頭,他比積水的馬路還嚇人。我設法像個勇敢的孩子那樣若無其事地站在他面前,但失敗了,因為我把脖子縮了回來,眉毛也擰成了一個“八”。

“不,不是因為顏色嗎?”

“石頭!蠢貨!你看到石頭了嗎?”

我低頭仔細瞧,沒發現。無奈之下我只得蹲下來,瞇著眼用力看他的腳。我的眼睛,它們姐妹倆簡直用了我第一次站立時雙腿用的那股蠻力,才艱難地發現了他腳背上有一顆種子——斑葉蘭灰塵一樣的小種子!我簡直想跟我親愛的奶奶嘮叨了。是的,我迫不及待。一個人竟然被一顆小種子氣瘋了!這就是用一整條鯊魚給芥末刮沫,給你失掉彈性的粉色頭繩兒辦健身房年卡,逼迫它練瑜伽。何必呢!這人大驚小怪!

“這是種子呀,我親愛的叔叔,哪里是什么石頭?”

“我的腳背被壓垮了!我疼得厲害!我生氣!只有我的腳被石頭壓著了!這世上這么多人,你也知道——這世上那么多人啊,偏偏砸到我的腳,還被粘在了那里!”

“這不是石頭啊,叔叔,它輕著呢!一億個它也就一兩重,您腳背上就一個。您抖一抖腳它就掉下來了!”

“渾球!就因為它,我還要抖腳?我有那么多事情要做,現在竟然因為它——一顆種子,就要抖動我的腳?我真是要被氣死了,我今天因為它吃不下飯了!我今晚無法睡覺的,我一肚子火!我只要躺在床上想起我今天抖了腳,我就會氣得從床上跳起來!”

他大聲咒罵,肚子因為這些罵聲波濤洶涌,腳卻執拗地一動不動。他說到做到,這幾乎是種結構性的生氣經驗。

為了讓新鄰居開心一點,也為了結束這場鬧??;我維持著蹲姿,向前靠近,輕輕吹了一口氣,將那可憐的斑葉蘭小種子吹了下去。男主人突然尖叫著后退,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他的小題大做著實令人驚詫而惶恐。我不解地盯著他。他的臉更紅了,嘴里蹦出一麻袋樸直的咒罵和穢語。且他罵人的速度也在不斷加快,幾乎癲癇發作。哪怕他不慎重復了詞句,也能嫻熟地周轉,讓人懷疑他是捧著臟話百科全書在那里朗讀。他的怒火快要組建成焚化廠,方圓幾百公里約莫都能看得見火光。他顫巍巍地指著我,換氣頻繁,淚光閃閃,驚濤駭浪的憤怒令他陷入老人的虛弱處境。柔軟細挑的黃綠嫩草在他臀下簌簌作聲,把纖維化作警句,用拍擊的動作斥責他無恥的喧嚷。怒火滔天的男主人當然不會因此止息。

“多么惡毒的孩子呀!哦,我的咽炎要犯了!我難受極了——你要弄死我!我現在要喘一口氣,我要喘好幾口氣!然后我站起來,我要收拾你!你個壞蛋,你就是個魔鬼!”

我一頭霧水,不知自己到底是哪里惹惱了他。搞得現在他的怒氣像煙一樣散開了。

“可是……您為什么這么生氣?我只是想幫您呀?!?/p>

“幫我?真可笑!你現在去幫我定做棺材吧!真是氣死我了!你比我那蠢兒子還氣人!你竟然吹我的腳!”

“我想把種子吹下去!是您說它壓疼您了!”

“夠了,你個壞心眼的小母驢。這世上的女孩兒沒個好東西!看看你那張俏皮的臉,簡直就是一種謊話,騙得所有人將嘴唇貼上去,然后你就隨心所欲地騙錢,最后騙得所有人把命都賠進去。你們就是大騙子!”

“我不懂您在說什么!我是好心的,我只是想讓您開心點?!?/p>

“你就是想凍殘我的腳,讓我截肢!讓我一輩子坐在輪椅上,撒個尿都要一大群人幫忙!”

我張大了嘴巴,撓了撓自己的頭皮。我暈頭轉向,仿佛初次見到忙忙碌碌的蜻蜓們。

“什么?凍殘您的腳?”

“你那一口氣,吹到我心窩里來了。我的血管都凍傷了!你那個惡毒的小狗嘴里冒出的寒氣,差點凍傷我的腳部肌肉!幸好我躲得及時,要不然就被你的壞心眼弄死了?!?/p>

“哈?這……這是誤會啊,我親愛的叔叔。我哪里吹了那么冷的氣?您實在是太夸張了!快起來吧,您別坐在地上了?!蔽艺酒饋恚蛩哌^去,想把他扶起來。

“哦哦——長生天!快看看你自己,剛剛還蹲在地上,恭恭敬敬的小模樣,一只貓兒一樣?,F在我一摔倒,你就急不可耐地站起來,叉腰俯視我?!?/p>

“我沒……”

“你想狡辯?你從上到下打量我!你俯視我!你不尊重我。我告訴你,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就有你父親的氣力了!你算什么東西,竟敢俯視我?”

“我想把您扶起來呀?!?/p>

他像是聽到了什么驚世駭俗的話語,愣了那么一瞬,似乎是在思考該如何更完美地表達自己的憤怒。這不難理解,畢竟他是位有怒氣執照的成年人,他的生氣方式是專業的。在如何發怒這方面他定受過持久、周嚴的教育,所以不容錯誤。

“扶……扶我起來?”他倒吸了一口氣,下巴層層疊加,睫毛扇動的速度比蜂鳥的翅膀都快。這太嚇人了,他已經氣得想用自己的睫毛把我扇走了。

“為什么要如此羞辱我?扶我起來?孩子,我完全可以自己站起來,你為什么要羞辱我?你個吃外套的小馬駒,你要活生生氣死我才滿足嗎?”

我終于無法忍受,這漫長的咒罵和誤解令我不耐,我不再向他靠近,扭頭就走。

“看看你,小東西——你就走了?你走得多快呀!因為被我戳破謊言和陰謀了?你的臉一定紅得像猴屁股!”

“您說什么呢?您真該照照鏡子!您才是臉紅得像猴屁股的那個人!”我忍無可忍,徹底被激怒,回頭大喊。

他不出聲了,連氣都不喘了。坐在原地,呆愣地看著我。我的那句“您才是臉紅得像猴屁股的那個人!”像一把利劍插進他的心臟。

“你……你你,羞辱我,看不起我。你……你要氣死我……”

他臉上的肉擰在一起,五官都模糊了。他突然仰頭,張著嘴哈氣,仿佛胸膛上壓著千斤重負似的。他滿頭的汗珠子,脖子開始變紅,轉而變紫,嘴唇也煞白了起來。他抽搐著躺倒在地上,憤怒在他痛苦扭動的身體里流竄,這可怕的情景的降臨,令我驚跳如雷。我才剛剛認識他,現在他這副樣子,就像有人將他造出來又立刻將他拆開了。他已經進入了垂死狀態,努力逢迎著死亡,且承受著巨大的痛苦。

我必須把女主人叫來,讓她給醫生打電話,這是最快的方法了。她一定在家!我立刻跑過去敲新鄰居家的門,希望女主人快快出來。

我聽到她下樓的腳步聲。我的雙耳嗡嗡鳴叫,心臟用一種不同尋常的速度跳動著。我在原地蹦跳著,拍打自己的胸膛,焦急地向四周環顧。

我沒等多久,女主人來了!門被豁然打開,她就站在我面前。

謝天謝地!

“阿姨,不好了!叔叔他……”我將自己健康的喉嚨徹底奉獻,撕心裂肺地沖她喊。

“你要是這樣敲門——砰砰!這樣大聲,我就活不到下個春天了!”她竟然也同樣沖我大喊著。這怒吼簡直就是從她胸腔里噴出來的火,帶著她祖傳的家族威力。她這一吼,令世界都安靜了。生物全部嚇得魂飛魄散,惶惶不安,就連靠著墻站立的鐵鏟也全身顫抖,和墻壁糾結黏成一團。它很少會與墻壁緊貼,上一次的親密合作發生在它嚴重缺鐵的那年。

“不,阿姨!您的丈夫……”

“你為什么那樣敲門!你看看這扇鐵門,全是你拳頭的印子!”她抬手握拳猛烈地砸向鐵門。門齜牙咧嘴,疼得要奪門而出。

“您的丈夫他……”

“暫且不談我的丈夫,你的行為令我很生氣!”

“他要死了!阿姨,您出去看看吧。我的天,您快叫個醫生來吧!”我大喊,用力劃動自己的手臂。

“你為什么這么大聲!我要氣死了!我開門不是為了受氣的!你對一個年長的女性大聲喊是要遭天譴的!”

“阿姨,您的丈夫躺在院子里!他無法呼吸了,老天保佑,您快,您快……”

“你必須為你的大聲喊叫道歉……還有敲門這件事!”她和她的丈夫簡直一模一樣,也許只能通過腸道長度或是胡須長度來將他們區分。就在我感嘆他們神奇的夫妻相時,我的耳邊突然響起了陌生的聲音。

“嘿!我們的事兒還沒完呢。你必須去學校!你一次都沒去過,真是好厚的臉皮!”

“你快給我下來,我的脖子要斷了!”

來開門的竟然不是她一個人。我焦頭爛額,沒有注意到她的孩子就在她身上;有著憂郁的黃色頭發、銳利的眼神和豐厚的鼻尖的男孩,此時像圍脖一樣緊緊纏繞在他母親的脖子上,就連皮膚上的齒棱都緊緊貼合。他還沒有陣腳大亂,小小年紀就展現出驚人的發火天賦,和自己的母親不相上下。他在女主人的耳邊用嘴唇吐出他的殺手锏,在學校新學到的臟話,且雙眼噴火,張大的嘴巴似乎要將自己的母親一口吞下。這真是驚人的勇氣,只可惜他在不當的地方發揮所長了。

“你必須去!”

“我要把你扯下來了!你個小畜生!”

“哦不……”我痛苦地呻吟。這兩位竟然也在打架,我來得不是時候。女主人被他的新時代臟話罵得周身戰戰兢兢,用鑲著鉆石的指甲——強勁有力的鷹爪——摳挖兒子頭皮上的舊疤痕,留下縱橫交錯的血條,想把密集在他小腦袋里的新式思想弄出來。孩子捶她的肩膀,怒火燒紅了他的臉蛋,他被母親拉扯得像狂風中的旗幟。如果沒有人關注,脾氣通常就發不起來不是嗎?人命關天,我意識到自己必須從她眼前消失,這是熄滅她怒火的唯一辦法。我應該跑到大街上去找人幫忙,而不是找這位怒氣沖天的夫人——發脾氣在她的閑暇時間中占有顯著的位置——更何況她現在正和自己的兒子打得火熱。

就在我想離開時,她肉滾滾的大白手握住我的手臂將我提了起來,猝不及防地將我制伏。我頓時便慌了神兒,發出尖叫,感到她手掌肌肉的亢奮痙攣。我的視線被動地從她的肚子一直平移到她的眼睛,如同坐了一次透明的觀光梯。我被提到了她面前。她低頭瞪我,圓下巴仿佛粘在胸部上似的。她用力吸氣,鼻孔張開。我驚恐地向上看,她有著金色虹膜的眼珠漸漸向外挺出,眼神里透露出失調的本性。她那如豬鬃一般粗的睫毛快要變成馬的蹄,向我撞來。她的舌頭垂懸,舌面上結晶沉淀,狠毒的話語從上面滾滾而來:“你敲爛了我的院子,現在卻想走?”

在被她抓住之前我天真地認為我是獨立于一切怒火之外的,現在我才意識到,我被卷進她的憤怒旋渦了!這是最錐心的懲罰,面對她憤怒的話語和憤怒的手掌,我只想大喊一句——何其可怕!

她彎下腰低下頭,像是要咬下我的一塊肉。可悲的是,她的兒子,沒有掌握好自己,從母親的脖子上摔了下來。

砰!好大的動靜!

“老東西!我摔下來了!”他躺在地上,心臟或是陰莖背動脈在他凹進去的左腋窩里怦怦跳動。他蹬著雙腳,在地上橫著轉圈圈,撲騰出一股接著一股的灰塵,簡直像龍卷風。他這個樣子,誰能忽略他呢?他非常氣憤,兇殘地大喊著,怒吼聲里飽含著千軍萬馬的精神和元氣。在這堅強且熱鬧的家庭里,他已淬煉得更強了!我無法與這規模龐大的憤怒抗爭,他們的怒氣就是個天文數字。

女主人如老式蜜月般令人不解,她竟然沒有松開我的胳膊,且毫無遲疑地將自己的兒子也一把從地上提了起來,終止了他的倒騰。我們兩個被她抬到相同的高度。女主人左看看右看看,似乎在思考應該先收拾誰,誰更罪大惡極。

可是你可憐的丈夫還躺在院子里啊,我在心里大喊。你們氣壞了心肝肺到底為了什么,實踐身體藝術嗎?

男孩的臉緊緊貼著我的臉。他蹬著腿,挺自己的肚子,甩動他的臉蛋。可憐的我,顴骨上那一小塊皮膚差點被磨出破洞,小細腿也將被他踢斷。孩子發出憤怒的號叫,聲音的火舌向外翻騰,窮追不舍,波及了我。我只感到牙齒都要被這超聲波打下來了,長生天保佑我堅固而平凡的牙齒。“我的牙齦和我的牙齒將在兩分鐘后曲終人散?!蔽夷胫?,徒勞地用舌頭抵著牙齒。他噴射出的口水要淹沒我的眼珠。我可以感到他的心臟跳得飛快,他的胃也開始奇異地膨大,有什么東西要爆開了。他飛快翻動的嘴唇帶出陰沉的熱氣。我感到緊貼著他的半邊身體和被女主人握住的手臂要被腐蝕掉了。快饒了我吧。我可是一個熱心的、帶著葡萄的鄰居家的孩子。你們干點別的不好嗎?出去曬曬太陽總是好的。

最后她選擇了自己的兒子,顯然日久生情。

“你跟你那倒霉父親簡直一模一樣!”

她終于想起自己的丈夫了!

“阿姨,叔叔快要……”我抓住時機,急忙說。

女主人臉上的五官被她那鋪天蓋地的暴脾氣炸飛了,彼此不再相連,反倒是上躥下跳。眼睛差點被氣到天靈蓋上,舌頭要沖撞鼻孔,兩個耳朵無法秩序井然,它們惱怒之下換了位置!我抬頭仰望時,見到她的尊容,恍惚間感受到了自己快樂童年的終結。

啊,這張怒容足以留給我一生的濃烈追思。

“閉嘴!我待會兒再收拾你!你不會敲門,還大喊大叫!”她把頭扭向自己兒子的方向。

“我一看到你,就想起他那惡心的臉——一塊巨大的白色斑點。臭小子,你就是來索要贖金的,你就是一片兒爛西瓜,被車輪濺得四處飛散的爛泥。真叫人惡心!莫名其妙地就考了個四十分,一年開八十次家長會的渾球,我不會去的!我告訴你,我不會去的!”

“老家伙!你真該去死!我早晚有一天要干死你們兩個,然后我跑到山里去!我要去山里!”

“你去吧!你現在就去,我祝福你被山蚊子吸干!”

“一想到我曾經喝過你的奶,我就要嘔吐!”

“我就該活活餓死你!然后餓死你的老爹!”

他們旗鼓相當,各有千秋。我無法插嘴,苦悶地等待他們結束這場親子互動。我的胳膊生命力頑強,不甘于辜負生命的和諧,竟沒有被她的大手捏爛;骨頭還是骨頭,肉也依舊是肉,沒有被攪在一起。冬天過去了,最起碼要脫掉厚重的衣服。人們把房子建在任何一個地方,卻唯獨不會建在自己身上。可是這沉甸甸的怒氣卻為何總是被人們隨身攜帶呢?壞脾氣的人們勇于創新,力求超越歷代前人,突破某個傷肝損腎的框架。我被他們的怒氣震懾,蜷縮身體,渴望戰局回穩。

這場對罵持續了將近五個鐘頭,直到院子里傳來男主人響雷一樣的大喊聲:“我死了三個鐘頭啦!再不把我埋了!我就臭了!”

哦!什么?他已經死了——他都死了三個鐘頭了!人工呼吸,心臟復蘇……現在干什么都來不及了。我就不該跑來敲門,我應該去大街上找別人幫忙??墒钦l能想到他們一家子都是壞脾氣?罪惡感驅使我開始拼命掙扎。女主人的一只手臂有些脫力,我竟然掙脫出來了。我一屁股摔在地上,立刻扭身站了起來。女主人瞪圓了眼睛,震驚地盯著我,嘴巴卻穩妥地沖著自己的兒子,機關槍一樣突突噴射出咒罵。這場景略帶抽象,我不禁感嘆不已,果然人被氣壞了就只能勉勉強強像是個人了。我覺得這很差勁,她要將怒火時刻延展到宇宙坍縮為奇點,延展到永恒。女主人彎下腰想再次抓住我,好在我連滾帶爬沖出了房子。

當我來到院子里時,發現男主人癱在地上,雙眼驚駭圓睜,臉色發紫。他原本保持著因為喊叫而大張的嘴巴,一看到我,就焦急地合上了。他用力過猛,以至于顴骨高高聳立?!廊チ耍瑓s試圖強調自己曾經是一個帥氣十足的高顴骨小伙子(如今的顴骨是純粹的復古)。現在該怎么辦?如果此時有一頭河馬在我身旁打哈欠,我會毫不遲疑地把頭塞進去。

“你怎么就死了!你不干活了嗎?”女主人拎著兒子沖了出來。那不幸的孩子像風中的塑料袋一樣孤苦無助,隨著她的動作飄蕩。

女主人終于把注意力放在了死去的丈夫身上,她依舊很憤怒,她憤怒的話語組合成了一種高聲宣講:“你!死鬼!你要是死了,我就得拼了老命照顧這個臭小鬼了。你去地獄偷懶了,我卻不得不一直干活干到死?!?/p>

她的丈夫則沉默著,這沉默哪里是什么“冷靜的忍讓”,他只不過是死了,如果他還活著,可以喊得更大聲咧。

斷了氣兒的丈夫在女主人眼里就是暴露狂。她面露厭惡,吐出可怕的辱罵和自私的咕噥。

“看看你這副鬼樣子,你丟盡了我的臉!你像條狗一樣橫躺在自家院子里,你讓鄰居怎么想?你就這么死了,想得真美。沙發還沒有搬過來,你必須把它搬來!你別以為死掉了就完事了!真是要氣死我了,你個懶鬼,什么都不干,每天都等我把飯嚼爛了吐進你的嘴里!”

男主人依舊沉默不語,泛藍的眼袋又腫又大。他的眼睛里藏著的毫無疑問是一團深遠的憤怒之火。這神奇的火焰在他死后依舊存留,除了可以增加他的身高或是幫他在羊腹內放入小茴香末以外,幾乎什么都能干。

他的兒子繼續火上澆油:“明天的家長會你必須去。這次你別想推給父親了,因為他死了!”

“臭小子,你可真吵!”

女主人氣急敗壞,她大吼一聲,一把將孩子甩了出去。男孩的身姿構成完美的拋物線,飛達目的地,在父親肥大的肚子上彈了兩下。男孩氣得張牙舞爪,頭發直指天際,開始拼了命磨牙,做好了進行一場艱巨的攻防戰的準備。

男主人萬萬沒想到自己死后也要遭受如此恐怖的痛擊——人肉炸彈,還是自己的兒子!他已經死了,死后的世界是野蠻的。但身為死人的他,卻是被這野蠻的世界偏愛的。他會看到一些新的風景,會毫不費力地獲得大自然無窮的安慰。只有在死去后,他才有機會做一次母親,哺育那些比他小很多的動物,成為它們青春動人的軀體的一部分。被大自然撫摩,被數量龐大的生物照顧著;他無所畏懼,他隨意泛濫,他正處于人生的最佳狀態,沒有人會批評他。所以他下定決心——我哪怕死了,也不能認輸,尤其不能向自己的妻子認輸。于是他義無反顧地咬斷了自己的舌頭,發出咔的一聲,像冬天的小樹枝斷裂的咔的那一聲。他死去的皮膚上驟然涌出大量的皺紋,使他的臉看上去像挪威地圖。然后他,一個死了三個鐘頭的人,收攏他的嘴唇,那條斷掉的紅紅的舌頭在牙齒間探頭探腦,被它的主人“呸!”的一聲,吐在了女主人臉上。

哦!他把舌頭驕傲地吐在了自己妻子的臉上。這個世界簡直充滿謎題。

我的尖叫聲和男孩的幾乎同時響起。

舌頭在女主人的臉上因為唾液和血液的緣故稍作停頓,然后順著她的臉頰緩緩滑了下去,粘在了衣領上。她的左半邊臉上全是唾液和血沫,濕漉漉的形狀看起來像是一條粗尾蝌蚪。我不敢細看,躲在院子里的裝著葡萄的籃子后面,生怕她一氣之下將我生吞。衣領上的舌頭閃動著一縷亮亮的藕荷色。它依稀記得自己死前是個偉大的發聲器官,于是輕輕上下搖擺,我竟然能斷斷續續地聽見它用一種像是騙人的聲音說著“扎蘭屯市再無沙果”。

女主人一把扯下舌頭,用腳狠狠踩踏。來自丈夫的羞辱令她體內的肝火幾乎爆發。她先是后仰,拍打著胸脯,不停地搖頭。又挺立著,揮動胳膊捶打空氣。

“你竟然敢羞辱我!你竟然敢——是誰給你的膽子?”

她的臉上流露出了異樣的激動神情。她雙目赤紅,也“咔!”的一聲用力咬斷了自己的舌頭!她咬得太用力了,血像霧一樣從她嘴里彌漫出來,在她寬敞的臉蛋上敷上一層薄薄的紅。她看起來像是在捍衛自己的疆界,神情嚴肅得近乎荒唐。她的嘴唇也開始收攏,像花兒在夜晚合攏花瓣,嘴巴里發出卷羊毛毯的聲音。然后她“呸!”的一下,竟然也將舌頭吐在了丈夫的臉上!

夫妻倆驚人的步調一致。

苦命的舌頭們。當它們與自己的主人連接在一起的時候,無疑是被愛灌溉的。主人們甚至不舍得咬上它們一口。它們同那潔白的牙齒、牲口似的順從的牙齦和那如谷地平原般連綿起伏的上顎一起享受天倫之樂。如今它們被毫不留情地利用,被人拋之腦后,悲慘地成為遙遠的過去。

男主人冷漠地盯著上空。那截斷舌像上岸的魚一樣,噼里啪啦在他的臉蛋上跳動。他肥大的腦袋被妻子的舌頭抽打得搖搖晃晃,蹭了一臉泥水。他可能不太相信自己被妻子的舌頭抽了巴掌,他覺得這屈辱的一切都是他吃得太飽時做的夢。女主人目睹了丈夫的狼狽,這才放心了。憤怒之戰里也許她從未輸過。她站在原地淌著血搖晃,被風吹得歪向一邊,卻在相當長的時間里維持著自己與地面的垂直狀態?!罢媸菤q月不饒人呀!”她是否正在這樣想呢?女主人對自己的表現還算滿意,用烈火一般旋轉飛舞的愛情愛撫自己的全部;從童年鼓起的憤怒肚皮,到現在總是推遲的例假和那些她花費大量時間與精力向孩子們學來的新式臟話。她指了指自己的嘴巴,指了指目瞪口呆地坐在爸爸肚子上的男孩,又伸出了兩根手指。意思是,我如果有兩條舌頭,一定會往你臉上也吐一條的。然后她摔倒在地上。這是一項偉大的犧牲,她為自己的奉獻深感驕傲。這是最輝煌的時刻,她在死前的短短一瞬露出了微笑。

此時一群小麻雀從連片的屋頂那邊輕快地飛來,撲撲騰騰,停在了他們鐵銹色的房子的窗臺上。那些不夠強壯的櫸樹好像久病初愈一般挺起了肩膀。如水晶般清澈的昆蟲和穿著蕾絲裙的鳥兒也全部換上了一雙憧憬未來的眼睛,它們已經無所畏懼了。院子里傳出迎接勝利的甜蜜笑聲。這家人還沒在新家住上一天,就把附近的生物嚇壞了。奇妙的是,正處于喜悅中的竟然不單是這些生物,同樣喜悅的還有他們的孩子。那個男孩看到父母全部死了,竟然樂開了花。他立刻從父親的肚子上跳了起來。

“這就像下了一場雨,清新涼爽!”

他也是足夠可憐的,頭上布滿抓痕,胳膊上血淋淋的,褲子上也滿是泥土?,F在他滿臉笑容,轉著圈拍手。他向前一跳,越過父母的尸體,就像越過了一個深不見底的溝壑?!罢娌桓蚁嘈?!這群總是惹我生氣的人竟然死了?,F在我自由了。什么家長會!我要走了!去山里!”他抱著自己的腦袋,眼眶紅紅的,充滿了對安靜世界的渴望。他對著房子背面的群山喃喃自語,它們如鐵器般耀眼,盾牌似的阻隔了地平線。眼前的男孩——誕生在魔鬼家庭里的孩子,此時此刻,對自己父母的尸體視而不見,望著遠處的峰巒,稚嫩的臉龐散發出熾熱的光芒。對山的愛源源不斷奔騰在他的脈搏里,他的肉體和靈魂仿佛煥然一新。他義無反顧,邁著輕松的步伐走向他的目的地。也許他將要改寫家族歷史,健健康康地活到六十歲。

“你要走了嗎?”

“是的,我要走了!”他說,頭都沒有回。

“那你的家人怎么辦?總要把他們埋葬?!?/p>

“就讓他們爛掉吧!”

“可是……”

“我要走了!”

他還是走掉了。我深感無奈,只好跑到街上求助他人。大家都是熱心人,了解情況后,他們決定去買兩副棺材,將他們安葬。大人們又是量身高又是搬抬,折騰了好久。我壞脾氣的新鄰居哪怕死了也在向世人展示著自己非凡的、滿口術語的怒氣。當有人把他們塞進棺材里時,他們冰冷的肌膚被自己體內的邪火燙出了水泡。這些鼓鼓囊囊的水泡立在他們死人的皮膚上,看起來就像雪面上擺著的幾塊與活物看起來毫無二致的蜜蠟石。因肝火而生的水泡應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應該用“您”來稱呼它。它猶如一頭初出茅廬的黃獅子,展現了人類的進步。死去的肉體無能為力,只好以自虐的方式繼續自己的豐功偉業。

他們生前有沒有愜意地吸入空氣呢?死后又是否能稍稍休息一下呢?

一群人忙了半天,大多數時間都用在了給不斷地從尸體的各個地方冒出來的水泡涂抹粉底。熱心的大人們快被這沉重的荒誕壓成化石,他們顯得疲憊不堪。我站在人群外向里看著,偶爾回頭眺望遠處的山巒,尋找離家出走的男孩?;蛟S遠離了人類,他的脾氣就發不起來了。終日面對樹木、如皮革般堅硬的起居室、黃蜂的政治恐嚇、死心塌地的山間螞蚱,以及那些可以絆倒人的硬硬的蛇,他的心情定是極好的。他甚至不用擔心會餓死,草地里滿是還帶著火藥味的熱乎乎的彈殼,撿起一顆嚼一嚼,可以半天不用吃飯。再不濟,也可以吃山上的日本弓背蟻們的骯臟的院子和黑制服。哪怕他挨了棕熊的打也沒關系,唯一的醫院就在山下,他咕嚕咕嚕從山上滾下來就可以。因為醫院屋頂上有天窗,天窗下就是病床,還有一群穿著沙灘襯衫的男護士就等在那里。

回家時,我邊走邊發出老氣橫秋的嘆息。新鄰居的怒吼聲在我腦海里一個勁兒地向外撅著屁股,像是要從我的嘴巴里蹦出來。這是什么傳染病嗎——要把我這艘小船推進油一樣黏稠閃亮的溝里去。驀地,一陣涼意從我的心頭涌出。我深感不安,四肢僵硬地向前走著,緊緊閉上嘴,生怕罵出臟話。我的母親站在門前迎接我。我今天和一群壞脾氣的人兒“交朋友”,被臟話穢語轟得昏昏沉沉,如同在火中蕩秋千,熔爐里游泳。我一見到我的母親,就被她恬靜的笑容,甘甜的眉眼驚艷到背脊發涼,像一只被蜂蜜所吸引的螞蟻一般迫不及待地跑去擁抱她,將她身上的花蜜吸入胃里。當她熱乎乎濕漉漉的嘴唇貼上我的臉頰時,我瑟瑟發抖地站在原地,一動都不敢動。她把我抱進家里時,我鼻子一酸,差點號啕大哭。我開始手舞足蹈地給她講今天發生的事情,像淺灘上的蠣鷸一樣拍打自己的翅膀。我腳下的木質地板發出嘎吱聲,里面的釘子也因生銹傳來吱吱的噪音。我的母親低聲安慰我,只要一有機會,她就會彎下腰抓住滿屋子撲騰著翅膀亂跑的我,在我的臉蛋上輕輕啄上一口。不久,所有的不安都被她一口一口啄完了。

可是當夜晚來臨,我依舊無法入睡,用粗布被子將自己纏得緊緊的。我的周圍已經形成了一個恐懼的圓環。我被已經死去了的新鄰居的壞脾氣和結局所恐嚇。母親已經陷入甜蜜的夢鄉,閉著眼睛,輪廓朦朧的睫毛幾乎沒有顫抖,像一只泰坦甲蟲那樣安穩。我的耳邊回蕩著我的新鄰居們的怒吼聲,腦海中不斷浮現出幻覺和諸多真實的情景。每隔一段時間,我都要翻動一下。

“氣死我了!”

“啊!”我發出尖叫,從床上彈了起來。我的耳中突然炸響起這熟悉的話語,我在聽到的一瞬間身上就冒出了雞皮疙瘩。有完沒完!我瞪大眼睛看向窗外,抱著發抖的胳膊坐了起來,被子里的我的兩腿也在發軟,我甚至感到擋也擋不住的尿意。我的頭發刺痛我的脖頸,我的胃腸兇猛地翻騰,我難受得要死,滿身都是汗。窗外什么都沒有,在昏暗的房間里,我聽到了遙遠的墓地那頭傳來了爭吵聲。它是那么遠,同時又那么近。它和我隔著一座山,卻又近在耳邊。我絞著雙手不停地驚呼,這拖泥帶水的怒罵聲如蚊蟲般在我周身盤旋不去,冷不防地咬上我一口。

“去你父親的棺材里!我這里已經很擠了!”

是女主人的聲音!是那位此時此刻已經沒了舌頭且被厚厚的棺材蓋和泥土壓住的女主人的聲音!我甚至聽見了男孩的聲音,可是他不是在山上嗎?這或許只是一場噩夢?

“哦,臭小子,你不要進來!我這棺材比你母親的都要小?!?/p>

“這群人真是氣死我了!這個棺材可真夠小的!竟然在死人身上掙錢,無恥下流!”

“他們拿著尺子量了半天,什么用都沒有!”

“他們為什么不多做一副棺材?”

“誰知道你也死了!你就躺在外面吧,明天他們看見了,肯定會給你也做一副棺材的!”

“我被蟲子咬得受不了了!我一定要進去!”

“你給我待在外面!我可不給你讓位子?!?/p>

“我不,我挖了半天才把棺材挖出來!我一定要進去!你們趕快挪個地方!”

“早不死晚不死,偏偏深更半夜死掉了!你真是氣死我了,從你出生到現在,你一直在惹我生氣!”

“我也很生氣??!我怎么知道山里那么多蟲子!我被它們咬得發瘋!我整條胳膊上都是它們啃出來的印子,我是被它們活生生氣死的?!?/p>

“你就死在山里算了!別在這里招人煩!”

“你們這群老骨頭!沒了舌頭還這么能說!我都告訴你們山里蟲子多了!我根本受不了?!?/p>

“哈,沒了舌頭?我就算失掉靈魂也照樣能罵你一天一夜。”

男孩也死了?我側耳傾聽他們的爭吵聲,是那么全神貫注。這個空間里什么聲音都沒有,從另一個空間里傳出的聲音徹底驚擾著我。我哆哆嗦嗦地坐著。夜晚與我之間被連上鐵軌,本該被運來的油葫蘆們的鳴叫或是行星作物全部爛在鐵軌旁,被源源不斷送來的竟然是那群壞脾氣的人嘴里嘔出來的碎木屑。我感覺自己被男孩欺騙了。他滿口謊言,他說要去山里的。去山里,就注定要和那些綠色、粉色、烏珠穆沁熏皮袍色或是炸土豆色好好相處,最差也要和山里閃著翠綠色光芒的啤酒瓶碎片做個朋友。然而他卻被蚊蟲氣死了!真可惡,他的壞脾氣將他的腸道都堵塞了。如果他把那些嗡嗡叫的小蟲子看成是周末來打野雞的人,就不至于如此神經兮兮的了。他竟然死了!我難以置信——他竟然也被氣死了!哪怕他變成山里的一只露著牙齒的東方蝙蝠也比這好。

“噓——”我的母親不知何時醒來了,她抱住了我,將我拉下來。我的頭被她輕輕壓在了枕頭上。我又躺下來了。她身上是睡眠的味道、夢的味道。我狠狠吸了一口,希望它們讓我的心跳減速,讓我睡覺,但無濟于事。

“你做噩夢了嗎?”她問我。

“他們在吵架?!?/p>

“哦,我的孩子,別管他們,睡吧?!?/p>

“我辦不到,媽媽。”

我被自己的汗水刺痛了腋窩,卻被她的汗水撫摸。我們的胸脯貼在一起,我感受到她的心跳。她睡眼惺忪地撓著我的肚皮,我想她應該是想撓自己的。我的母親握住我的肩膀,輕松地轉動著,就像熟練的司機把握著方向盤。以往不管發生什么事,只要她這樣搖晃我,我就會安心睡去的??涩F在我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唇顫抖,感覺全身冰冷??謶忠褜⑽覓炫瞥鍪劢o了我的新鄰居。飛蛾或是其他小蟲敲打著玻璃,噼啪作響。母親的聲音漸漸模糊,撫摸我的力氣也變得微小。

“快睡吧……天都要亮了。”

“連貓都討厭別人坐在它的椅子上。我們堪稱大自然里的不良員工的典范,脾氣不好,個人衛生也令人發指。”

“睡吧我的孩子,我的美夢足夠我們兩個人分享了……”

母親在我耳邊喃喃自語,擺弄著自己所擅長的陳述句小游戲。我依舊睡不著,她身上曾經能夠安撫我的神奇的魔力如今已經消失了。我全身都被籠罩在令人驚懼不安的咒罵聲中。我憂郁地望著母親的臉,她的臉就像無風時的湖面,連一絲漣漪都沒有。我的母親全身都沐浴在一種朦朧的靜謐之中,幾乎所有人都期待和她一起漫步在月光之下。我曾經與她緊密相連??墒乾F在,我在她懷里,卻感覺與她無比遙遠。她可以選擇不去聽死者的呼喊,遠離壞脾氣的人,遠離他們惡毒的唾罵。我卻無能為力,我連死去的蚊子的嗡嗡聲都可以清清楚楚地聽見,也不能避免被壞脾氣的人影響。

當我的母親停止一切話語和動作,發出鼾聲時,他們的爭吵聲便越加明顯了。我驚恐地想要喚醒我的母親,可無論我怎么推拉她,她都無法醒來。她閉著眼,絲毫也不受人類痛苦的浸染,她居高臨下地嘲諷一切人。她睡了,是在諷刺我嗎?不祥的預感在我心中彌漫,我吐出的每一口氣都是震顫冰冷的。熟睡中的母親也變得同他們那般龐大恐怖了。我深感無助,緊緊揪著她的睡袍,如果我有額外的四肢,我定會像蜘蛛那樣將母親團團圍住?!皨寢?,睜開眼吧!和我說說話。”我大喊著,不斷地回憶著母親睜著眼睛的樣子?!谒煽宓牧酪吕K旁睜著眼睛的母親、給西里德格會員打電話時睜著眼睛的母親、撕下二十三號的日歷時睜著眼睛的母親……可是每當我想擁抱回憶中的、睜著眼睛的母親時,她便又把眼睛閉上了。噩夢?。∝瑝舭?!我聽見了棺材碰撞、肉體打擊和生物抹眼淚的聲音。我雙腿的顫抖竟然令廁所的玻璃門都跳動了起來。天花板上的燈泡也被我抖落,“當!”的一聲掉進煙灰缸里。這些死人毫無節制地利用自己已經沉睡的靈魂。哪怕死去了,他們依舊對自己的怒火懷揣著一種高尚的責任感。他們活著時,這猶如新陳代謝一般輕松,因此死了都要照顧好它。哪怕他們因它而喪命,失去了皮膚的溫度,被燙出了滿身的水泡……

如果我今晚不睡覺,那明天的課上我就會昏昏欲睡。生氣的老師會告訴我的母親,母親便會因此討厭我。絕望的我開始嘗試著將母親的發飾塞進耳朵里。發飾的尖角鉆進我的耳朵里,從另一邊探出了頭。這個動作一氣呵成,鋒利的發飾像一班列車從我腦子里駛過。我突然意識到傷害自己是一件不會流太多汗的工作。我沒有將它拔出來,閉上了眼。本來近在我耳邊的怒罵聲逐漸聽起來像是從盒子里傳來的,又漸漸變得似有似無,聽起來像是有人在遙遠的太仆寺旗敲碎了一只缺鈣的母雞下的蛋。如果我抽煙,我可以這么說——大概過了一根煙的時間——我什么都聽不見了。這種遞進的安靜緩解了我的恐懼。我面對著母親側躺,將臉埋進她的胸脯。她在睡夢中撫摸我的頭發,卻不小心被從我耳朵里冒出來的發飾尖角刺破了手指。她只痛苦地呻吟了一下,便沉沉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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