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張艷梅
馬淑敏小說細膩通透,鋒芒內斂。她對幽微的情感和情緒,對親情倫理,以及存在本身,不乏角度刁鉆的觀察和準確捕捉。生活表象及幻象背后,寫作者往往具有質疑本能和持久追問,這些表達與自我認知、自我建構之間存在著復雜關聯。小說在理解層面是橋梁,在肢解層面是手術刀。對于馬淑敏而言,寫作更像是拿著一把鋒利的手術刀,剔除虛妄,找到最接近生活和世界本質的橋梁。
《一睡長眠》是一篇頗有意味的小說。馬淑敏喜歡以意外事件作為小說起點,這與她對生活和小說的理解有關。小說圍繞一個偶然事件,寫出了社會生活、人性,以及親情異化的眾多側面。艾葉兒摔倒后成了睡美人,這看起來有點兒像童話,仿佛沉睡的艾葉兒在等待一個甜蜜的吻,喚醒她長眠的記憶,之后王子公主一樣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如果是一部都市情感劇,大概就會沿著這個情節軌跡推進了。
艾葉兒大部分時間昏睡,身體的任何部位都不能活動,沒有人知道她每天有一些時間意識是清醒的。小說中反復寫到疼痛,各種尖銳的無法忍受的疼痛,與混沌麻木的無力感,構成了艾葉兒兩種對立的身體感知。她被疼痛折磨得痛不欲生,又因為無法控制自己陷入長久昏睡而感到更深的恐懼。馬淑敏的興趣點顯然并不是疾病本身,因為身體作為實在,被抽去了某些要素,而變得更加簡單純粹,疾病的引入,為靈魂找到足夠的空間來拓展作家想要表達的意義,并且在疾病之上,引申出更多的荒謬和殘忍。比起一個睡美人的出現,更加令人意外的是接下來發生的一切。母親做出利用女兒賺錢的選擇,有一個艱難掙扎的過程,甚至去賣過兩次血;秦主任給出的建議里包含著個人的醫學理想,既談不上同情,也沒有什么困擾。小說在現實層面打量親情、友情和愛情,包括醫德、公共道德、醫療救助等諸多領域。
艾葉兒擁有類上帝視角,可以觀察、感知自己身邊的一切,圍觀者都不過是公共舞臺上的表演者,她獨自躲在黑暗里;同時,艾葉兒又是一個被侮辱被損害者,作為沉默的羔羊,她不過是這個弱肉強食的世界砧板上的獻祭品,被出賣觀賞,被作為活體研究標本,而毫無反抗能力。
小說以艾葉兒和母親視角,打開了社會生活的魔盒。吵架的夫婦,跑路的公司,病房里臭氣彌漫,公交車上心力交瘁,意氣風發的旅游,出國留學的弟弟,回憶和讀書,出生與入獄……;病態人生與病態社會,是兩個延伸的維度。無力主宰的肉體,反復放逐的靈魂,與疾病帶來的痛楚相比,治療的過程,有著更難以忍受的精神和心理煎熬。身體承受的疼痛和精神上遭遇的折磨,是人生困境的兩個方面。醫院,醫學院,美術學院,畫院,被巡回展覽的肉體,被圍觀的生命存在,外在的眼光結成了一道無形的鐵網,成為一個強大的共同體;艾葉兒內心的聲音無法反射出來,各種治療手段帶來的羞辱,最終把她永遠禁閉在黑暗和沉睡之中。
疾病改變了我們的存在形態。治療,在社會學意義上,其實就是反復練習忍受,忍受被展覽、被標價的物化過程。周圍人的言說方式,行為方式,正義立場的獲得,無非是一種主宰弱者生死的權力。而疾病本身意味著一種對正常秩序的疏離,對既定生活的溢出。沉睡表面上可以制造出一道屏障,形成拒絕任何人進入自己世界的狀態,可是世俗生活的走向總是向著人性負面傾斜,圍觀者最終以粗暴進入她身體的方式狠狠羞辱了她。疾病并不能給人提供精神世界的出口,反而是打著救贖的旗號,醫生和親人成為幫兇,暢通無阻地迫害手無寸鐵的弱者。
有時候,從一篇小說中讀到什么,其實與自己的閱讀期待,和對作者的了解有關。對病因心理的好奇,往往是一個很好的切入點和文學想象的拓展域。也就是說,拋開表象的病癥,去探索患病和治療過程中患者的心理軌跡,應該更具有闡釋的說服力。而圍觀者本身的病態,顯然是作者真正的落腳點。
蘇珊·桑塔格認為,闡釋是智力對世界的報復。對意義世界的窮追不舍,讓桑塔格反感。她喜歡直接感性的藝術之光,透明地直達藝術本質。疾病不應該被隱喻,隱喻不能闡述真理,這是桑塔格的原則。隱喻帶來自我意義的擴展,隱藏那個直抒胸臆的自我;或者隱喻帶來對他者世界的僭越,構成某種隱藏對話的展開。生成隱喻意義與祛除隱喻意義之間,是小說家和評論家游走的話語空間。
馬淑敏這篇小說,疾病與治療,沉睡與喚醒,顯然是一種整體隱喻。肉身和意識的分裂,疼痛的反復出現和強化,加重了同時代人的憂慮。隱身的過程,反而是被剝離的過程,剝去全部的社會性,顯現出自然性,再回到物化和工具化。作家面對的任務是,文化經驗、生活經驗、審美經驗,如何整合成為我們社會認知的基礎和結構。疾病是變相的罪,還是反向照見的愛?沉睡與喚醒,意味著蒙昧與理性,這是人生兩種基本狀態。小說中,借助疾病,其實還包含著一個他殺與自殺的緩慢發生過程。圍觀者并沒有意識到,每個人都參與了謀殺的過程,但同時又以救世主身份俯視病床上的患者。
如今,正視整體病態,是一個艱難的現實。小說把善良和愛情附著在艾葉兒和馮毅君共同成長的經歷之中,拯救者是一個心理醫生,療救還是回到了心理層面。不是沒有等待、祈禱和努力,心理死亡讓世界逐漸變暗,逐漸模糊。試圖以愛和文學喚醒沉睡者;面對初生嬰兒,警察收起了槍支,這是馬淑敏留給我們的善意。
疾病的發生和延展,治療的異化和扭曲,個體與公共性的背離,對于艾葉兒來說,她的世界是不斷破碎的,從光鮮亮麗的人生,到有限的光,再到不斷地幻滅,直到關上整個世界的門窗。對于作家來說,生活審美經驗的基礎是客觀事實,以此為基礎的主觀判斷,把已知的公共經驗轉換為個體性表述,個性化表述再經由隱喻,為我們的理解和闡釋提供了多種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