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江山里的桃花源

江岸

作家的筆下，講的是他人的故事，卻常常泄露他們自己的心靈，在別人的故事里，一點點推演出自己的愛情和人生。而讀者，會常常借由作品去窺探作家真實的人生，像偵探一樣，從字里行間去揣測作家未透露的意圖。

對于《紅樓夢》的作者曹雪芹，有人去考證他的身世背景，將書中人與作家身邊的人一一對應;有人則上天入地去考證作家究竟在影射真實歷史中的哪些大人物;還有人從《紅樓夢》里著名的“珍珠和魚眼珠”說法認定曹雪芹是“蘿莉控”，從他毫不留情寫出完全不像樣的趙姨娘推斷曾經有這樣一個長輩惡劣地對待過他……

作品問世后，其走向便不由作者控制，在有偵探癖好的讀者那里，作家的每一個作品，都是切實的證據，字里行間都埋伏著線索，每一個字都可疑。

一個紅嘴唇和五只紅指甲，完了——這是《圍城》里孫柔嘉微帶醋意，為眾星捧月的汪太太所畫的肖像。錢鐘書本人也善于給筆下的女人畫傳神的速寫，幾乎各個類型的女人都躍然紙上、惟妙惟肖。只是，他并不設法去接近、感觸她們的心靈，他只冷眼旁觀，還略帶嘲謔。

在有偵探癖好的讀者那里，作家的每一個作品，都是切實的證據，字里行間都埋伏著線索，每一個字都可疑。

錢鐘書有一部遠不如《圍城》有名的小說《紀念》，講了一個在今天看來都很有現實性的婚外情故事。“古典美人”曼倩有著并不如意的婚姻，在一潭死水般的生活里，她希望跟英俊的飛行員天健維持著細膩、隱約、柔弱的情感關系。但事情并不如她所愿，最終兩人出軌，曼倩滿心懊惱，最讓她受不了的，是她貼身穿著一件該換了的舊襯衣，“早知道就換件新的了”是她最感羞慚的一件事，而非她辜負丈夫發生婚外情——女讀者看到這一段想必都會會心一笑，同時又莫名心驚，這個叫錢鐘書的作家太了解女人，但也太不同情女人了。

錢鐘書就像是有一個時期的中學男生，對于女人，因為還沒有培養起愛慕之心，隔著安全的距離冷眼旁觀，所以有著最苛刻、最挑剔的評判，又以對女人的刻薄和戲謔來博得周圍人的掌聲和笑聲，贏得幽默之名。所以錢鐘書筆下沒有完美可愛的女人。

據說古龍是個頭大如斗、身量矮小的才子，英年早逝，平生愛好是美酒、朋友和美女。沒有看過詳實的古龍傳記，但我從他小說中猜測，他從未獲得過一個優秀女子的真心愛戀，那種心與心相通、靈肉交融的愛。因為在他筆下，放眼望去，好女子是如此難覓。他就像我們身邊那些骨子里對美女又藐視又垂涎的男人，藐視是對于她們的智力，垂涎是對于她們的美色。這種男人高談闊論之際，世間女子仿佛都臣服于他，不值一提。只有男人——他們的同類，才配與自己把酒言歡、指點江山，這是古龍小說中濃墨重彩描繪的偉大男人友誼的現實版本。

沈從文筆下的好女子都是幼齒。她們天真純善、純凈美麗，仿佛精神世界里的桃花源。他的夫人張兆和當年也曾是那樣純美的女孩子，只是日后“貧賤夫妻百事哀”的日子消磨了她的美和純。我不認為沈從文是洛麗塔愛好者，聯系他一生的命運遭遇，我想，他只是厭倦疲乏于充滿磨折坎坷、瑣碎混亂的現實生活，愿意在自己的精神天地里打掃出一小塊干凈、安詳、美麗的園地。

而那些女孩子正是這個小世界的主人，她們構造和主宰了一個能逃離現實的詩意田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