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吳文君
一
也不知怎么了,那個下午。
要不是慶東他們過來,我是不會出門的。
慶東發來微信,說他們中午到,第一個念頭竟然是又要出門嗎?能不出門嗎?還是別出門吧?真是不想出門啊!
可我不是很久沒跟他們聚了嗎?手指在屏幕上滑來滑去好一會兒,滑出一條信息,問他下午怎么安排。
“活動要兩點呢,出來吃個午飯吧?”沒等我回答,慶東又發來一條信息,“等會兒看大壩,你也去。”
他說的活動就是看大壩。這是他們這次來的目的,回去再分頭畫一堆和大壩有關的畫。
上個月同事說起慶東要來,我還不相信。慶東最討厭商業活動,官方運作,認識他的都知道。畫大壩這種庸俗的事,慶東怎么可能愿意啊?
可慶東真來了。
同來的還有葉雯、李文衛他們。
這一陣他們一起策劃了很多活動,聚了不少人氣,不這樣,葉雯的工作室開不下去。我在微信上見過工作室的照片,雖然只拍了半個門廊半片林子,也猜得出房子有多大。那可是上海西郊,得多少錢?慶東說:“每個畫畫的,都想有這么一個地方。”
“來吧!”慶東又發來一條信息。
去呢,還是不去?
不全是因為半年前做手術拿掉了肺部的結節。良性的,又沒擴散。手術后是咳了一陣,一咳就挺疼,還有血絲。也就兩個來月,之后就沒有特別不好的感覺了。
沒為這個不想出門。
臉色不太好,算是一個理由。不過撲點粉,涂點口紅,也過得去。慶東根本不在乎我的臉色好不好,穿什么長什么樣。他滿腦子都是“畫派”“主義”“表現”這些詞。
我走到鏡子前,看見一張松弛的臉,眼皮吸足了水似的,又黃又亮。
算了,別去了吧?我伸手托住臉,往上推了推,沒在鏡子里找到半年前的樣子。
不可能找到了,就算摘掉結節的地方長好了,徹徹底底地,不用再復查,不用再吃藥,這張臉也變不回來了。這感覺可真讓人泄氣。跟他說吧,不去了,我下著決心,可一轉身,有什么東西——一根樹杈還是一根棍子——帶著一股子氣勢,突然橫過來把我絆倒了。
還好我手快,把自己給撐住了。在家里都會摔一跤?這算是倒霉嗎,還是神明的啟示?
根本沒有東西橫過來,哪里來的樹杈、棍子,床、書架、桌椅各在各的位置上,擺得好好的。
我從地上爬起來,就像換了個人,寫微信告訴慶東,這就出發和他們會合。
二
一進旋轉門,我就看見慶東了。他還是那樣,瘦長瘦長的,背一個裝滿書的大背包。頭發挺亂,人倒很精神。
我朝他沖過去,沖到還有半米的地方站住,問他:“葉雯他們呢?”
“沒出來呢。我們在這兒等一下。”
“行。”我往后站了站,讓過兩個推著箱子的人,問他,“最近全中國到處跑啊?”
“哪有啊,就去了趟北京。”
“還有廣州吧?”我拿出手機,想把他在廣州和新澤西來的一個藝術總監的合影點出來。
“你呢?怎么老看你靜悄悄的什么聲音也沒有,躲著畫什么呢?”
“畫什么呀?還躲著!”
考試是教學的重要環節,可以衡量學生的學習效果和教學效果,指導教學、推動教學,是教學反饋的主要渠道。考試最為明顯的作用在于檢驗學生的學習效果,同時也對學生的學習產生反作用力,即影響學生的學習方式及其對學習內容的選擇。我們改革傳統考試方法,通過增加平時成績在總成績中的所占比例(50%),并在平時成績中,加入平時作業、課堂提問、討論表現、PBL課堂表現等內容,全面評估學生在日常教學中的表現;同時在期末測評中通過增加應用性較強的案例分析題來考查學生對理論知識的理解和應用能力,使學生擺脫固有的死記硬背的學習方式,提高其知識應用能力。
看慶東笑,我也笑了,差點把我發現肺部有結節,住院拿掉的事說出來。
拿掉結節也不算什么,一個微創小手術。前一年畫院的老板們說我畫得不行,反正他們就愛把三流的當二流的、二流的當一流的,這也不算什么。再早五年,我和男友老墨絕話說盡從此別過也不算什么。他和慶東還是同學,不過我們的事慶東不知道,從頭到尾沒人提過。這些舊事天長日久的早已經淡了,也沒想到幾年下來在肺里結成一個有可能發展成癌的組織。這些我都沒法跟慶東說,從我和他認識,就沒有單獨坐一起超過五分鐘。
“我現在像個廢人。”我說。怕他不明白,補了一句“整天閑著”。說完又后悔,干嗎呢,說個話都遮著掩著,這下,要讓他明白我就更難了。
“我現在想閑也閑不下來。”他噓口氣,“能閑著也不錯吧。”說著,把背包往肩上提了提。
“帶了什么,這么沉?”
“書唄,還能有啥?”
“出一天門也帶這么一大摞?你一天看幾本啊?”
“有一本是你的,等會兒給你吧。”
“你出新書了?要簽名本啊!”我一陣高興。慶東還沒送過我書。他都出過五六本了,有一本還上了好書榜單。想到以前老墨說慶東這人野心很大,我不免多看了他一眼。
難得看葉雯穿這么鮮艷的姜黃色,鞋都是配套的姜黃的匡威高幫。印象里她一直都是藍白灰,像個樸素的大學老師。
“這裝扮減齡吧?”李文衛說著走上前。他明顯發福了,頭發往上禿了一圈。他臉大,像個沒心機的娃娃。其實倒不是。這一圈人里,他最不錯,上海、北京都買了房子。
聽我說好看,葉雯往大睜了睜本來就挺大的眼睛。
“她現在成‘少女’了。”慶東回過頭來說她。
大家嘻嘻哈哈笑起來。我也笑,卻從葉雯一揚手飄出來的淡香里感覺到隔在自己和她之間的遙遠的距離。葉雯只比我小幾歲,這種姜黃色的衣服鞋子,穿我身上也不是這味道。我嫁不到清華土木工程專業畢業的丈夫,沒法把這一行最前衛最有身份的人請到自己的工作室里來。
三
自助餐廳人很多,轉了一圈,挑了兩樣冷菜,我就找不到慶東了。
估計今天不能坐一起邊吃邊聊了。
其實我和慶東、葉雯他們只喝過一次酒。是李文衛過來做講座,慶東、葉雯他們算嘉賓,陪講。完了晚上九點多了,找了家川菜館子泡到一點半。我那時已經知道肺上有結節了,體檢查出來的,正為那個腫塊忐忑不安。酒上來,我說我不能喝,可慶東把酒瓶伸過來,我就沒再吭聲。李文衛給我煙,我也抽了,跟著他們從“馬拉之死”這種新古典主義聊到現實主義再聊回到古典主義。其實“馬拉之死”這種政治感藝術感參半的畫,我根本看不出好在哪兒。我不喜歡太寫實的畫風,也不喜歡表現殘忍,哪怕它是杰作。
至于偏愛哪種畫也不好說,有些畫天生能帶給我置入感,像米萊斯的《月亮已經升起,但夜晚尚未降臨》就能一瞬間把我拉進畫中昏黃的曠野,好像眼前真的就是沼澤、樹木,還有兩頭和昏黃幾乎融為一體的鹿,它們的姿態多好啊,即使無家可歸也怡然自得。這感覺真好。和慶東他們在一起我也是怡然自得的,話多,酒喝得也多。
我想找找慶東在哪兒,撞到一張熟悉的臉。是她啊,曉曉還是米曉?她也來了。她在私人畫廊上班,大學學的藝術史,好多年前找過我一次,想收兩幅我的畫,后來嫌那些畫有死亡氣息,不吉利,沒收。那也沒什么。今年元旦前她忽然打電話給我,說有本弗里達的舊畫冊要送給我,我肯定感興趣,因為她在弗里達的畫和我的畫之間找到某種聯系,那就是“悲絕”。有嗎?“悲絕”?這個我可沒想過。推托半天,末了只好和她約了時間。到了那天她卻沒露面。確定她不來了,又有些生氣。人不來,電話總可以來一個吧?后來聽說那兩天她遵照老板的要求,提著禮物給好多畫家拜了年。可能我先是在拜訪名單上,后來又給去掉了。
看她端著盤子走近我,我以為她要說畫冊的事,可她很有禮貌地笑笑,問我下午去不去大壩,我說去啊,問她去嗎,她說她也去,又朝我笑笑,就走開了。
又有別的人過來,互相打著招呼。
下午去大壩這些人我大都認識,像陳甘,都認識十幾年了。只是我們畫了這么多年,還窩在這個地方,誰也沒出去。舍不得放掉手里的工作,還是別的?也說不清。反正都是一邊上班,一邊當著業余畫家。像陳甘,在衛監局下面當了好多年主任,有點小權,又有升職空間,總不能說走就走吧。而且這兩年他混得不錯,跟他打招呼的比跟我打招呼的多多了,都進來這么一會兒了,他盤子里還只有一塊炸三文魚。
炸三文魚算這兒的招牌菜,我也過去挑了一塊。還沒松開夾子,有人蹭了我一下,手臂一熱,眼看一股烏黑的湯汁淋了下來,一只螃蟹鉗子跟著滾過袖口掉地上了。端菜的服務生嚇得不輕,一遍遍問我要不要去衛生間洗一洗。不用舉起袖子,我都能聞到上面的香辣味和腥氣。
不能這么油漬麻花地去大壩吧?
我四處找了找,總算找到慶東,跑過去說我換件衣服再來。
“誰有車,送你一下吧?”慶東站起來,四下看著。
“不用不用,我叫個滴滴快車,很方便。”我說著往門口沖去。其實又沒人追上來,慶東已經坐下去了,被陳甘擋得只剩精巴瘦的一條后背。
等會兒去了大壩再說吧,慶東會慢下來,和我邊走邊聊的。我思忖著,從光線昏暗的酒店出來,看什么都白白的,亮亮的,頭有點暈。
拐出一條街,馬路牙子都兩樣了。酒店那邊是米黃色的整齊的石塊,這邊是真的馬路牙子,凹凹凸凸,像小時候吃過的一種餅干。
幾個黑棉襖圍著一個攤子。
是做大餅油條的。
聞到大餅油條香了。
要不吃大餅油條算了。啃完了再說。反正換了衣服回來,基本上也吃不到什么了。
我走過去,站到一個黑棉襖邊上。
感覺他在看我的頭發,我以為頭上也沾到醬汁了。摸摸頭發,干的,沒有啊,詫異地朝他望過去,他還在看我的頭發,好像有個隱身人拉著他的臉頰正往兩邊扒,又像笑,又不像笑。
我退后兩步,站到他看不見的地方。
這好像又引起另外兩個黑棉襖對我的注意,瞥來瞥去,找著聚焦的點。
這是干嗎,他們一起的?因為我跟他們一樣大中午的啃大餅,認為我是他們的同類?
我往邊上挪了挪,看著大餅師傅從爐膛里掏出四五個大餅,裝進紙袋,遞給離爐子最近那個人。可他拎在手上并不走。轉眼又烘出兩個,他接過,還是不走。
這要買幾個啊?我沒耐心再等下去。而且,就在等大餅烘出來的時間里,忽然想到我不用回家換衣服,去畫室就行,比回家近多了。
真是的,我都忘了還有那么個地方,挺大一個園子,是一個畫畫的,姓萬,大家都叫他老萬的人置下的。老萬本來在北京的一家畫院當畫師,定居北京十多年了。后來為了回來畫二十四景圖,找了房子,長住了半年。他門道多,朋友也多,這房子就是他的一個朋友酒后豪爽地貢獻出來的,算是給本地的畫家們搞個畫畫聚會的場所。說起來只有一間,用板隔一下,擱張床,畫太晚了也有個地方睡覺。這事還是小道消息的時候,就有好多人躍躍欲試想給自己占一間。可要分勻了肯定是不可能的,反正各走各的門道。我是碰巧了,趕上一幅畫進了美展,上面正看好我,覺得我大有前途,沒費口舌就分給我一間。其實這房子從建造到我們住進來,閑置過好幾年,使用權在兩個機構之間飄移不定,不知道歸屬誰。我們這些人也算給房子聚點人氣。我那間在最里面,緊靠圍墻,窗外有幾稈竹子,被人戲稱為瀟湘館。剛開始我自然大喜過望,想不到攤上這么好的事。后來就覺得不對了,這里晚上老有聚會,喝酒抽煙,還招些女人來,畫畫的不畫畫的都有,鬧騰得厲害。叫了我,不去也不大好。去了,一坐就是半夜,走又不好,得罪人。還有人把房子轉租給別人,自己當房東收錢,弄得好多人看不慣意見很大。去年就說這房子要收回去了,我也就隨它閑在那兒,等哪天老萬想起來怎么處置再說。
四
好久不去,那房子多了點現代感似的,和以前不太一樣。走近一看,原來是在木門木窗外又加了一副鋼質的門窗,這是怕有人偷畫嗎?管門的叼著煙樂滋滋地看著手機里的娛樂節目,一個頭溜光锃亮,竟然不是原來的大叔,見我要進去,伸手問我要門卡。出門的時候我可沒想到要帶這個。而且,沒門卡我也進得去啊。
有兩次我是從庫房搬了個布展用的凳子跳窗進去的,可眼前這個光頭理都不理我,更別說給我拿凳子了。
正躊躇,邊上的南天竺被衣袖帶過,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原來管門的大叔正臉色悻悻地從廁所出來。
“新來的。”他鄙夷地指指光頭。
“那你呢?”我問,以為他不干了。
“叫我們兩天一輪換班,這么大點地方,用得著嗎?”他在光頭的注目下開了庫房,搬出一個高腳凳,叫我用完了還給光頭。
我一邊道謝一邊目送大叔出門。其實以前我也沒覺得大叔好。說起來衛生歸他管,有些地方的垃圾從來不倒,沒事就好自拉自唱一段,常有女戲迷找上門,大家都挺煩,提過把他換掉,可惜沒成。現在多了個光頭,那些女戲迷多少會收斂一些吧。不過,大叔養花是有一套,白茶、玉蘭、鳶尾,都開得挺好,特別是一大池子蓮花,七八月間花一開,是這園里最好看的。經過水池我停了一停,想看看大冬天的蓮花什么景象,卻看見陳甘正從走廊那頭走過來。
他也看見我了,離我還有兩三米遠,腳略微頓了一頓,臉也略微僵了一僵。
我的臉大概也僵了一僵,其實我的本意是想對他笑一笑的。
不知道誰先開始的,反正這樣就算打過招呼了。
以前我總以為這兒最算我朋友的就是陳甘了。一開始聽人說起他時,我都還沒進協會。他出道早,家世也好,和我正相反。直到現在我都記得第一次讓人拉去參加協會活動的情形,一進門,就看見他坐在前排最顯眼的位置上,白襯衫,短發,自有一種干凈利落的勁兒。我對他有點感情是后來在一次年會上,那天去了好多老前輩,我不認識他們,他們也看不上我這樣的無名小輩,年輕的顧自扎成一堆,也不搭理人,好像都是某老師的弟子。我坐著無聊,從邊上抽了本雜志,上面發言,我就在下面看一篇年輕媽媽寫的回憶兒子的散文。讀到年輕媽媽等著六歲的兒子火化完出來時,咬著牙想繃住,可怎么也忍不住,眼淚還是淌了下來,都沒發現陳甘什么時候坐過來的。他沒問我,我也沒解釋我怎么了,只是把雜志推給他。他看上去也就相信了,小聲說起他讀過的一本書。我很高興自己不用老是枯坐著了,但也有點不好意思,覺得我的一個軟肋讓他窺見了。那就是我的心軟。可表面上我給人的感覺卻是冷淡無情。之后有幾年我們簡直不能見面,不管什么活動,有沒有重要人物在場,一見面我倆就坐一起說個不停。沒人占我邊上的座,他也一樣,誰都知道他邊上不管左邊右邊肯定有一個是我的專座。那真是不可想象的幾年,其實好多時候我們根本談不對路,特別是談到X X認不認識,哪幅畫拿了多少錢,有沒有人關注,諸如此類和畫畫、畫風、藝術感無關的話題時。可一種深厚的只有和他在一起才能感受到的交情,還是會讓我耐心地說上很多他想知道的話。畢竟我們也談約翰·泰勒夫人透明的衣領是怎么畫出來的,提香畫完畫怎么消除筆觸……除了畫畫,我們不說別的。我不覺得那是因為他結婚早,家境富裕,沒必要惹麻煩打亂重組。我們只是困在一個小地方,找不到更合適的人談天罷了。和女友聊天,她說異性之間沒有純粹的友情,多少摻和著情欲,因為性的吸引;我還和她爭了起來,舉了我和陳甘的例子,證明世上是有和性無關,且志同道合的異性朋友。然而我以為的志同道合終究不算什么。起先是他升了職,再是我出去學習了半年,回來之后,驚異地發現他沒在我邊上坐下,而是越過我舒坦地坐到了別處。不過心里的那種震動、發毛、如同蟲爬過的刺熱有過兩次就習慣了。你會覺得再期待他坐過來既可恥也沒必要。他變得比以前沉默,眼睛里爆出血絲,好像總在熬夜,要畫一張好畫。慢慢地我聽說我外出學習后,好多人以為我不回來了,會當個北漂或者海漂從此漂浮于異地。這好像是件好事,少個對手總是好的。又據說他想在協會謀個職位,而且有點眉目了;投資了一家印刷廠,拉了不少印制畫冊的生意。最近這些年他只找過我一次,在一個挺大的會場里,中途休息的當兒,他突然手插褲袋筆直地從地毯那頭走過來,問我,“你認識慶東?”我愣了一下,說認識。又問,“有他電話?”我看著他,竟然說不出“沒有”。“謝謝。”他記完電話,一點頭,依然手插褲袋筆直地走開了。我看著地毯大紅大紫的團花,腦子里反復想著他那一點頭的無情無義,奇怪自己難道還指望他說點別的,和我敘個舊?慶東上次來,我猶豫來猶豫去最后還是把聚會的信息轉發給他。不過那天他沒過來找我說話。說不定別人也給他發了信息,這里又不是只有我一個人認識慶東。
所以,看他猶猶豫豫地停下,問我“下午去大壩嗎?”我以為他又讓我幫他找慶東,納悶他們剛才在自助餐廳不是聊過了?
“哦。是的,稍微聊了幾句。”
“慶東很好的,你有什么想法盡管跟他說。”
“哦。”
“他對誰都很好。”
“哦。他是挺好的。活動是兩點開始?”
“兩點吧。”
“哦。”他點點頭,但也沒問我一會兒怎么去,回酒店跟大巴走,還是搭誰的車。
要問他嗎?等一下坐他的車,和他一起去?問的卻是“你也去吧?大壩。”
“去。”他看著我手里的凳子,“你這是?”
“門卡忘啦。”我說。
他的臉又略微僵了一僵,轉身穿過短短的走廊,朝他的房間走去。
五
門鎖上盤著半片蛛網,我拿手抹掉,急急忙忙爬到凳子上翻窗進去。
在門口的棉墊子上蹭完鞋子后,發覺其實用不著,地上灰很厚。
燈也壞了。我按了按開關,它也只是一明一暗地閃著。
我轉了一圈,把它給關掉了。
房間里有股陰涼的霉味。書櫥又出了幾片霉點子。這地方潮,蓋房子的時候墊高了半米也無濟于事。除了因為四邊被各種高層建筑圍住,太陽曬不進來,還因為有個更潮濕的后天井。我和陳甘住的這兩間是最潮的。以前我們聊得好的時候,抱怨這房子也是一個共同話題。后來找人把爛掉的地板換成大理石地磚,可能看著不怎么搭,又貼了仿青磚的塑膠地板,十分逼真。門后爛掉的墻皮沒辦法處理,也就讓它繼續爛著。
我對著墻皮發了會兒呆,心里還在想陳甘,在想剛才以為他會讓我搭他的車,以為只要他這么一說,過去傾談的好感會卷土重回似的。自己都覺得假。我早知道他畫不過我,才做出這種毫無保留敞開來談的友好的姿態。
我們心里都很明白。
反正,也快到時間了。這地方不會一直給我們住下去。
我看了看四周,窗前的桌子,角落里的畫架,上面夾著沒畫完的畫。紅綠,黃紫,破布似的,都忘了當時想畫什么了。
媽的,什么鬼記性!我撇下它,拉開柜子。
里面一半是紙筆顏料,一半是兩個放衣服的收納箱。
我翻了翻,居然翻出一件羽絨衣。短款,翻領,前些年覺得很過時,現在看著還能再穿穿。
我脫下沾了油漬的大衣,小心地卷起來,放到塑料袋里,壓了壓,裝進包里。
這就好了?走了嗎?
我走到桌前,摸摸桌面,就像是夢里來了一趟。
我夢見過這兒,就站在這個位置。燈也是壞的,按不亮。
一股煸辣椒的油煙味不知從哪兒鉆了進來。夢里可沒有這種味道。而且,夢里的昏暗更像幻覺一點吧。我就像是被驚醒了,又看了看桌上疊得整整齊齊的畫冊、字帖、沒拆封的雜志。
衛生間門開著,露出淡褐色的瓷磚墻面,半個洗臉池。
馬桶上次走之前刷過,這會兒還是有股很濃的尿味。
再往里是用木板隔的臥室。
為了節省空間,我買的是沙發床。
鋪蓋也簡單,一個床墊,一床薄被。有空調,不冷。
不過,被子一向是疊好的。就算午睡一下,我也會隨手疊好被子。我嫌被子攤在床上不整潔。
可這會兒被子是攤開的,被頭弓起一坨,就像有人拉開被子躺過。
誰啊?誰進來睡過啊?
我的眼前晃過看門的油光光的頭,還有那副嚇人的鋼質門窗,不會無緣無故裝上去吧?難道最近這里不太安全?伸出手剛想疊被子,看到幾縷黑灰的頭發。
誰啊?真有人啊?
我這一嚇,腦子里轟的一下,頭皮也麻了,一下跳到門口,看著被子蠕動了幾下,拱出來一個人。
略長的挺正常的一張臉,眼睛、鼻子好好地長著,卻說不清哪里歪了癟了,像個被重物擠過的蘋果。
我看著他,看著看著,突然想起小時候有個鄰居的臉就是這樣的,背后大家都說他有麻風病,手指會掉下來,鼻子會經歷另一種奇怪的物理運動,像受了熱的蠟燭融化掉。
想到那張沒有鼻子的臉,我的背也麻了。怎么辦?怎么讓他出去?必須讓他出去。
看他只鉆出一個頭,也吃不準手里拿了什么,他既慌亂又很泰然地看著我,好像他才是這里的主人,應該出去的是我。這算什么?“這我的房間。你不能進來。”我想好好跟他說,可是不行,聲音自己聽著都很尖厲。
“啊?”他又從被子里緩緩鉆出一截,露出身上的藍布衣服,領子下面還是大盤扣。
“這我的房子。你得出去!”
我又說了好多遍“你出去”“不出去我找人了”之后,覺得不能老是說,得有點行動,一急,跑到我和陳甘共用的那面墻那兒失控地喊著“陳甘陳甘”,一邊喊一邊擂墻。可陳甘那邊一點聲音也沒有。他走了嗎?沒那么快吧?我又喊了幾聲“陳甘”,拿出手機,覺得只能報警了,然后找管門的光頭。大叔也得叫回來。
我翻到電話本,還沒打出去,藍布衣服從床上一躍跳下地,動作敏捷,奇快,帶起一陣熱烘烘的風,也不說話,一下把我推到沙發床邊。我還沒反應過來,他的兩只手不知從哪兒鉆進衣服抄到了我的腋下。
“你!”我踢他,踢了個空。這下我怕了,可我推不開他。
我現在知道什么叫制服了。根本沒有反抗的余地,被他反手一擰,我的勁就全消了,腦子也蒙了。只覺得他的手像彈琵琶,一根弦挨著一根弦地彈過我的肋骨,停在胸前,手指根根冰涼。我的汗毛全豎了起來,而且很快什么也不知道了。
六
被微信進來的聲音驚醒,已是下午三點。
只是一條假發廣告。
我凝視了它兩秒,隨手刪了。底下還有一條。兩點的時候慶東發的,問我干啥去了,為什么還不回去?
干啥去了?我摸了摸頭發,頭發好好地長在頭上,沒像以前夢見過的那樣掉了個精光。
我又摸了摸臉,摸了摸兩個肩膀。
衣服在身上。鞋也在腳上。
怎么跟慶東說呢?他會以為我不想去大壩。我給人的感覺就是不想去大壩。慶東給我的感覺就是他不想去大壩。可他去了。我是不想去,可我也是會去的。我沒有故意不去。我只是去不了了。我現在去不了了。
有手快的往群里貼出好多看大壩的照片。慶東像個小電線桿子,站在離大家很遠的地方俯身望著,好像在目測大壩底下有多深。葉雯的姜黃色外套在那種顏色單調的地方很撩眼睛。李文衛笑瞇瞇的好像在享受這半天空閑。
還有陳甘,他早就過去了,臉帶微笑,笑得……笑得很謙卑。我都沒注意過他還有這么謙卑的時候。
畫廊那個曉曉?米曉?也在照片里難得地露出一點笑,一點,帶著諷刺的笑。
這些人我都認識。可是在照片里一看,又都不認識了。
屏幕黑了下去,我也不想去點開。
我的腦子還有點蒙。不過,那幾根冰涼的手指摸過皮膚的感覺從海底一樣深的地方晃蕩著飄上來,讓我覺得,讓我覺得我剛剛被什么吃掉一半,又被吐了出來。徒勞地想著,想想起那幾根冰涼的手指停在胸前之后的事,可還是枉然。
能想起來的就是那幾根冰涼的手指。而且,見風長一樣大起來大起來,大到把我捏住,捏成粉碎的一團。
這種感覺比之前還要糟糕。
出去吧。先出去。出去了再說。
風吱吱地叫著從夾道里躥出,風里夾雜著雪粒。怎么下雪了?天氣預報沒說下雪啊。
我縮起脖子接住一朵。真的是雪,飛來飛去圍著我打轉,粘到衣服就消失了。
有段時間我學莫奈,畫了好多雪景。路上的,樹上的,飄著的,落到地的……雪讓我想撒野亂跑,找人喝酒,還想躺到地上一動不動跟它們融為一體。
可這個時候連它們也變成一種擾人的東西,讓我走岔了兩次才找到門房。
光頭在里面,點了一個暖爐。他身上也是藍布衣服,一模一樣的大盤扣。不過,他沒有頭發。他不是房間里那個人。他當然不是了。而且,暖爐的紅光照在他頭上臉上,他仰起臉招呼我,“空調壞了?”看著比剛才和善了好多。我心里忽然暖了一下,一邊說“空調沒壞”,一邊就想掉下眼淚來了。
“哦。這幾天壞了兩只空調,不制熱。修空調的師傅明天上午來。”
“我不修空調。”我說,走近他,都要跟他臉對臉了才說,“我屋里有人進去了。”
“什么人啊?”
“一個麻風病人,你見過嗎?”
“哪兒來的麻風病人?不可能。我們每天在這兒看著呢。”
“我看得很清楚,就是像麻風病人。”
“那你說說長什么樣子?怎么就是麻風病人了?我們國家早消滅麻風病了,有也不傳染。你看看路上啥時候有麻風病人?精神病人都找不著一個,都給四院關著呢。”
“好吧,就算不是麻風病人吧。反正有一個人,不知道怎么進去的。”
他沒說話,把手湊近暖爐烤了烤,眼睛里瞟過的神氣讓我想起我今天就是爬窗戶進去的。可我爬進去的時候根本沒去想是不是也有人這么爬過。這屋子霉氣重,不開窗通風不行。
“丟了啥嗎?”他又問。
“那倒沒有。”
“沒丟就好。沒人進去的。我們管著呢。這還剛裝上鋼門鋼窗,結實著呢。”
“真有人進去了,就在我屋里,也是藍布衣服,你這樣的。”我焦躁起來。
“啊?你可別瞎說。這衣服我女兒網上買的。不信我問她啥店鋪,回頭你自己看。”
“我不是說你。我是說屋里真有人進去了。”我越發焦躁了。
“人呢?還在屋里?”
“走了,不在了。”
“你不拉著他?你剛才應該拉著他。”
“我拉不動。”
“拉不動你喊啊!”
“我喊了。”我想著那幾根冰涼的手指,覺得它們猛地從腋下穿上來,箍住我的太陽穴(說不定真是這樣,不然怎么后來什么都不知道了呢)。我光是想,一時說不出話,眼睛看著他。
“他怎么你了?”他聲音低下去,有點悄悄話的意思。
我不想在這個事上多說,焦躁地說:“反正有人進去了……我要看監控。”
“那得上面同意。”光頭朝窗外看了一眼,把聲音壓低了一點,“跟你說吧,咱們的探頭裝樣子的,不管用。”
“不會吧?”
“我還騙你?就展廳那邊有幾只好的。里面誰裝那個,監控自己啊?”光頭看看我,好像在鄙夷我還畫畫,連這個都不懂。
我不想再和他說下去,說我走了,監控有沒有壞,調出來了再說。不行我打110。
門碰上的剎那,我聽見他在里面說:“我看算了吧,又沒丟啥,別多事了……”
到了走廊上,我給大叔打電話,可他不知晃哪兒去了,信號不好,打了兩次都沒通。我站了幾分鐘,看著遠處的水池,那幾片蓮花的枯葉之前還讓我覺得挺美的,現在卻在冷風里流露出凄涼漠然。我想勸自己算了,打給大叔也一樣,“我們看著呢,又不是只住你一個,讓人進來還了得?”可我的手不愿意這么算了,抖著,抽著,比我想象的還要沖動。雖然沖動總是沒好結果,那也來不及了,沒退路了,電話打出了,有人接了,剛好有人在附近出警,沒幾分鐘車就進來了。
很快,我也覺得自己是在多事了。除了“丟了什么”和“他怎么你了”這兩個問題之外——他們不是這么說的,他們說的是“物品遺失”和“侵犯過程”——都集中在我為什么過來,乘什么交通工具,有沒有人同行,途中遇到過誰,和誰交談過,我上次過來是在什么時候,是否發生過類似的事,今天上午接觸過什么人,中午接觸過什么人,前些天乃至最近幾個月接觸過什么人……這些問題上,問得我腦子發蒙。
當然光頭也逃不掉,被他們狠狠地盤問了一通。最后還拍了照,取了證。
我問起監控,他們告訴我監控肯定是要調出來的,眼下最好是去檢查一下,他們可以帶我去。
“檢查什么?”我一頭霧水。
“這個,有很多。比如,對方的DNA。”
“對方的DNA?”我還是一頭霧水。
一個警察忍不住提醒我,“就是闖到你屋里的人啊!如果你覺得不只是把手伸進衣服這么簡單。”
“就是DNA嗎?”
“這個,一般就是術前四項,梅毒啊乙肝啊B超這些,可能還有HIV抗體。醫生會跟你說。”
“去醫院嗎?”
“當然去醫院咯。市一市二婦保都行。”邊上一直沒怎么搭話的警察說,“咱們這兒可沒有法醫醫院。”
我沒聽懂他的意思。法醫不是解剖尸體的嗎?我又不是尸體。我說我不想去。管他市一市二婦保我都不想去。我這么說了,心里又很猶豫,覺得應該去一下,或者聽他們的話,讓他們帶我去。
當然,他們說去不去由我自己決定。也不是馬上就得去,我可以再想想,找家人朋友商量商量。
警車開走,光頭咳口痰,吐到草叢里,看著手機里頭熱鬧得像大年三十的娛樂節目回門房了。
七
找誰說呢?
每天一大早在朋友圈發“早上好”的媽媽?慶東?葉雯、李文衛他們?我把一下午見過的人一個不落地想了一遍,數下來還挺多,有二三十個吧。可我媽是不能跟她說的。她會怪我笨,這種事都能碰上,從我畫畫開始就沒攤上過好事。我繼父知道了更糟,他會瞧不起我,他本來就瞧不起我,覺得我處處不如他在投行上班的親生女兒。
慶東倒是會幫我,我敢肯定。葉雯、李文衛他們就不好說了。關鍵是以后我見了他們會自卑。本來我在葉雯面前就有點自卑。
那些畫畫的呢,有哪個能說?我的腦子里滾雪球一樣晃出一個又一個的人。按照最近通行的話語體系應該這么開始:“唉,下午碰到鬼了!比鬼還慘,麻風病人哪。”
準有人問:“你被強奸了?”
大不了再說:“不然呢?不強奸你,還請你吃飯嗎?”大不了再讓人說一句:“什么呀,都不來強奸你才慘。”
越說越像個笑話。大家都懂。不是笑話,才能當笑話來說。越是笑話,越得一本正經的。不然誰笑啊?
可我現在不想拿這個當笑話說。就算只有當笑話說了,以后別人提起來才不慚愧,不丟臉,我也不想說。我笑不出。笑不出就是笑不出。
我告訴浮在空氣中的某個畫畫的朋友:如果有人吃掉你一半,再吐出來,你也笑不了。
天色又暗下一層。
我忘記燈壞了,一按開關,還是一明一暗閃著。
這種光線下,看什么都是晃動的,恍惚的。連我自己都不像一個具體的人,而是一個閃爍著的什么物質。
那些畫畫的不行,馬培呢?馬培總可以說吧?他算是我現在的男友。雖然手術后他只看過我兩回。一回我還在醫院,他說正好外國專家團來,領導盯得緊,實在脫不開身;一回我已經出院回家,他問我啥時候可以那個?我說得三個月吧。要是恢復得快,估計兩個月,可后來半年都多了,我就像得了性冷淡,想不起床上的事,拖著不想見他。
要找他嗎?現在打給他,還是等會兒到了路上再說?
我猶豫著把燈關了。
展廳的燈光跳進來映到墻上,這么白,這么柔和,比我見過的最柔和的燈光還要柔和。
真正讓人服軟的還是柔和。
我站進去,閉起眼睛。有一會兒,覺得自己像只什么小玩具,曾經也挺可愛的,現在沉在水底。我和人世之間隔著一層朦朧的東西,誰也不能看見我,不能撫摸到我。
還能找誰呢?找我爸嗎?我想到我爸,就覺得他就隱在那片柔和的燈光里,臉上帶著稀少難得的微笑。他也是個想不開的人,才死得那么早。小時候我最愛跟他告狀,班里誰欺負我了,鄰居誰說我了。現在我還能跟他告狀嗎?到了墳前我也只會說好話:“放心吧。”“我挺好。”“我們挺好。”這兩年我都不太想到他了。只是前一陣找東西,不小心又翻出他最后用過的那本病歷,一個灰白的封面用膠帶粘過的舊本子,被我套上信封藏在抽屜夾層里,里面裝著病危通知單死亡證明火化證明。我媽沒說要把這些拿回去。我不知道放哪里好。我跟她一樣不愿意看見這些。我都忘了怎么喊他了。就算現在我想喊他一聲,也喊不出來。心里一急,一用勁,眼睛睜開了,看著那塊依然柔和的光,眼淚突然就下來了。
“被強奸的人總是忍氣吞聲。”好像哪本書上這么說的。
八
群里又有人貼出看大壩的照片。大壩那邊雪更大,有一張照片用了超低視角,把大壩拍得格外高大,色調、線條,格外有蒙特里安的抽象氣息。之前那種粗陋的形象在這張照片上是一點兒都找不出來了。
大壩上的人也變抽象了,我已經認不出慶東,葉雯、李文衛他們。
雖然做好了打電話的準備,可我還是拖延著看完照片,又給慶東發微信,說我不過去了,下回見。發完背靠著墻站了好一會兒,見他沒回我,這才翻出馬培的電話打了過去。
“在哪兒呢?”馬培問我,聲音懶洋洋的,大概又有十來個小時沒合過眼了。
“外面。”
“上班了?”
“還沒呢。”
“還請病假呢?多好啊,晚上我還得開會。”
“請病假有那么好嗎?”
“哎,不是這意思。我想生病歇幾天都不行。忙死。最近不咳吧?”
“不咳。”
“沒事多休息。”
我聽他的語氣是想掛電話了,問他:“上次不是說要過來嗎?”
“不是你不行嗎?”
“是不太行。”
“那今天行了?”
“今天也不太行。”
“今天我也不行,一會兒開會。”
我走到窗前,看著外面微微晃動的竹葉,就像我們躺在一起時那樣偏著頭說:“不是要跟你說這個。是有個事,我下午去畫室,房間里有個人。”
“什么人?怎么進來的?”
“我也不知道。我去換衣服,下午有朋友來,結果看見里面有個人。”
“丟什么了嗎?”
“沒有。”
“那就好。”
“關鍵是這人的樣子特別可怕……”我說著,那幾根冰冰涼涼的手指突然又出現在腋下。想到它們會很久很久地留在那兒,我卻沒有消除它們的辦法,又焦躁起來。
“怎么了?你說呀。男的女的?”
“男的。”
“多大年紀?”
“看不出。四五十歲?也可能沒到四十。”
“他沒打你吧?”
“那倒沒有。不過,也可能打了。后來我迷糊了一陣……”我說不下去了。
他沉默了一會兒,“今天會開完就不早了。明天得出去談個事,約好的,不能不去。要不后天,后天我過來?”
他在科技局下面搞科技情報,自主事業單位,上面不撥錢,得自己掙,每天加班,基本沒雙休日。目前也的確是單身。有一陣他說女兒想見見我,看我是不是真對他好,后來又不提了。而且我其實也不太想結婚。開始我以為我還想著老墨,我那個前男友,后來慢慢覺得我天生和任何人都相處不長。
馬培又沉默了一會兒,問我:“你報警了嗎?”
我聽不出他的意思是我應該報,還是不應該報,照實說“報了”。
“他們怎么說?”
我心里一驚,好像有個機械手臂一樣的東西被鉸鏈推到眼前,又好像漆黑無邊的水面上突然冒出來一個島。上去呀,快說呀,我催促自己,這個時候不說,還等什么時候?可是冰涼的手指,DNA,手術四項檢查,和別的詞混成一堆黏糊糊的東西,怎么都沒法暢快地吐出來。
“唉,電話里說不清,還是后天過來說吧。”
“再說吧。我現在只想一個人在家里待幾天。”
“那好,后天再說。你要是沒問題我過來。”他的聲音又變得懶洋洋的,我聽出來他是想掛了。
“其實,”我躊躇著說,“后天不用來。”我真是這么想的,可他笑著,好像這很好笑,“好了,我知道了。今天真不行。后天打你電話吧,現在我要開會去了。”
我以為他會說那掛了好好休息別瞎想沒那么嚴重什么的,聽著沒聲音了,把手機從耳朵邊拿下來,翻過屏幕一看,已經結束通話了。
要再打過去嗎?我翻到通話記錄,發現通話時間居然有四十一分鐘。我還以為只說了沒幾分鐘呢。
要再打過去嗎?我看著窗外,忽然發現窗欞上掛著一個花圈。
我的第一個反應是有人掛上去的,被這個念頭驚嚇得不輕。但我又看了它一眼就知道這只是被風吹到一起的雪花。為了證明它們不是紙,上面墨點一樣的東西也不是字,我拉開窗子,碰了碰它們。
當然這就是一些凍硬了的雪粒。手指一碰到它們,就松散著落了下去。
九
這就走吧?挨過今晚,我就好過一點,沒這么困擾,這么怕了。再挨過半個月一個月,半年,一年,一切都會淡下去。
可我理理衣服頭發到了門口,卻像有東西在拖著我。一回頭,看見角落里的畫。
真是的,我這是要畫個什么啊?不過畫上面的紅綠和黃紫到底讓我想起跟著慶東他們看過的一個畫展,好像是在K11的藝術中心,有印象派的,也有后現代的。我對后現代的湯罐頭啊、女人啊沒什么興趣,一直待在幾幅印象派的名作前。后來他們說走了,我就跟著走了。在地鐵上聽他們老是在說印第安納印第安納,問他們印第安納的什么畫那么神奇,又是跳躍感又是發光的?
慶東說:“你沒看見那幅LOVE嗎?”
我說:“沒有啊,在哪兒呢?”
慶東說:“就在最后,出口那兒。尺寸那么大,你都沒看見?”
我只好很不好意思地說:“沒看見。”
“哎,對比那么強烈的畫,你就沒注意?”
我只好承認我其實是看見的,對比那么強烈,剛拐進展廳就看見了,不過我不是急著出來跟他們會合嗎,所以直接打它跟前走過去了,都沒留神上面的符號是什么。
我們隨即在地鐵散了伙,他們回家,我去火車站。到了車上,我翻開畫展的手冊,照著次序一幅幅看下去,發現此次展出總共五十幅畫,我看了四十九幅,連最沒感覺的湯罐頭也順路瞄了一眼,就漏掉了這幅印第安納的LOVE。這是有點奇怪啊!都已經離得這么近了,那富有意味的“上帝是愛”,富有意味的“愛”的跳躍和發光,我全都沒有感受到。
這個草稿應該就是回來之后打的,想試試強烈的對比色帶來的視覺效果?只是沒完成落在了這里。沒撕掉它,也沒把它卷起來,放到哪兒。
這是有點奇怪啊!怎么正好就漏掉了這個LOVE呢?
外面的風小了,雪就像是直線往下墜著,軟軟的,帶著暖意似的鋪蓋下來。路上并不像我以為的那樣闃無人跡,天將黑的殘光里竟然走著不少人。三三兩兩,絡繹不絕。我感覺到他們從我身邊走過去,身上的衣服發出淡淡的熒光,感覺到他們臉上的笑,他們被束緊或飄散的頭發,感覺到冰涼空氣里的鼻息,每個人都散發出一點不同的氣味。
“回去了。有事先走一步。下回見!”慶東的微信回復過來了。
我走著,想不去看見他,卻還是看見他,在另外一個維度里,瘦長瘦長,背一個沉重的大包,在雪地里一晃一晃,身上落著深紫色和金色,這是天色和燈光的混合色。
我知道我追不上他,怎么都不可能追上他,走不到他前面去。可是為了不錯過他回頭看我,說不定他會回一下頭吧,看我是不是還跟著他,在我找到自己住的地方,打開門,筋疲力盡躺下去之前那一點有限的時間里,我一直看著他,看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