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劉青畫風

中國畫傳統以文人畫為正宗，尤其注重畫與文人詞章修養之關聯。在形成文人畫傳統中極有影響的蘇軾，也恰好是最能代表文人傳統的一位特出人物。他欣賞同時代畫家文同，而他認為文同的詩、書、畫都是作為文人的道德文章之余緒。蘇軾《文與可畫墨竹屏風贊》說：“與可之文，其德之糟粕，與可之詩，其文之毫末。詩不能盡，溢而為書，變而為畫，皆詩之余。”這一看法影響極為深遠，推崇東坡的宋人費袞就完全承襲他的看法，把畫與文章韻味之關系，講得十分透徹：“夫論書當論氣節，論畫當論風味。……至于學問文章之余，寫出無聲之詩，玩其蕭然，筆墨間足以想見其人，此乃可寶”（《梁谿漫志》卷六《論書畫》）。“無聲之詩”即畫，乃文人“學問文章之余，”在筆墨間表現出作者之用心、修養和氣節。所以要能夠欣賞中國畫，就需要對古典的詩詞文章有一點體會，而要能作中國畫，也要求對古典詩文的傳統有一定修養。然而在現代社會中，隨著古典傳統的式微，中國畫與文人畫的傳統也漸離漸遠，一方面當然有新的開拓和發展，但另一方面也少了傳統文人畫那種情趣。

前年春節期間在成都，得見四川畫家劉青先生作品，覺得在所見當代諸多畫家中，他的畫風頗有特色。其畫以墨為主，濃淡中各有層次，有時略敷淡彩，則益見鮮活；又以寫意為主，不求形似，筆致古拙，然而在布局經營中似有靈動之感，更有一種傳統文人的情趣。如《獨釣江雪》圖幾乎全以墨畫，黑白相佐，當與柳柳州之詩相得益彰。但文人情趣不必都在與詩句相關的構思和描畫之中，劉青大部分畫作并非直接來自古人詩境，卻是取諸日常生活，甚至摹寫自然，卻都使人覺得頗有意味，原因就在無論何種場景，都在畫家筆墨描繪中將之文人化，追求的是一種意蘊，一種情調。如畫峨眉、青城、龍泉山，甚至《威遠寫生》，都并非隨物賦形，直接摹寫自然，而是經過畫家之意匠經營，突出峨眉之秀、青城之幽，龍泉之桃花和威遠鱗次櫛比之梯田，是概括起來的一點印象，抽象提取的一種意味。觀畫者仔細玩味，所得是近于詩情之畫意，而非實景。劉青畫中人物皆小，或行或坐，或耕耘于田間，或垂釣于湖畔江渚，皆以簡單的線條勾勒而成。如《天泉之水》《獨釣》《澆灌》《游山高遠》《溪水潺潺》《詩仙覓荷句》《落梅自在香》等畫，勾勒人物用筆皆極簡約，稚拙可愛，頗有近人豐子愷漫畫人物的味道。他畫作之構圖，大體以墨色濃淡定出基調，分出區域，再以山石人物、草木房舍相平衡，似乎有前輩畫家陳子莊的一點身影而又有變化。其中《上學去》一幅，大半幅用淡墨淺淺幾筆，勾出如行云之流水，再用重墨畫出山石突出水面，有幽篁疏林，置于畫面左右，上下呼應，其間有一獨木小橋，一位婦人手牽一小童正從橋上走去。雖然人物都只勾畫出輪廓，小童圓圓的頭上只有一點畫出眼睛，但婦人走得從容，童兒則低首無言，手被牽著往前走，似乎并不十分情愿，卻又不得不去上學，憨態可掬，十分可愛。另有一幅《小狗引老人過板橋》，也是半幅用淡墨線條，數筆勾出流水，近景則以濃墨暈染出幾樹芭蕉，中景墨畫一山在右，幾塊山石突出水面在左。還有一棵孤松緊靠山石，左右之間有一獨木板橋，橋上一小狗為前導，后面一老人踽踽獨行而過。畫面高處為遠景，淡淡幾筆，勾出云外的遠山，依約可見。這種畫面不是實景，而只能是畫家心中所構想，其意境令人想起梅堯臣《魯山山行》詩：“適與野情愜，千山高復低。好峰隨處改，幽徑獨行迷。霜落熊升樹，林空鹿飲溪。人家在何許？云外一聲雞。”當然，不同人會有不同聯想，會記起不同的詩句，喚起不同的意境。同一件藝術品可以有不同解釋，這本身就是藝術創作的一個特點。梅堯臣的至交好友歐陽修就曾說：“畫之為物，尤難識其精粗真偽，非一言可達。披圖所賞，未必是秉筆之意也。昔梅圣俞作詩，獨以吾為知音。吾亦自謂舉世之人，知梅詩者莫吾若也。吾嘗問渠最得意處，渠誦數句，皆非吾賞者。以此知披圖所賞，未必得秉筆之人本意也”（《歐陽修全集》卷一三八《集古錄跋尾》卷五《唐薛稷書》）。以當代批評觀念看來，文學藝術的鑒賞不必以秉筆之人本意為最高標準，而且無論怎樣不同，對同一首詩或同一幅畫，其理解總會得到作品的啟發，也受到作品一定程度的限制，除少數例外，一般說來不至于差別大到風馬牛不相及的份上。我看作為畫家的劉青為人謙和低調，頗有儒雅之風。如果問他最得意處，相信他不會以己意為準，而會真心歡迎觀畫者不同的解讀。

在當代畫家中，劉青的畫風確實有其獨特之處，寫意而不怪誕，稚拙而不刻意做作，承續傳統而不泥古拘方，于平淡中顯出一種情趣，無意爭芳競艷，卻靜待識者的理解和賞識。至于什么是文人畫的情趣，如何在不同題材當中表現出或見出那種情趣，則在很大程度上視作者或觀者之修養見識因人而異，誠如歐公所說，“非一言可達”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