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 沛
夜晚,草木獨醒,有滿臉淚痕為證
鳥吵醒人間,急于訴說
自己從未被理解的喜悅與哀怨
第一縷陽光像愛情,誰也不曾看見
暑氣很快上升,到蟬聲,到婚姻
甚至到一個詩人對詞語的選擇
比如,明晰的表達會變成夢囈
幸好有一場雨讓我喜歡這樣的時光
把要分手的人拴在同一把傘下
無喜亦無悲,想想花瓣的塵埃
有點浪漫主義小清醒的絕望意味
這感覺很是無辜,又無法說出
就像相遇和別離,偶然還是必然?
我相信自己愛這個世界的理由
目光所及,山越來越遠
此時大地略有微涼,令人氣定神閑
暮春的哀怨蕩然無存,但仍有涼意
雨后毫微畢現的葉脈像安靜的思緒
不必問好也無須告別,漫長的下午
有一段青春和美貌的時光,并不真實
前面洼地閃爍著記憶和遺忘的雙重
倒影,置身其中如同詞語又多一種
歧義。時代的列車并沒有我的座位
新聞都是舊事。沉寂、和解、非典型
人物和意義,流行這個季節的感冒
一張廢紙寫滿了詩歌的霧氣,孤獨
從窗口望去,像喘不過氣來的綠色
無論生活怎么漲潮,視而不見的淡定
骨子里是患上桃花病的懦弱與無奈
春風足夠文質彬彬,而褻衣的狂野
卻掩蓋不了心底灰塵般四散的失望
回來;離開。你只是一個人生的中介
當滿天云霞迫不及待地飛往黑夜時
我去東城區造訪一位舊友未遇
街道兩邊整齊的樹仿佛一種垂憐
拐進一家書店,隨手翻開一本小說
命運的伏筆,有一個醒目的比喻
——希望在氮肥中反而無法生長
我們一直在影子里活著,需要正名
被庸常的小鐵錘反復鍛打的人
手中會有一枚靈巧而寒冷的銀針
用于暗算、繡花,或治療偏癱
華燈初上,城市因繽紛衣裙的身影
而更加迷離。我吃著冷漠的排檔
德國啤酒泛著存在主義的苦味
一些晚風,帶來寂寂空山的問候
旁逸斜出的動人詩句往往蘊含其中
感受生活像感受盆栽植物的綠意
心情突然放松,我向郊外走去
我給你安排一個最好的居所
家徒四壁。貧窮令人思過
秋風一無所有,等待你的接見
春花姹紫嫣紅,等待過年
落魄的皇帝;洗心革面的鳥人
內心要儲藏多少雪,才可以
一哭?我錯誤的判斷力
讓雨下個不停。這是冬天嗎?
殘巖挺立,嘆息延宕而來
我用整整一生喊你的名字
炭獨自毀滅。記憶中的柴火
只剩下想當然的詩歌,和杜甫!
馬塞爾?杜尚給蒙娜麗莎畫出兩撇胡子
有人想給米羅的維納斯穿上衣服
一次散步之后,田野已收割殆盡
堅硬的稻茬,仿佛時代的尖刺
扎痛村莊四周薄霧彌漫的倦怠抒情
所有的美,都只是一個幻影
我愛上簡單的生活,多于想象
萬物順從一個靜默如呼吸的律令
一片學會思考的樹葉才會慢慢飄落
藝術激情的深淵始終不可窮盡
走在額頭飄雪的夜倍感溫暖
我們在餐桌旁酒足飯飽,踉蹌回家
卻找不到什么東西來喂養心靈
世界并不黑白顛倒,神一直在黑暗中發光
從廣濟寺到未完成的雪,陽光燦爛的青山安在?
美學的通道好像都是上山之路,我氣喘吁吁
手摸一棵刺槐說:“登山者,我們晚上要喝高。
為了寫詩,一顆心就像大海的波濤一樣不安。”
你一屁股坐在喜愛的音樂結尾上,家鄉的琴聲
在邵陽那邊戛然而止。驚飛一群晚歸的寒鴉
詩人和讀者互相誤會,詩意因此更濃。一群
穿紅羽絨服的女人,次第穿過黛瓦白墻的側門
給人以安慰的幻象,還有那痛苦熱情的天賦
園丁,總在不停地拾掇落滿樹葉和果子的庭院
還是喝酒好,三五杯不醉。月亮溜過南天門
來與我們做伴。今夜人間煙塵,悲喜水落石出
[創作談]
把現實照搬到詩歌中顯然是容易的,也是沒有意義的。詩歌需要把現實變成一種詩性的事實,這需要洞察力和理解力。每個詩人的生活體驗不一樣,看待事物的角度也不一樣。一個小學生寫作文,他寫:“我的學校在我家的東頭半里地”,這只是一個現實的客觀存在,但他后面又加了一句:“它一年四季都在那里”,這個就是詩性的事實了,看似多余,卻非常有味。詩歌要寫出有意思的現實,可以讓我們感知、想象和思考的東西,最根本的地方在于必須要有自己的看法。小說家余華曾經在一篇文章里談道:兩輛重型卡車在公路上迎面相撞,發出巨大的響聲將公路兩旁樹木上的麻雀紛紛震落在地。那種對死麻雀的描寫,給你的印象會比車禍本身更強烈,也更持久。因為,車禍天天都有,我們司空見慣了,而震落一地死麻雀,則非常少見。我們常常會遺忘普遍的現象,只記住那種少見的現實。這樣的現實才能進入我們的文學和詩歌。
然而,今天我們的很多詩寫得并不好,把握現實的態度還是依樣畫葫蘆,很容易把一首詩寫成一種表態。好像詩歌就是一種表態,有一種固定的政治立場、生活立場和美學立場。而習慣懶惰、自以為是的讀者在讀一首詩時,第一需求往往是:我需要一個表態。于是很多詩人都急于表態。如果一行詩作為對一種現實的表態,意義指向很明確,恰好又與讀者的期待相吻合,這類詩就很容易產生名言警句。其實,現實并不需要你用一個句子、一個結論來表態,千萬瑣碎的問題和無盡浮動的遐想,才是生活的本相。何為詩的現實?一直是一個好詩人在路上思考,并需要解決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