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運濤
捉不住的詞,
是河豚——在河里閃著銀子的光;
是愛人眼角的那一滴眼淚,
如此晶瑩——你卻無法用你粗大的手
將它
握住。
是泥濘小路上的
腳印,片片如梅花。你卻無法從深山
聽到它的回音
是洶涌在字里行間的一浪浪
湛藍……
捉不住的詞,你的宿命:
終其一生,你都注定要背負它的聲旁
尋找——
它的形旁
你一定想掙脫如今安逸的生活
早晨,排骨和茶樹菇在高壓鍋里面冒著熱氣
保姆在打掃客廳,擦拭茶幾
你一定想在此之前起床,瘋狂地
在林蔭道奔跑,捕捉黎明時分的第一縷鳥鳴
你一定不愿在飯桌上,
練就全套眼皮子帶水的本領,你一定
不愿乘著夜色,穿梭在城市條條框框的冷峻中
在摩托車熄火的余音中敲響
變幻莫測的小區門房,你一定不愿
和任何一個人稱兄道弟,
與任何一個人和顏悅色,
在歡聲笑語中,在眉飛色舞之間
你一定感到一絲絲悲涼,
像海濱路上吹來的海風,你一定感到了它的
腥臊、刺骨
你一定厭倦了委身在旮旯里面
翻開書籍時露出的嘴臉
你一定受夠了夜半沉入游戲時激起的轟鳴
和愈演愈烈的呼嚕聲,
那時,你是沉默不語的,像懸崖邊
掙扎了數月的山鷹,等待著
一陣大風的到來,你的身體變得越來越沉重
像石頭墜入到湍流之中
當夜色深沉,眾生睡去。你一定是過于迫切地
從床上一躍而起,沖到了無邊際的曠野
飛奔,你一定沉迷于你的奔跑
從現實主義奔赴理想園地的奔跑……
直到黎明到來,一段長長的跋涉被換算為
后頸幾塊骨頭的距離
你偏斜著脖子,坐在一片明晃晃的聒噪之中
……
呂少娜,黃爾豪,李興秀
楊文婷,姚漢英,張文發
陳燕,廖少慧,郭奇豐
曾憲生,馮君豪,鄭東升
……
由于工作原因,有一段時間
我幾乎天天和腫瘤患者打交道
這些就是我工作本上所記下的一部分患者名字
他們中最大的已經八十九歲高齡了
最小的才十四歲,還有一位和我同齡
叫馮君豪——腎癌,晚期
癌細胞已全身擴散,我見到他時
他已站不起來了,躺在床上
他嬸嬸見我第一句話就是:“我們家族
弟兄五個,就這一根獨苗呀……”
呂少娜,1981年生,潮州三饒人,父母務農
弟弟精神病患者;她懷孕期間
就檢查出纖維組織肉瘤,為了胎兒健康發育拒絕吃藥
后病情加重,在手術臺上撿回了一條命
好在孩子保住了,接著是長達四年的手術化療
化療手術,昂貴的醫療費迫使她不得不每天簸著腿(化療引起的
嚴重手足皮膚癥)替人打短工,擇菜,洗碗,掃地……
每天從不間斷,大冬天更是如此
她老公不愿出醫藥費不要她了
她七十多歲的老父親每天還在工地搬磚……我最后一次見她的時候,
她帶著一頂棕色毛線帽(毛發已全部脫落)
面目枯黃,老態盡顯,對我說,
小敖,為了我的孩子,我也要堅持下去……
……他們來自普通平常的家庭,像世界上
所有的家庭一樣,本可以幸福地生活,無奈惡魔找到了
他們,他們輾轉于各個大城市各個醫院,
花掉了所有積蓄,甚至負債累累,然后回到
家鄉,像一棵棵才長出來的豆芽
怎么努力也找不到可汲取養分的土壤
又像一只只飛累的鳥,終于返回了巢穴
我不敢與他們對視,我只得用接近流水的文字
將他們的名字小心翼翼地謄寫在紙上
在紙上,他們的名字會不會也終究難逃失色的一天?
——像他們這樣一群平凡如草芥的人!
——像他們這樣一群命賤如土的人!
——像他們這樣一群如我輩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