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亮
一本臺歷翻至十月
縱橫的網格,仿佛一塊塊方田
從寒露到重陽
再從重陽到霜降
你看得到時間的流逝
但看不見那田埂上
還有一雙赤腳也在緩慢移動
陽歷帶著陰歷走路
就像一棵桉樹帶著一株枇杷
在季節里心平氣和地穿越
每個日子和你無關,卻都擠滿了生死
當時間從開始走到末尾
你或許才驀然驚訝地發現
一頁臺歷,密密匝匝的碎磚碎瓦
已儼然一面巍峨的城墻
在身后聳立
一只塑料瓶在空中倒掛
猶如一片動情的烏云
順著環狀的鑿孔落下水滴
緊接著是些細碎的光
它們奔向月季的花葉,柔嫩的莖枝
奔向一枚近乎透明的皮刺
它們掀起小股不易察覺的戰栗
其實,那也是種苦痛的顛沛流離……
當鳥鳴擾夢,醒來時
塵埃已在溫熱的光照里歡舞多時
遠處的銀杏樹,偶爾落下三兩片葉子
就仿佛一個正在隱泣的人
我除了怔怔地望著
頓時不知如何前去撫慰
回走時
鞋子里沾滿了涼沙
仿佛冥冥之中,某個隱身江水的故人
臨別前塞給我的禮物
置身曠野,才發現
我的形單影只
遠不如天上那盞燈
我的孤獨,只是它孤獨的一小塊暗影
夜色和霓虹在水面上博弈
我跟那些戲水者在隔岸觀火
我發現整個夜晚
沒有一樣東西
可以在波瀾的水面上完整呈現
也沒有什么可以在此刻稱作永恒
一切靠上去的都是易碎品
所有轉瞬即逝的
都帶著涼沙的體溫
丞相祠沒開
我的造訪顯得如此不合時宜
大門外兩只石獸身體滾燙
說什么,也不肯去
百米外的岷江里沖個涼水澡
河道上人影綽綽,腳下處處是擱淺的沙土
這自由的山河,這水的骨頭
踩上去,和夜色一樣軟綿綿的
汛期過后,卡在圍欄上的水草、樹枝——
如此引人注目,它們在夜空下
隱約如一個束長發的古人
他站在江邊若有所思
他讓我感到,我的停留有了意義
而很長一段時間
對于那個波瀾于江的人世
我沒有丁點察覺
側身即是江水。
有人說波光如詞,浮動于夜
艷如天上的月華
一絲,一縷,一寸,一心
在窗欞上歇落
而鄉愁是最暗淡的一小片。
聽寂靜的風,緩緩吹動
寂靜的遐思,看風過以后
那些裸露于心的
明晃晃的愛與沉默
接受露水的情節
故人般往一首詩中云集
夜宿戎州。我的目光瑩澈
內心溫良,兩條暗流涌動的江水
一條用來洗劫
一條用來投生
我在白塔山下小憩。如果愿意
脫掉鞋子,整條岷江都是我的腳盆
但我歆羨身邊隱姓埋名的野草
離浮屠那么遠,還能年復一年地走在
修行的路上。不過分依賴江水浩蕩的養分
頭頂塵土,每一次拔節都歷經
真實繁復的磨難。黃昏下的岷江
有一種清明上河圖的恬靜
我喜歡一只蝴蝶溫暖的停靠
喜歡它選擇的一片干枯的落葉
像我面對人間,同樣含情專注的撫慰
一條路,花香糜爛,讓我
感到身不由己。每次親近江水
看到自己水中的影,都覺得它像一枚
無辜的誘餌。而夜色是一種罪過
它將提前銹蝕我胸腔中唯一自保的倒鉤
黑云,群山,挨得如此接近
就像后來,雨水跟草木的距離
兩個男人在辦公室
抽相同牌子的香煙,一種光跟另一種光
明暗不一,在寒涼中
彼此關照。清晨,雨花帶著落葉奔走
秋天用一場盛大的寂靜
證明,你我都是贗品
一層地衣,才是這人世間真正的器皿
我多么慶幸
我的父母對重陽的習俗并不了解
這天,有人登高望遠,有人飲酒思人
有人插茱萸,有人吃糕點
秋收后的鄉野,荒靜一望無垠
閑不住的母親,還是在田間地頭找事做
而年過半百的父親
仍在附近一個工地上干綁扎
他們互不打擾,但彼此牽念
日子平淡如水,確實少有波濤
可這依舊令我羨慕,令我羞愧不已啊 ——
是呵,對于絲毫沒有儀式感的生活
他們竟如此深愛,如此持之以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