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明新
在這之前,除了睡覺,他一天24小時滿腦子想的都是那個案子,直到局長打電話把他叫回來。那是一起入室搶劫殺人案,受害者是一對母女,小女孩只有9歲,現場血腥而慘不忍睹。局長在電話里說他的工作有人接替,讓他馬上回局報到。
盡管有一千個不愿意,一萬個不明白,但作為民警,除了服從他別無選擇。
此刻,他靜靜地躺著,感覺有人推著他向前走。突然,他想做而沒有做的許許多多的事情,潮水一般,洶涌著擠進腦海。他不知道剩下的距離還有多遠,他覺得這應該是世界上最短的距離,因為他可能沒辦法把曾經的承諾和想做而沒做的事情梳理一遍。他只能在心里默念:但愿這一次不會讓他留下終生遺憾。
第一件事是陪父母旅游。他的父母都是上世紀50年代初出生的人,在工廠工作了大半輩子,直到現在還沒走出過山東,他們最想去的地方是北京,他們想看每天早晨在天安門廣場舉行的升國旗儀式,想去毛主席紀念堂看看毛主席,他還想帶父母去毛主席寫的“大雨落幽燕”的北戴河看看海。他給父母許過愿,等他一有功夫就陪他們去。
第二件事是陪女兒參加中央電視臺舉辦的《中國詩詞大會》。只有10歲的女兒,從小就喜歡中國古詩詞,女兒8歲的時候就把《唐詩300首》《宋詞選》背得滾瓜爛熟。因為女兒的喜歡,他也喜歡上了中國古詩詞,他隨身攜帶著《千家詩》《唐宋詩100首》《人間詞話》等書,辦案之余,拿出來翻一翻,看一看。甚至“蹲坑”的時候,有時候也會開個小差,背一首唐詩或宋詞。這里說的“蹲坑”不是上廁所,而是刑偵人員為破案而經常采取的一種蹲守行動。為了實現女兒參加《中國詩詞大會》的心愿,他曾多次上網到半夜,查找一些冷僻的古詩詞,因為他覺得這是女兒的短腿。
第三件事,是他的三個小伙伴,就是他負責馴養的三條警犬。一條叫閃電,是一只德國牧羊犬;一條叫綿羊,是一只拉布拉多犬;一條叫虎子,是一只昆明犬。一個星期前他就想給他們洗個澡,然后好好梳梳毛,因為這個案子被耽擱下來。現在他特別想它們,他知道此刻它們也肯定在想他。
第四件事,是陪妻子去趟四川。他與妻子是警校同學,為了愛情畢業后妻子留在了山東。8年前,妻子的父母相繼去世,妻子好幾年沒給父母上墳了,他答應妻子,等有空的時候陪妻子去趟四川,給妻子的父母自己的岳父母上墳,可是一年又一年,他的承諾始終沒能兌現。
還有一件事,他抓獲的一個叫小白的盜竊犯,被判了3年零5個月徒刑,小白是獨生子,這幾年他每年都去小白家里幾趟,看望小白的父母,半個月前小白刑滿釋放了,他要去看看小白,聽他說說對今后生活的打算。
第六件,第七件,第八件......
真的如他所料,還有許多事情沒容他梳理,推著他的車子停了下來,他知道到了地方,一旦上了手術臺,他就無法把控自己了。
半個月前,他們局進行每年一次的例行體檢,體檢結果出來,他患上了胃癌,而且已經是晚期,這是他回到局里后,他在自己的體檢報告上看到的,這也是局長把他叫回來的原因。
星期六,豆豆與丈夫去看望媽媽,吃了閉門羹,這樣的情況過去從未發生過。媽媽是退休小學教師,平時除了去市場買菜,不是在家就是在樓下與小區的老頭老太太閑聊。豆豆給媽媽買過手機,又被媽媽退給了商場,她說自己年紀這么大了,誰給她打電話?她給誰打電話?好在豆豆住的地方離媽媽不遠。
豆豆和丈夫來到樓下,有個叫瑞霞的阿姨告訴豆豆,她媽媽有些日子不跟他們一起說話了,有個不太熟悉的阿姨說,每天晚上都回來很晚,聽說你媽在送外賣。
豆豆有點吃驚,說,阿姨,這事不是真的吧?我媽有退休工資,雖說不多,2000多塊,我每月還按時給她800,她應該不缺錢呀!那位阿姨說,你媽缺不缺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挺會過日子的,有回她送外賣回來,晚上10點多了,她電動車上有兜菜,我一看,都是些零散的老菜幫老菜葉子,肯定是從夜市上撿的。又補充說,我在小區的車棚看車。
豆豆面子上有點掛不住,想走,那位阿姨又說,你媽這么大歲數了,現在車多人稠的,送外賣多危險呀!而且是晚上!
豆豆說,我勸勸我媽,然后落荒而逃。
豆豆從小與媽媽相依為命,但豆豆有個模糊印象,那時候她大概只有兩三歲,有個她叫做爸爸的男人經常打媽媽,后來,她和媽媽就搬到了姥姥家,媽媽告訴她,爸爸死了。豆豆上學了,有一次老師布置了一篇作文,題目是《我的爸爸》,豆豆回家告訴媽媽,她要寫一篇關于爸爸的作文,媽媽打開一個木頭箱子,拿出兩床被子還有一些舊衣服,最終從箱子底下翻出一張照片,照片很小,且已經發黃,那是一個留著寸頭的年輕男人,媽媽說這就是你爸爸,他......已經......死了。
晚上,豆豆一個人來到媽媽家,媽媽還是不在,她真的去送外賣了?
這讓豆豆十分疑惑。
沒想到,第二天媽媽找上門來,豆豆問媽媽是不是在送外賣,媽媽遲疑了一下說,我一個人在家閑著挺無聊的,大街小巷的跑跑,我感覺不錯。豆豆說出了自己的擔心,媽媽說,你放心吧,我一晚上送個三單五單的,累不著,也不會有啥危險。
后來,媽媽說她想借30000塊錢,不知道方便不方便。媽媽從沒張口借過錢,豆豆問都沒問,就說會把錢打倒媽媽的工資卡上。豆豆想留媽媽吃飯,媽媽說她還有點事,執意回去了。回去之前,媽媽說為了送外賣她買了手機,并告訴了豆豆手機號。
用手機銀行把錢轉給媽媽,豆豆又忽然不放心起來,她想起媽媽這段時間白天經常不在家,晚上送外賣,還有那位阿姨說的媽媽的節儉,這次又向自己借了這么多錢,媽媽肯定是遇到了什么事,傳銷?理財詐騙?還是黃昏戀?豆豆曾不止一次勸媽媽找個老伴,但都被媽媽拒絕了,她說不想再被哪個男人欺負。
豆豆立即給媽媽打電話,媽媽說她在醫院,豆豆心里又是咯噔一下子,媽媽生病住院了?沒等豆豆問個清楚,媽媽說,不是我有什么事,是看一個病號。誰呀?豆豆問。媽媽沉默了一會,豆豆又問了一遍,媽媽才囁嚅著說,是過去的一個老相識,你不認識。
豆豆覺得更可疑了,媽媽剛從自己這里拿了30000塊錢就去了醫院,難道說媽媽得了什么重病卻瞞著自己?豆豆問是哪個醫院?媽媽告訴了豆豆,并說你不用過來,豆豆說哪個病房?媽媽還是說你不用過來。豆豆更加不放心,立即開車趕了過去。
看見豆豆,媽媽說,說不讓你來,我一個人能行,你們還上班。
病床上躺著一個老男人,比媽媽還老,老男人僵尸一樣,沒任何表情。
媽媽真的瞞著自己找了老伴?現在病倒了?自己怎么一點都不知道?豆豆有點生氣。
媽媽說,既然你都看見了,我就給你說實話吧,他就是你的親生爸爸,出了車禍,成了植物人,老婆跑了。30多年前,他賭博把家敗光了,喝了酒就拿我出氣,日子實在沒法過,我們離了婚,我帶著你搬到你姥姥家。30多年沒聯系了,你奶奶突然找到我,80多歲的老人,跪在我面前,讓我救救她兒子。我已經花了10多萬,一點積蓄用光了,實在沒辦法,才找你去借,畢竟是你的親爸爸呀,你說讓我怎么辦?
這天是星期天,讀小學一年級的女兒被姥姥姥爺帶去旅游,下午到了快做晚飯的時候,她沒食欲,更沒心情做飯,一個人溜達到小區外面的公園散心。
雨是突然下起來的,這樣的急雨只能發生在盛夏。好在不遠處有個亭子,她踏著臺階疾步躲了進去。亭子建在公園的最高處,有6根很粗的水泥柱子,站在亭子里整個公園一覽無余:遠處,湖面一片迷蒙;近處,樹木更顯蒼翠。
亭子下面的路開始積水了,水越積越深,她擔心雨停不下來,天黑了這么深的水不好走。她想離開,但雨又實在太大了。
她沒注意一個男人什么時候也進來躲雨,男人身材高大,雨披把頭和上半截身子裹得嚴嚴實實,鞋和褲子卻早已被雨水澆透。由于下雨的原因,天比平時黑得要早。總算有個人作伴了,但是偌大個公園只有他們兩個人,天也漸漸黑了下來,她心里反而更加不安了。
男人與她平行而立,距離只有五六米遠,雖然一直直視著前方,但她能感覺出那不時瞟過來的目光。剛才由于淋了雨,絲質的連衣裙雖然尚沒濕透,但還是緊緊的貼在高聳的胸脯上,她低頭看了一眼,臉不禁紅了。是不是這個吸引了男人的目光?想到這里,她急忙躲到身旁水泥柱子的另一邊。
水泥柱子遮住了她,男人卻完全暴露在她的視線中,只要她想看,拿眼一瞥就能看見那個男人,她也的確不時注意著男人,她擔心他對自己圖謀不軌。
那個男人在慢慢向自己這邊移動,雖然看似漫不經心,但她的心跳還是頓時加快。離她只有4米了,3米了,她的心幾乎跳到了嗓子眼。她在電視上看到過很多真實案例,女人晚歸被跟蹤;女職工下夜班在小區被搶......件件都讓人心驚膽戰。就在這時,那個男人停止了移動,并開始退了回去,那個男人往回走的時候依然漫不經心。但是過了沒幾分鐘,那個男人又移動過來,男人移動的速度很慢,似乎有些遲疑,這讓她更加害怕,所有圖謀不軌或者說犯罪的人,開始都會猶豫不決吧?這個男人可能也在做著某種思想斗爭,而且他穿著雨披為什么還要來這里避雨?顯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想到這里她更加害怕了。她看了看附近,如果有一根樹枝,或者磚頭、石塊,都會成為她自衛的武器,但是她很失望。男人遲疑的腳步離她越來越近,她發現天幾乎完全黑了下來,四周除了唰唰的雨聲,什么都沒有。她幾乎要喊出來了。就在這時,那個男人又一次停住腳步,卻沒有退回去。
好一會,那個男人一動不動,空氣好像凝滯了。
還記得嗎?男人突然說話了:一個周末我送你回宿舍,天下著大雨,我要拿傘,你不讓,我們牽著手,先是冒著大雨旁若無人的在路上走,后來開始奔跑。那天雨下得真大啊!不僅衣服鞋子瞬間濕透,雨點還打得眼睜不開,后來我們是趟著水前行的。但是,那天真是太舒暢、太痛快了,至今想起來,還激動不已......
那是他們戀愛的時候,一個又一個幸福的鏡頭在她眼前閃現,不久前他們卻離婚了。原因都是一些生活瑣事,最讓她受不了的是,男人不知什么時候迷上了手機游戲,每天晚上都要玩到一兩點鐘。她勸過,哭過,離家出走過,男人就是改不了,終于忍無可忍,他們分手。男人把房子留給她和女兒,又住回了原來的職工宿舍。
今天,我還送你回去好嗎?
她從回憶中清醒過來,天徹底黑了下來,藍色的湖、蒼翠的樹木,全都隱藏了起來,雨下得更大了,除了唰唰的雨聲,她還能聽見亭子下面的潺潺流水聲。
男人邊脫身上的雨披邊再次向她移動過來,這一次,男人沒再猶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