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柴靜
一
小弟弟愛哭,哭起來臉向天,只剩一張嘴。
一哭,大家都笑“這么大男孩子還哭?”
今天從書包里掉出一張紙條。大家疑心他上課開小差,他立刻癟嘴“不是我寫的”。
“行,不是你,”大人嗤嗤輕聲笑。
他臉一皺。
“你們不相信我——”眼淚撲落撲落就滾下來了。
二
我去房間勸他。
他突然爆發“我受不了這個世道”。
“什么?”我又驚又笑。
他激動地有點語無倫次,“老說我,老說我,我們班黑幫老大也老欺負我。我六歲就出來,別的小朋友可以向父母學,我只能自己想著去做,一錯了,大家就總是說你是錯的,你是錯的。”
他從小離家,小學換了五個學校——一直在找更好的。
我哄他,“也許是因為他們給你的期望比較多。”
“可是沒有人鼓勵我。”
他住校,每個周末要報奧數班,下午是英語沖刺班,加上北大附中的培訓班,還有專門的四驅車教練到家來輔導——如果拿了全國冠軍就可以在小升初的時候加分。
他們班上有個孩子拿了四十多個特長證,還有孩子已經過了英語四級。
這一年,我們再沒去游過泳,打兵兵球也很少。
“大姨說人生三分之一的時間都要學習,三分之一的時間必須是痛苦的嗎?”
“嗯,大家都必須要經過這個過程。”
“可是這個過程太痛苦了。”
“你是聰明的孩子,會度過去的。”
剛干了的眼淚,又順著臉掛下一行“我笨”。
“誰說的?”
“聰明的孩子是會解題的孩子。”
“不是啊。”
“老師就是這么想的,只有好學生是學生,我們不是學生,我們就是坐在這個教室里的人。”
十二歲的孩子,一邊哭一邊給我講道理,“姚明紅了,可是要都培養中鋒,那后衛誰培養啊?”
我想笑不敢笑。
“姐姐,你小的時候,有人鼓勵你么?”他眼淚汪汪地看著我。
姐姐說不出話,把他胖臉蛋上的淚水擦了又擦。
三
有一天我偶爾跟他講起我做的節目《心靈的成長》里面有個小胖子叫宋禹。
宋禹的心理醫生說:“他這么愛吃東西,是因為他每次感到憤怒的時候就用吃的堵住自己的嘴。”
他點點頭,很嚴肅地說,“姐姐,所以我現在才變成了個胖子。”
他緊張地壓低聲音說:“你知道嗎,我每天晚上要到十二點才能睡著。噓,你不要跟任何人說。”
“姐姐,哭是一種發泄,不發泄我就受不了了。”
四
他剛來我家的時候9歲,留著細細的劉海,笑起來雪白的大板牙。
那天下雪,我牽著他手去吃飯。
一路上他從石油問到外交,又問,“姐姐,雪地上為什么有那么多小窟窿?”
他爸終于說,“你哪兒來那么多問題?”
他狡猾地笑,“她不是記者嗎?記者就應該知道所有的事情,我就是想考考她。”
三年過去了。
每次他回來的時候都縮著脖子,挨著墻跟進來,回屋子把書包放下。除了考試好的時候,跟誰都不愛說話。我沒有見過他去跟樓下的小朋友玩過,他也從來不給同學打電話,也沒有聽他說過想念誰。
今天他突然跟我說起一個漫畫,“有只貓,最喜歡照鏡子。”
問我,“姐姐,你知道我為什么最喜歡這個漫畫么?”
“嗯,因為它是自己最好的朋友?”
“對了。”他說。
我想起節目里宋禹每天用毛筆寫在鏡子上“你是帥哥”,然后再用水潑掉。
我呼嚕呼嚕他的頭發,“姐姐永遠是你的朋友呀!”
他點點頭,開始在屋子里團團轉,熱切地不知要找點什么送我好。
“姐姐,你小時候不是不能看書,只能看字典嗎,我借書給你看。”
他手忙腳亂地把書柜打開,把書一本本抽出來,堆在我身上。
《時間簡史》《諾貝爾獎得主寫給小朋友》《比爾蓋茨給小朋友的信》是他最喜歡的三本書。
我抱著這三本書進了電梯,忍了好久的眼淚,還是掉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