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張煒長篇小說《艾約堡秘史》"/>
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王春林
早在十多年前的2005年,作家張煒一篇名為《精神的背景》的文章,曾經在文學界引起高度關注,引起過一場比較廣泛的爭議。在那篇文章里,張煒所集中思考批判的,便是所謂市場經濟所導致的精神沙化現象:“由于對商品社會只是一種協調的依附的關系,市場就成為知識分子心目中的某種權威,以至于非常害怕這個權威。這不僅是荒唐的,也是可悲的。過去是階級斗爭社會,知識分子最怕階級斗爭,一上綱上線,他們就慌了。因為不慌也不可能,把你趕到農場去就得了。現在的商品經濟市場中,知識分子同樣是沒有絲毫的抵抗力。僅僅以圖書市場為例,本來他們對于書籍是最有發言權和判斷力的,可是一拿到市場上就沒了主意。本來是一本不忍卒讀的書,平庸無聊,可只要是賣得好,有人立即就慌了,先是緘默,然后很快就跟上來,發出各種頌揚之辭。市場比起階級斗爭的威懾力,有過之而無不及。”“在商品經濟時代就是這種精神狀態。消費主義統領下的精神界必然呈現出‘沙化’現象,即精神的沙漠化。所以在這個所謂的經濟發展時期,物質主義沒有、也不可能得到充分的揭露,人類最好的精神結晶,很容易就被紛紛拋棄。好像只有這個時期的中國人才重新發現了‘欲望’。實際上這個欲望不用我們發現,它一直是存在那兒的,只要有人就有欲望。欲望的力量,欲望的規律,它在政治和經濟生活中的作用,從來都是存在的,這很正常。”其實,對于市場經濟所可能導致的精神沙漠化現象,張煒那不無偏執的警惕,更早在1995年前后,在市場經濟剛剛開始萌芽發展的時候,就已經表現得非常明顯了。在當時那場特別引人注目的人文精神大討論中,張煒就曾經和另一位作家張承志在一起被并稱為抵抗市場的道德理想主義的代表性作家。由此可見,自打所謂的市場經濟在1990年代中期呱呱墜地以來,張煒對其所持有的一種批判與反思姿態,可以說一直就沒有中斷過。雖然說張煒這一方面的思想心得在他的很多小說作品中都已經有著近乎同步式的不同程度的體現,但相比較而言,他的長篇小說《艾約堡秘史》(湖南文藝出版社2018年1月版),卻毫無疑問可以被看作是作家這一方面長期專注思考后的一部集大成之作。
然而,在具體展開對張煒長篇小說《艾約堡秘史》的分析之前,我們卻首先需要對這部長篇小說所集中表現著的當下時代的社會本質有一種清醒的認識。關于當下時代中國社會的基本性質,我曾經在一篇文章中,表達過這樣的一種看法:“經濟的迅猛發展使得資本在中國社會上發揮著越來越大的作用,促使中國社會很快地走向了資本主義化。然而,由于我們特殊的國情,與這種資本主義化相匹配的社會自由化理念卻并沒有能夠變成現實。于是,一種姑且可以被稱之為威權資本主義的社會形態,就成為我們無法忽視的社會現實。在這樣一種威權資本主義的時代,一方面是社會的財富高度集中在少數人手里,另一方面則是廣大平民階層的日益貧困化。貧富懸殊的尖銳對立之外,已經持續了三十多年的改革開放應該如何進一步堅持下去?正處于十字路口且又矛盾重重的中國未來的發展演進路向究竟如何?所有這些問題,一方面是包括作家在內的所有中國知識分子必須面對思考的,另一方面則也直接地制約影響著中國新世紀文學的發展。威權的存在,非常明顯地鉗制著作家言說表達真實的限度。如何在威權圈定的范疇之內,最大真實地書寫苦難依然沉重的中國,極大地考驗著作家的藝術智慧。資本主義化的現實,很大程度上是所謂市場經濟充分發展的一種結果。”假若承認筆者的上述判斷存在著一定的合理之處,那么,我們所置身于其中的一種社會現實,自然也就是所謂的“威權資本主義時代”。盡管說筆者這種關于“威權資本主義時代”的論斷,未必就能夠完全獲得張煒的認可,但在我看來,最起碼,只有在充分認識到資本那樣一種日益強化著的決定性作用之后,張煒以《艾約堡秘史》如此一部長篇小說的厚重篇幅來徹底清算批判資本罪惡的意義和價值,才能夠得到最大程度的彰顯。
既然張煒為自己的長篇小說設定的思想主題是對于所謂“威權資本主義”時代中資本罪惡的清算與批判,那么,小說的主人公也就必得被設定為當下時代的一位新興資本家。事實上,身為小說主人公的艾約堡主人淳于寶冊,也正是這樣一位腰纏萬貫的大資本家。關于淳于寶冊所擁有的巨大財富,我們只需對他的私人府邸艾約堡略有了解便可推想而知。借用后來成為艾約堡主任蛹兒的目光,作家曾經對艾約堡展開過相應的描述:“倚山而建的小樓只是整個堡壘的幾分之一,準確點說它的主體只能是這座山包,山旁的建筑也就等于它的前庭了。這個令人震驚的挖在山石下面的私邸就像一個神話,更是一座迷宮,太過隱蔽與私密,即便是花上幾天的時間,也無法將這個領地全部熟悉過來。”一方面,能夠將一座山包挖空后用來做自己的私邸,的確說明著艾約堡主人淳于寶冊所擁有財富的巨大體量,但在另一方面,雖然不知道張煒的如此一種藝術想象是否有真實原型所據,但在我的理解中,作家的這種藝術想象(尤其是還非得把一頭名叫花君的花斑牛也牽到這座豪華無比的私人府邸中如同供神一般地養起來),不僅帶有十分突出的暴發戶性質,而且很顯然是建立在農業社會的基礎之上。又或者,倘若聯系張煒《艾約堡秘史》的書寫主旨,那么,艾約堡本身的設計,其實充滿著不可否認的象征色彩。如果把艾約堡所占據的那座山包理解為大自然的一種象征性存在,那么,以淳于寶冊為董事長的貍金集團把如此一座山包硬生生地挖空,將其徹底改造為一座私人府邸的行為本身,就意味著強大的資本力量對于大自然的嚴重破壞乃至干脆侵吞。從這個角度來說,艾約堡的設定本身,就可以被理解為整部小說的一種象征性預敘。因為,整部《艾約堡秘史》的主體故事情節,正是以淳于寶冊為董事長的資本大鱷貍金集團,與大自然的縮影,也即以吳沙原和歐駝蘭為代表的海邊漁村嘰灘角村之間的激烈碰撞與對抗。
作為一部旨在對資本罪惡進行深度批判的長篇小說,張煒在《艾約堡秘史》中把尖銳的批判矛頭首先對準了淳于寶冊的貍金集團。貍金集團的罪惡,首先表現在意欲侵吞包括嘰灘角村在內的海邊三個漁村以謀求所謂的入海口。這一點集中體現在淳于寶冊與吳沙原的對話中。當吳沙原提出“三個村子一起兼并嗎”的問題的時候,淳于寶冊給出的回答是:“一起。這是貍金夢寐以求的。一個國家謀求出海口,一個企業也不例外。藍色大海和白色沙灘,這樣的景致很合現代人的胃口。”對于漁村被兼并后的未來情形,作家也曾經做出過相應的展示:“他知道對方一定隨吳沙原看過了老肚帶展示的規劃圖,甚至看過沙盤:西式小區、游艇碼頭、高級會所、現代泳場,當然,還有特意保留的一些海草房。”圍繞著這個兼并方案,淳于寶冊又進一步給出了兩個方面的理由。一是強調這一兼并是所謂城市化進程的一部分內容:“老肚帶說這是上級的統一規劃,是城市化大格局中的一小部分,硬是攤到貍金頭上了,也是我們的一大包袱。想想看,幾個窮村子收進來,對我們一點好處都沒有!”兼并三個漁村,明明是貍金集團處心積慮的一種企業發展謀略,到了淳于寶冊口中,卻不僅被貼上了“城市化”的堂皇標簽,而且還被說成是他們集團本來就不想背負的沉重包袱。如此一段失真話語背后所透露出的,正是淳于寶冊這一人性構成相當復雜的人物形象生性中虛偽的一面。二是強調資本力量重要性的同時,為資本大唱贊歌:“你是知道資本的力量的,在這個世界上,它重新顯出了無堅不摧的本質。四十年前它暫時藏了起來,但那是表面現象:如今它總算恢復了原形,露出了殺氣。”雖然張煒并未交代故事的具體發生時間,但依據基本的故事情節來推斷,當發生在當下時代無疑。倘若此種推斷可以成立,那么,這段敘事話語中的所謂“四十年前”,就應該指的是1976年“文革”終結前后。這一方面,一個無可置疑的歷史事實就是,作為工業化時代亦即現代社會產物之一的資本,雖然在20世紀前半葉曾經一度非常活躍,曾經切實地推進過中國社會的演進與發展,但在1949年之后,在進入一個新的社會階段之后,卻很快地就被妖魔化,很快地就成為了一種臭名昭著的事物。此種情形,一直延續到1976年的那個時候,方才被宣告終結。正是從這樣的一種歷史事實出發,我們才敢斷言淳于寶冊這段話語中的所謂“四十年前”指的是1976年“文革”終結前后。盡管說資本之重新成為一種決定性的社會力量乃是1992年鄧氏南巡講話之后的事情,但它遭受巨大歷史劫難后最初的復蘇,卻毫無疑問是從“文革”后起始的。正是在此后業已長達四十多年的時間里,資本漸次羽翼豐滿,漸次“恢復了原形,露出了殺氣”,重新顯示出了其“無堅不摧的本質”。
其次,貍金集團意欲兼并嘰灘角村等三個漁村的行為,理所當然地遭到了以吳沙原為代表的嘰灘角村人的堅決反對。為了達到兼并的目的,貍金集團真正可謂無所不用其極地使用了各種非法的罪惡手段。而且,依照吳沙原的說法,貍金集團在嘰灘角村的所作所為已經算是很客氣,算是給他留面子了。在其他村子里,貍金集團的手段會更加極端與殘忍:“哪個村子里如果出了礙事的人,不出半年就會被解決掉,結局各種各樣,都是很平常的。有一個村子出了十幾個強人,他們一直跟貍金對抗,最后有的家破人亡。有一個村頭兒受盡折磨還是挺過來,結果上邊很快收到一封控告信,如今聲名狼藉,村子也完了。”正所謂“順我者昌,逆我者亡”,在貍金集團如此一種強勁異常的資本力量面前,一切都得乖乖讓路。一旦試圖反抗,那反抗者的結局便會特別凄慘。即使是貍金集團內部的工作人員,只要觸犯了集團內部的某種禁忌,也會死得很慘。這一方面,那個被命名為“眼睛兔”的年輕人的不幸遭遇,就是一個典型的例證。“眼睛兔”本來是淳于寶冊傳記的修改與整理者,只是因為喜歡上了集團被培訓用來從事公關工作的一位小姑娘,結果卻死于非命:“我按您的指示嚴肅警告過他。誰知道這家伙暗中一點都沒停。結果就十幾天的功夫,他搞上了一個女孩,小姑娘要死要活的。進了保安處哪有好事,那幫人的脾性……前天夜里人就過去了。”一個企業集團的保安處,就可以如此這般為所欲為地私設刑堂草菅人命,其無法無天飛揚跋扈的程度自然可想而知。
第三,貍金集團的罪惡,也表現在對自然生態環境所造成的嚴重破壞上。對此,吳沙原同樣有著一針見血的揭露:“據我所知貍金周圍的村莊沒有不怕你們的,你們先后兼并了五六個村莊,這些村的人逃掉了好多,一些家庭也受到牽累。靠近化工廠的三個村子幾年內患病率上升,其中癌癥患者是過去的好幾倍!有不少失蹤的人,其中最多的是女性!全市最大的水源地被污染了,兩條河里沒有魚,連草都枯了,治理三年沒見一點成效。”
一方面不擇手段地肆意吞并如同嘰灘角這樣的村莊,另一方面在隨意草菅人命的同時卻也對自然生態環境造成了極大的破壞,凡此種種,皆屬于以淳于寶冊為董事長的貍金集團這一資本大鱷在自身日益發展壯大的過程中所犯下的現實罪惡。但請注意,由于置身于中國如此一種威權體制中的緣故,包括貍金集團在內的所有資本的積累與發展過程中,實際上都少不了與現實權力的結盟與聯姻。質言之,只有在后者的強勢支撐下,資本才會有如虎添翼的迅猛發展。這一點,在貍金集團的初始起步亦即所謂的原始積累階段表現得特別明顯。具體來說,淳于寶冊人生事業的起步,始于村頭兒的委托他興辦工業:“也就在這一年春天,三道崗村頭兒陪一位公社領導找寶冊來了。老人不顧一路疲勞,進門就對他說:‘小晌,咱老家要興辦工業了,這事全靠你!’”雖然敘述者并未作出明確的交代,但只要聯系上下文的語境,我們即不難做出判斷,淳于寶冊人生事業的起步階段,與資本這一曾經隱藏很多年的事物的初始復蘇,基本上持同步的狀態。又或者,聯系“文革”后中國社會的實際演進過程,淳于寶冊的興辦工業,其實也就相當于1980年代初期所謂鄉鎮企業的應運而生。最早,淳于寶冊創辦了一個小小的農機廠:“整整多半年的時間,寶冊來往于工廠與三道崗之間。由于有李伯伯的支持,一座小小的農機廠在村里建立。”就這樣,從農機廠,到化肥廠,再到食品廠、木器廠、建筑公司,淳于寶冊的系列產業一步一步地發展起來。
無論如何都不容忽視的一點是,在淳于寶冊系列產業的發展過程中,存在著一個重要的老政委角色。雖然這位名叫杏梅的強悍女性口口聲聲離不開“戰爭”,但她的所謂“戰爭”不過是“文革”期間的武斗而已。在那個動蕩不已的歲月里,杏梅所在的“磨盤山游擊隊”一個搶眼的功績,就是從政治對手那里硬生生地搶出了一個身負重傷的高位領導。正是因為有過這種淵源,所以,這位名叫杏梅的老政委就與政治上層建立了密切的關系。在與淳于寶冊結識并決定加盟他的事業之后,老政委充分利用她和首長之間不無曖昧色彩的緊密關系,助力淳于寶冊的貍金集團最終發展成為了一個經營范圍輻射到很多方面的資本巨無霸。對于老政委所發揮的特別作用,淳于寶冊曾經以形象的話語加以描述:“她認為我從事的既不是工業也不是商業,而是一場戰爭,身邊要有一個‘政委’。我離開她心里空蕩蕩的,后來就開始想念,有時是半夜,一刻都不能等待,天不亮就急著上路,開了公司的快車。”同樣借助于淳于寶冊的自述,文本曾經對老政委和首長之間的特殊關系進行過準確到位的揭示:“新婚未滿月她就領我去那個大城市見了首長,那個生了老年斑的大圓臉把我看過來看過去,從頭問起,細細審查。我覺得這個人的眼神不對,私下里拷問老政委:你們到底有沒有那種關系?她如實說‘沒有’。耽擱了一會兒又說:‘如果你不介意,那我可以告訴你,首長摸過我。’我無比憎惡首長的一雙手,它也生滿了黑斑。回到老榆溝我們認真規劃,制定方案:先是將三道崗的全部在此復制,然后就是設法擴大其規模十至二十倍。她表現出一股狠勁兒,說:‘先把那里掏空,它本來就該是你的!’我說這萬萬不能,三道崗是我的恩情地。她說最后留下一個空殼兒也算對得起他們。我當然沒有照她的話去做,但終究還是對不起三道崗。如今那里的企業還在,不過早被我們貍金連骨頭帶肉吃掉了大半。首長給予了全程支持,他在咽氣之前都是集團倚重的人。”這段話語的要旨,顯然有二。其一,意在凸顯老政委與首長之間關系的密切程度。她們那不是曖昧但卻勝似曖昧的關系,為首長全力支持貍金集團奠定了堅實的基礎。其二,相比較來說,更重要的一點卻是,老政委的存在,為淳于寶冊和首長搭建了很好的橋梁。很大程度上,正是因為有了老政委這樣一個紐結點,所以也才有了淳于寶冊和首長,也即資本與權力之間結盟關系的建構。毫無疑問,如同淳于寶冊這樣一位曾經被打入政治另冊,曾經飽嘗歷史劫難的年輕人,之所以能夠在遭遇了一個相對開放的時代之后,迅速崛起為在業界虎視眈眈能夠稱霸一方的資本大鱷,與老政委的存在,與以首長為象征符碼的現實權力的鼎力相助,存在著不容剝離的內在關聯。很大程度上,以淳于寶冊為董事長的貍金集團與首長之間的緊密關系,完全可以被看作是“威權資本主義”這一社會性質論斷的形象注腳。威權者,老首長也,資本者,淳于寶冊或者說貍金集團也。正因為有了來自于政治權力的強力支撐,所以如同貍金集團這樣的資本大鱷方才能夠“橫掃千軍如卷席”似地在嘰灘角村橫行霸道肆意妄為。
以淳于寶冊為董事長的貍金集團以上林林總總的所有罪惡,歸結在一起,似乎正應了馬克思曾經講過的那句名言,意即資本是一種來到人間之后,“從頭到腳的每一個毛孔都滴著血和骯臟的東西”。很大程度上,也正因為充分地認識到了這一點,所以,在這部《艾約堡秘史》中,與貍金集團這樣的資本大鱷堅決對抗到底的,就是以村頭兒吳沙原和民俗學家歐駝蘭為主要代表的那個名叫嘰灘角的漁村。首先,是那位帶有突出民間社會身份的漁村守護者村頭兒吳沙原。當淳于寶冊信誓旦旦地強調吳沙原保護漁村嘰灘角的目標已經達到,強調嘰灘角村作為獨立法人可以依據所謂的公司法進行自我保護的時候,吳沙原給出的卻只是冷笑:“‘法’是很多的,就看誰來用。既然有這么多‘法’,兩邊的村子還是沒能保住,他們交出了祖祖輩輩過活的地方,馬上要拍拍屁股走人。用不了幾代,誰還記得有這兩個村子!你們各種辦法都用上了,他們手無寸鐵。你們奪走了土地,等于奪走了全部,現在,今后,一塊兒給奪走了!”在中國這塊特別的土地上,資本的力量其實是遠遠大于所謂“法”的。吳沙原所一語道破的,正是如此一種頗為令人震驚的社會現實。實際上,正因為吳沙原業已抱定了誓與嘰灘角村共存亡的堅定決心,所以,淳于寶冊才明確意識到貍金集團遇到了一個真正的對手。更進一步說,村頭兒吳沙原之所以抱定了與貍金集團對抗到底的決心,乃是因為他清醒地認識到了類似于貍金集團這樣的資本大鱷的真正原罪之所在:“流血,是的。二十年來死傷多少人,總能統計出來。過去有個詞兒叫‘巧奪豪取’,今天已經過時了,因為太麻煩,不如‘豪取豪奪’。可以說貍金的巨大財富中,站絕大比例的都是不義之財!你們毀掉了水、空氣和農田,還把財富轉移到國外!可是真正的大罪并不是這些,不是……”那么,是什么呢?“是因為有了貍金,整整一個地區都不再相信正義和正直,也不信公理和勞動,甚至認為善有善報是滿嘴胡扯……”一個資本大鱷的存在,在嚴重侵害大自然生態秩序的同時,竟然能夠從根本上動搖諸如正義和正直、公理和勞動這樣的價值理念,其原罪之嚴重程度,自然也就可想而知。因此,具有突出民間社會身份的吳沙原之所以要下定決心與貍金集團死磕到底,很大程度上也正是要通過這種方式來維護諸如正義與正直、公理與勞動這樣的價值理念。
假如說吳沙原更多地攜帶有民間社會的特點,那么,民俗學家歐駝蘭就很顯然可以被看作是有良知的知識分子階層的一位代表。身為民俗學家,歐駝蘭之所以要千里迢迢地離開繁華的京城遠赴嘰灘角村這樣偏僻的海邊漁村,正是為了完成她所承擔的民俗調查使命。事實上,也正是在嘰灘角村圍繞民俗問題進行田野調查的過程中,在對諸如“二姑娘”這樣的漁歌號子以及開海節這樣的民間節日逐漸深入了解的過程中,歐駝蘭不僅深深地愛上了嘰灘角村這樣雖然偏遠落后但卻充滿自然與文化原生態意味的漁村,而且更是從文化與生態保護的思想價值立場出發,在嘰灘角村與貍金集團的這場尖銳沖突中義無反顧地站在了嘰灘角村一邊。唯其如此,面對著淳于寶冊,她才能夠講出這樣一番義正詞嚴的話語:“我一直想問您一句,又覺得這是貍金和村子的事情。我想說的是,海邊這些歷史悠久的海草屋全都推倒,那該是多大的遺憾!”既然歐駝蘭早已在這場沒有硝煙的對峙中表明了自己的立場,所以,當淳于寶冊意欲重金聘請她為貍金集團的文化總監的時候,歐駝蘭的態度便只能是毫無商量余地的斷然拒絕。正所謂“道不同不相與謀”。與此同時,歐駝蘭也對淳于寶冊給出了可謂語重心長的告誡:“不過我想讓您也記住,無論是我還是您,任何一個人,比起嘰灘角這樣一座歷史悠久的漁村,都是十分渺小和短暫的。我們很小,很短暫,海和沙岸很大,它們對我們意味著永恒……”
只要聯系“文革”后資本力量復蘇以來的社會演進發展狀況,我們就不難發現,吳沙原與歐駝蘭聯手與淳于寶冊之間尖銳激烈的矛盾沖突,所真切折射表現出的,正是中國傳統民間社會與現代知識分子聯手對抗新興資本大鱷的一個形象化過程。或者更真切地說,如此一種藝術構思與情節設計,所充分反映出的,其實是作家張煒對于“文革‘后尤其是所謂市場經濟時代以來中國社會本質的一種理解與認識。一方面,張煒認定,充滿原罪色彩的新興資本力量與自然和文化原生態之間的矛盾沖突,乃是當下時代中國社會諸多矛盾沖突中無論如何都不容輕易忽視的一種。另一方面,面對著如此一種長期令張煒憂心忡忡的資本原罪力量,作家很顯然把與之有效對抗的力量寄希望到了民間社會和知識分子這樣兩種社會力量身上。盡管說張煒的這種觀察與理解是否合乎中國社會實際仍然有待得到多方面尤其是社會學方面相關研究的充分證實,但最起碼,張煒從自我社會生存經驗出發所做出的這一判斷,以及如同《艾約堡秘史》這樣一部帶有鮮明批判現實主義色彩的長篇小說的創作,其意義和價值不管怎么說都應該得到我們的理解與尊重。
然而,從自我的社會生存經驗出發對資本進行不無嚴厲的尖銳批判,卻僅僅只是張煒這部《艾約堡秘史》一個方面的思想藝術成就。無論如何,在強調小說社會價值重要性的同時,我們都不應該忽略小說更應該是一種深度挖掘勘探復雜人性世界構成的文體形式。作為深諳此道的資深作家,張煒對此自然心知肚明。關鍵的問題是,盡管說張煒對此早已心知肚明,但或許是因為面對著威權資本主義時代資本大鱷來勢迅猛內心過于激憤的緣故,我們注意到,在張煒包括《柏慧》《外省書》《能不憶蜀葵》《刺猬歌》等甚至包括茅獎獲獎作品《你在高原》在內的一系列帶有突出市場經濟批判主旨的長篇小說中,作家似乎已經不再能夠耐得下心來做細致深入的人性體察,更不用說再次企及他早在30歲的時候就已經在長篇小說《古船》中曾經有著很好表現的人道主義懺悔的思想高度。無論如何,我們都必須承認,迄今為止,張煒最具經典化意味的長篇小說,乃是他年僅30歲時創作的長篇小說處女作《古船》。作為一部非常優秀的長篇小說,雖然說致使《古船》在當時普遍受到好評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但其中最不容忽視的一個方面,恐怕卻是思想層面上對于一種罪感意識的成功傳達。具體來說,小說中罪感意識的成功傳達,又與主人公隋抱樸形象的深度塑造存在著緊密的內在關系:“《古船》中的隋抱樸是一個具有原罪感的人物,這個人物在中國當代文學中幾乎是絕無僅有的。”“《古船》由于塑造了這樣一個主人公,這樣一個充滿了原罪感的靈魂,使得作品彌漫著很濃的悲劇氣氛和懺悔情調,這種罪感文學作品的出現,在西方不算奇特,但在我國,則不能不說是一種罕見的文學現象。”很顯然,劉再復他們之所以要對《古船》做出高度評價,根本原因就在于罪感意識的充分傳達。因為所謂罪感意識的傳達,實際上意味著作家在創作過程中所抵達的靈魂維度與人性深度:“但偉大的懺悔文學,都不是一個簡單的認不認罪的問題,即不像教堂中向神和神的中介確認自己過失的問題,而是人的隱蔽的心理過程的充分展開與描寫。正因為看重揭示心理的過程,讀者才看到實實在在的靈魂的對話和人性世界的雙音。”然而,盡管懺悔文學特別重要,但令人遺憾的卻是,在中國文學中,懺悔文學是相當匱乏的:“也許正是中國文化缺乏叩問靈魂的資源,因此,和擁有宗教背景的西方文學(特別是俄羅斯文學)相比,中國數千年的文學便顯示出一個根本的空缺:缺少靈魂論辯的維度,或者說,靈魂的維度相當薄弱。”既然如此,那么,《古船》中罪感意識的重要性自然就不言而喻了。在某種意義上說,正是因為有了對于罪感意識的成功傳達,所以,《古船》才成為了中國當代文學中不多的真正具備了世界性因素的長篇小說,并獲得了學界普遍一致的高度評價。
正如我們前邊已經指出的,一個無法回避的問題是,盡管說罪感意識或者說由這種罪感意識而進一步導致的懺悔精神早在《古船》中即有著相當難能可貴的表現,但遺憾之處在于,在張煒其后的一系列長篇小說中,如此一種異常重要的精神線索竟然不知所以然地給斷線了。所幸的是,到了他晚近的這部《艾約堡秘史》中,這種中斷已然很久的人性懺悔的線索,卻又令人倍感驚喜地開始重新浮出水面。具而言之,這種人性懺悔的精神內涵乃集中不過地體現在主人公淳于寶冊身上。出現在文本中的淳于寶冊,固然是一位資本大鱷,其唯利是圖的本性無疑有著非常突出的表現,但需要我們特別注意的一點卻是,淳于寶冊在瘋狂攫取財富的同時,其人性世界的構成其實有著相當復雜的一面。
比如,從情感世界來說,淳于寶冊是一位曾經飽受傷害的情種。這一方面,先后與淳于寶冊發生關系的女性最起碼不少于三位。首先,當然是那位帶有突出毛遂自薦意味的一貫在淳于寶冊面前強勢無比的老政委。與年長自己五六歲的老政委相遇相識,正是淳于寶冊的資本事業初始起步的時候。這位老政委也即杏梅不僅從外表上看是一位男性化傾向非常明顯的粗壯女性,而且從其一貫的行事風格來說,她往往是生活的主動者。即如與淳于寶冊情感的關系,她也是強勢的,進與退的主動權始終把握在她的手中。更何況,依照前邊的交代,在與淳于寶冊結合前,老政委不僅曾經救過一位身居高位的首長,而且他們之間也還存在著某種難以言傳的情感曖昧關系。一方面,淳于寶冊資本事業的發展的確少不了來自于首長的強勢助力,離不開老政委的存在,但在另一方面,在接受如此一位精神早已出軌的老政委為妻的過程中,淳于寶冊情感上所受到的傷害,乃是一種顯而易見的事實。很大程度上,正是為了彌補情感世界曾經遭受過的嚴重傷害,所以也才有了蛹兒這樣一位情感補位者粉墨登場的機會。雖然此前也曾經經歷過兩位男性,雖然蛹兒也不是什么處女之身,但很顯然,與老政委的過于強勢,與她的一貫飛揚跋扈相比較,后來才成為艾約堡辦公室主任的蛹兒性格中最突出的特點,就是溫柔,就是逆來順受。這一點,其實早在她與前兩位男性的關系中就已經表現得非常鮮明。無論是那兩段情感的開始,抑或還是結束,其始作俑者都是男性,而非可謂是“天生尤物”的蛹兒自己。又或者,作家之所以要拿出不小的篇幅來專門敘述蛹兒進入淳于寶冊生活前的情感前史,根本意圖就是要寫出她這一方面的性格特征來。但正所謂“成也蕭何敗也蕭何”,淳于寶冊之所以會日漸失去對蛹兒的興趣,主要原因或許就在于她生活主體性的極度匱乏。唯其因為表面上接受過大學教育的蛹兒現代精神的嚴重匱乏,也才有了第三位女性,即民俗學家歐駝蘭的令淳于寶冊魂牽夢繞。毫無疑問,歐駝蘭是一位有著自身強大精神主體性的現代知識分子。不論是她不惜千里迢迢地遠離京城長期駐扎在嘰灘角村進行民俗的深度田野調查行為,還是她那種捍衛自然與文化原生態的堅定意志,抑或最后面對貍金集團高薪聘請時的嚴詞拒絕,所有的這一切,彰顯出的正是她身為現代知識分子那樣一種足稱強大的主體人格。歐駝蘭在淳于寶冊的心目中之所以僅僅一面就留下了難以磨滅的深刻印象,根本原因正在于此。正因為在精神與情感上被歐駝蘭徹底征服,所以淳于寶冊方才不僅讓雕刻匠將想象中的“二姑娘”形象雕塑成了歐駝蘭的模樣,而且還使出渾身解數意欲將歐駝蘭收歸到自己也即貍金集團的麾下。
再比如,從閱讀和寫作的角度來說,淳于寶冊簡直堪比一位作家。他之所以能夠在書店中發現蛹兒這樣一位“天生尤物”,與他長期形成的良好閱讀習慣,自然存在著緊密的內在關聯。與閱讀緊密相關的,自然就是淳于寶冊的寫作行為。關于淳于寶冊的寫作,文本中曾經不無嘲諷地做出過這樣的介紹:“主人興之所至大講一通,旁邊的速記員唰唰記下,然后交給秘書處,那里的頭兒老楦子就有事情做了。他們一伙分門別類捋成‘理論’‘紀事’‘隨想’,擴充成一大堆文字。”雖然有手下人捉刀代筆的嫌疑,但究其根本,一位如同淳于寶冊這樣的資本大鱷,能夠把很大的一部分精力投入到如此一種書寫工作中,我們完全可以想見,他絕不同于尋常那些腦滿腸肥的資本家。其一定程度上精神氣場的存在,乃是無可置疑的一種客觀事實。
但不管怎么說,最能夠見出淳于寶冊這一人物形象人性深度的,卻仍然還是他那樣一種其實很難稱得上徹底的內在懺悔精神。淳于寶冊的懺悔意識,突出不過地表現在他對貍金集團的排斥與厭惡中。淳于寶冊的確是一個內心世界充滿著自我分裂感的人物形象。一方面,是他殫精竭慮地順應時代大潮,開創了貍金集團,成為這個時代的成功人士,成為資本時代的資本大鱷。但在另一方面,作為一位具有內在激情的詩人氣質非常明顯的嗜讀者,他對金錢與財富,以及類似于自己這樣一種瘋狂攫取金錢與財富的方式表現出強烈的不滿與厭惡,也自是合乎邏輯的選擇。大約也正因為如此,所以,在遭受到吳沙原與歐駝蘭的聯手阻擊,尤其是自己所鐘愛的女性歐駝蘭義正詞嚴的批駁之后,淳于寶冊才會有幡然悔悟的表現:“睡不著就看書,在筆記本上劃著。‘這次海島之行我不得不做出一個承諾,而后就是踐諾,不然就成了“無賴”。’他寫下這幾句咬住了筆頭,又加一句:‘不過我的承諾是向海神做出的。’他盯著這幾個字,想到了半山上那座美輪美奐的建筑。”需要指出的一點是,此處的海神,在淳于寶冊的內心深處,很大程度上意指他的精神偶像歐駝蘭。唯其因為面對歐駝蘭有所承諾,所以他才特別慎重地考慮如何才能踐諾的問題。事實上,也正是在歐駝蘭精神的感召下,在這樣一種思考過程中,淳于寶冊對于資本罪惡的認識方才有所清醒。質言之,淳于寶冊的罪感意識生成基礎上的自我懺悔,也只有在如此一種前提下才成為可能。
然而,歐駝蘭的出現,只是淳于寶冊自我懺悔的一種現實誘因而已。從根本上說,身為一位腰纏萬貫的資本大鱷,淳于寶冊之所以能夠實現并不徹底的一種自我懺悔,最重要的一種思想基礎,恐怕還是他早年在“文革”期間所遭受的不公正命運,以及在這不公平命運的過程中那些曾經對他施以援手的親人們的可貴親情:“他打發她走了,獨自在湖邊坐了很久。悲傷難忍,淚水全淌在心底,再過一會兒就要溢滿嘔吐。他知道這不僅是因為‘眼鏡兔’的事。他突然想到了老榆溝那個黑夜,那座腥臭的老碾屋。他還看到了野椿樹下老奶奶的白發。他閉閉眼,抬頭望向西邊的半山,在心里呻吟:‘老師,那是我為李伯伯準備的晚年居所,可他厭惡這里,走開了……’這樣說著,淚水嘩嘩流下來。”曾經的小學校長李音,曾經對早年的淳于寶冊有大恩。唯其如此,淳于寶冊才不僅不遠千里一定要去青島面見李音校長的父親李伯伯,以完成老師的遺愿,而且還在自己資本事業發達之后,專門在三道崗為李伯伯修建了一個居所。沒想到,他的一番苦心卻并沒有得到李伯伯的認可。李伯伯毅然決然地拒絕了他的饋贈。對此,淳于寶冊不僅倍感哀傷而且一直耿耿于懷。這種心理所最終通向的,正是男主人公一種難能可貴的自我懺悔。設若少了關于淳于寶冊早年生活中李音、李伯伯以及老奶奶等相關人物的設定,那么,他成為資本大鱷后那種惴惴不安的懺悔心理的生成,自然也就會失卻相應的藝術說服力。雖然說張煒在這部《艾約堡秘史》中關于淳于寶冊自我懺悔的相關描寫,其藝術的成功度較之于原來《古船》中的隋抱樸的確力有所不逮,但在當下這樣一個資本依然在橫行肆虐的時代,能夠在小說中塑造出淳于寶冊這樣具有相當人性深度的資本家兼懺悔者的形象,其意義和價值無論如何都不容低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