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鼎鈞
美國西部開發初期,各城鎮強徒橫行,秩序紊亂,警長是否稱職對居民的安全和幸福至關重要。有一個警長在他管轄的鎮上組織訓練民眾,強化治安,處事勇敢果決,當機立斷。他生活呆板,表情嚴肅,重法輕情,疾惡如仇,終于使轄區內有了公道和和平。
鎮民在安樂的生活中開始批評他們的警長。他們希望管理眾人之事的是一個有笑臉、有彈性的人物。他們對鎮上的大小事物有了自己的意見,不喜歡任何人獨斷專行。他們對警長不再像從前那樣感激服從,終于與警長發生了正面的沖突。警長說:“好吧,既然你們不需要我,我決定離開。”
辭職后的警長單槍匹馬進入另一個小鎮。鎮民正在飽受暴徒的蹂躪,這位警長路見不平,挺身參與,以寡擊眾,大獲全勝。鎮上的居民紛紛打開大門迎接他、擁抱他、挽留他,在他胸前掛上徽章,把他當作全鎮的救命恩人。大家聽他的命令,履行他規定的義務,服從他的裁決。這時警長又廢寢忘食,致力建立全鎮的法律秩序。他成功了,可是不久,那些免于恐懼的鎮民驕傲了、自以為是了。歷史重演,警長又辭職出走。
他來到另一個無法無天的小鎮……
然后他換了一個小鎮……
整個西部在開發,在進步,在逐漸建立法律秩序。等到西部所有的城鎮都脫離了它們的黑暗時代,這位警長就沒有容身之地了。社會在改變,他推動了這種改變,可是他不能改變自己以適應改變后的社會,他個人的悲劇就發生了。
由農業社會到工商業社會,由傳統社會到現代社會,也是社會的一種改變。人們置身于這緩慢而巨大的變遷中,也會發生如何“調適”的問題。愈是優秀的、有貢獻的分子,“調適”愈重要,如何“調適”也愈困難。倘若“調適”失敗,社會對當年優秀分子的摒棄也愈嚴厲。
有這樣一些逃避現代化的人。新事物蜂擁而來,他們的經驗并未因此增加或改變,反而努力把新事物納入舊經驗中加以處理,希望使新事物符合舊經驗。他們辦不到,于是由第一線轉入第二線,由上游退到下游,在那兒尋找一個舒適的、熟悉的外殼。然而,現代化是緊迫盯人一步不放的。這使人想起王靜安先生的一首詩,使人不禁要問:“江湖寥落爾安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