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曉雨 東北師范大學文學院中國古代文學專業 吉林長春 130024
莊子以其“以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涯之辭,時恣縱而不儻,不以觭見之也。以天下為沈濁,不可與莊語,以卮言為曼衍,以重言為真,以寓言為廣”的形象為大家所熟知喜愛。莊子行事異于常人,在面對權貴、功名、友人、生死,都有自己的態度,他的形象看似無情實則有情甚至至情,本文擬從上述幾方面著手,來看莊子的“情”。
先秦百家爭鳴,各學派著述立說主要為宣揚自己的政治觀點,在《莊子》一書中,鮮明的表達了其政治態度。莊子表面把自己塑造成一個隱士形象遠離政治,實則是積極用世,他對功名利祿表達不屑,并非不喜,而是認為那些政治是危險可怕的,他對政治有著強烈的批判與滿腔怒火,這與傳統意義上消極避世,隱居山林不問政事的隱者全然不同。
首先對于君王,在《山木》篇中,就有莊子與魏王的對話:
莊子衣大布而補之,正緳系履而過魏王。
魏王曰:“何先生之憊邪?”
莊子曰:“貧也,非憊也。士有道德不能行,憊也 衣弊履穿,貧也,非憊也 此所謂非遭時也。王獨不見夫騰猿乎?其得枏梓豫章也,攬蔓其枝而王長其間,雖羿、蓬蒙不能眄睨也。及其得柘棘枳枸之間也,危行側視,振動悼栗 此筋骨非有加急而不柔也,處勢不便,未足以逞其能也。今處昏上亂相之間,而欲無憊,奚可得邪?此比干之見剖心征也夫!”
這段話以猿猴作比寫出了莊子以自己為代表的身懷道德之士們,雖然生活上是貧窮的,需要穿著補丁衣服,但是在精神上來講,他們是富足的,他們安于貧困,清高自恃。這種話孟子也對齊宣王說過。宣王想要面見孟子,孟子托病不見,認為宣王雖有富貴爵祿而自己有仁和義,自己感到很滿足。這就是文人知識分子的清高氣節。在《莊子?秋水》篇中,也有對于楚王的言論,說自己不愿意做被供奉的神龜,寧愿曳尾于涂中。以示自己寧愿自由自在生活也不要博取富貴于廟堂之上的決心。
再者對于想要求取功名富貴的人士,他的內心也是鄙夷的,他的批駁鄙夷一針見血,言辭犀利,令戚戚小人自慚形穢。在《秋水》篇中有鹓鶵腐鼠的寓言:
“惠子相梁,莊子往見之。或謂惠子曰:“莊子來,欲代子相。”于是惠子恐,搜于國中三日三夜。莊子往見之,曰:“南方有鳥,其名為鹓雛,子知之乎?夫鹓雛發于南海,而飛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于是鴟得腐鼠,鹓雛過之,仰而視之曰:‘嚇 !’今子欲以子之梁國而嚇我邪?”
以鹓鶵比喻自己這種志趣高潔之士,而腐鼠就是汲汲追求名利,猜忌君子的丑態小人。陸西星在《南華真經副墨》中評價:“世道交情,觀此可發一長笑。莊生直為千古鄙夫寫出患失之態。只一字形之,妙哉!”還有在《列御寇》一篇,也用激烈的言辭對其予以諷刺,說他們為君王舐痔,以得不光彩的賞賜卻洋洋得意忘乎所以,最后說“子行矣”怒斥厚顏無恥之徒,以示自己和他們劃清界限。
莊子對待君王,對待求取功名之士的態度表明自己對于政治并非漠不關心,他是有一腔怒火在的,與后世安心出世的隱者形象截然不同,他只是用一種不合作隨時揭底的態度來對待自己看不慣的一切,來應對危險的政治,這正是莊子的真性情。
探討莊子的政治態度之后,我們從他的生活方面再來看莊子的有情。
對于生死莊子有自己的見解。在《至樂》篇中把他死亡看成解脫,可以跳脫于人間疾苦,君臣禮儀壓抑,個人成為自己的人生主宰無拘無束的生活。在面對妻子的去世,莊子更是表現出異于常人的舉動——鼓盆而歌。受到批評也不以為意,他認為人的生死如自然四季運行而并無二致,所以生死循環并沒有什么值得悲痛的。他對自己的妻子去世沒有顯示出悲痛,那么可以說莊子是無情的嗎?顯然不是這樣的。在《徐無鬼》中,莊子對待自己的死亦是如此。莊子將死,弟子欲厚葬之,莊子說:“吾以天地為棺槨,以日月為連璧,星辰為珠璣,萬物為赍送。吾葬具豈不備邪?何以加此!”
弟子曰:“吾恐烏鳶之食夫子也。”
莊子曰:“在上為烏鳶食,在下為螻蟻食,奪彼與此,何其偏也。”
他對于自己去世后的安葬顯得更加不以為意,不要棺材任憑烏鳶螻蟻啄食。把常人認為嚴肅悲痛的事情,以一種輕松戲謔的口吻說出,足以見其達觀的人生態度。
在先秦,各家學派對于死后的喪葬制度持不同意見,最開始人死隨意丟棄在山溝里,后來后代孝順者不忍才以棺槨葬之,為表敬重,后來發展才形成完整的喪葬制度,成為風俗兼以別尊卑。儒家親親尊卑,主張厚葬 墨家從小生產者角度出發提倡節用節葬,而莊子的薄葬則是出于對于生死的哲理,齊生死,泯物我。莊子主張造物無主,萬物一體自觀化中見。他的視野是很宏闊的,著眼于整個宇宙中來看整個人生。他認為宇宙一切物皆有道,人生界只是宇宙一切界中的一小部分,所以人的生死就更加的微不足道。因而他面對妻子的死亡,自己的死亡顯得從容淡然就是在他的情理之中了。并非無情,而是用自己的至情表達對妻子的深情。
莊子對于政治采取一種犀利批判的態度,對于生死采取看似漠不關心的態度,那么莊子真的是想他表現出的那樣“無情”那樣鐵石心腸嗎?實則不然。惠子曾經問過莊子,人是無情的嗎?莊子說是的。惠子有問他:“人而無情,何以為人?既謂之人,惡得無情?”莊子說:“吾所謂無情,言人不以好惡內傷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所以他說的無情就是指順應自然而已。
惠子之于莊子是特別的,他們不僅是經常辯難的對手更是互為精神支柱的好朋友,觀點不同從來沒有影響他們的友誼。他們之間有對事物辯證關系,魚樂之辯,有用無用等關系進行了一系列詼諧幽默的辯論,哲理意蘊深刻。最有名的是《莊子?秋水》的魚樂之辯:“莊子與惠子游于濠梁之上。莊子曰:“鯈魚出游從容,是魚之樂也。”惠子曰:“子非魚,安知魚之樂?”莊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 子固非魚也,子之不知魚之樂全矣!”莊子曰:“請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魚樂’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問我,我知之濠上也。” 莊子惠子都對人是否能理解別人思想予以否定,然而莊子抓住惠子提問中的:“汝安知魚樂”推論惠子承認莊子知道魚之樂。惠子的本意是,你怎么能知道魚之樂?而莊子把這句話曲解為你是怎樣知道魚之樂的?實際上這是偷換概念的詭辯,但是不讓人覺得莊子狡黠,反而覺得他機智有趣,是個妙語驚人的智者。他們在認知的態度上,便有顯著的不同莊子偏于浪漫的天馬行空的美學上的觀賞,惠子則著重腳踏實地知識論的判斷。之所以會有不同的認知態度,是因為他們的性格相異 莊子具有藝術家的風貌,惠子則帶有邏輯家的個性。所以即使兩人基本立場不同,即使在現實生活上有距離,學術觀念也互相對立,但從情誼上講,惠子確是莊子生平惟一的摯友。在《徐無鬼》中可以看出他對友情的重視:
“莊子送葬,過惠子之墓,顧謂從者曰:“郢人堊慢其鼻端若蠅翼,使匠人斫之。匠石運斤成風,聽而斫之,盡堊而鼻不傷,郢人立不失容。宋元君聞之,召匠石曰:‘嘗試為寡人為之。’匠石曰:‘臣則嘗能斫之。雖然,臣之質死久矣!’自夫子之死也,吾無以為質矣,吾無與言之矣!”正是因為他對于惠子的喜愛對于他們友誼的珍惜與重視才更加激發了莊子的創作才思,正是因為有了可以旗鼓相當的辯論對手,才會有那么多雄辯詼詭妙趣橫生的精彩論辯。這正是莊子對于朋友,對于學術的熱情的體現。
莊子他有著豐富的感情,對于昏君暴力統治,他充滿了的滿腔的憤慨,對于汲汲追求權貴獲得不義財富的卑劣小人,其厭惡之情溢于言表,對于妻子他有著濃濃深情,對于自然界的可愛生靈洋溢著歡愉之情,又更是極重友情。所以總的來看,莊子是看似無情實則有情甚至至情,正如林云銘在《莊子因》中所評價的那樣:“莊子似個絕不近情的人,任他賢圣帝王,矢口便罵,眼大如許 又似個最近情的人,世間里巷家庭之常,工技屠宰之術,離合悲歡之態,筆筆寫出,心細如許。” 正是因為莊子這樣看似無情實則有情,在生活筆端處處顯露出自己的性情深情熱情,才會在千百年來對中華民族精神內涵注入深厚的內蘊,作為我們共同的精神導師給予我們以巨大的精神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