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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認識約翰·史密斯先生已經三十年了。
為了生計,我和我先生在美國北加州著名的灣區開了一家旅館,因為守著一所有名的大學,那個地方又是個風景優美的旅游城市,旅館雖然規模不大卻也經常客滿,生意一直不錯。約翰·史密斯先生在我的旅館占有一間長包房203號房間,一住就是三十年,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他應該年過九十了,因為他六十歲上下從那所大學退休后就住進了這個旅館,那時候旅館我們還沒有買下這里。
日子過得真快,來開店的時候我剛從中國的內陸城市武漢嫁到這里,現在三個孩子都已經在這里長大,女兒都出嫁了,我也成了個年過半百的婦人。我想,這三十年里我的大部分時間都耗在那間兩個多平方的小辦公室里,我的眼前有個窗臺和旅館的客廳相連,在大酒店那個叫做“大堂”,客人來住店、退房都在我那一尺見方的窗臺上登記,那就是我工作的“前臺”。因為人手少,我每天忙得暈頭轉向,移動的方式很少是走路,基本上是跑,只要沒有客人我就跑到一樓的餐廳張羅飯菜,聽見有客人敲鈴就撒腿往樓上的前臺跑,三十年就這樣很快被我跑過去了。
約翰·史密斯先生是被我們連同旅館一起買下來的,這么說的原因是他已經跟旅館的原房東簽了常住合約,所以他在203房間的長期租約成了我們買賣合同的條件之一。
約翰·史密斯先生高高的個子,臉紅撲撲的,我眼看著他從一個滿頭金發身材挺拔健步如飛的中年男人變成一個步履蹣跚白發蒼蒼的老人。三十年來他的行蹤象時鐘一樣準,我坐在前臺不需要鐘表,只要是他從我面前走出去跟我說一聲“早上好”,肯定是早上七點半;如果又見到他說“下午好”,肯定是中午一點;再見到他說“晚上好”,就是晚上八點整。
約翰·史密斯先生從未穿過長褲子,平時他穿一件T恤,外面套一件帽衫,天冷時他會加一件羽絨服,下半身永遠是一條運動短褲;由于不參加任何社交活動,我從未見他西裝革履地出過門,估計他一條長褲都沒有。
按照合約,約翰·史密斯先生將永久住在我們旅館里,他的房價比其他房間便宜,但是我很省心,他自己打掃房間,服務員只需每周把換洗的床單、浴巾放在他門口即可。他從未邀請我們去他的房間,我覺得他的房間很神秘,怕他不快,手里有203的鑰匙但沒敢進去過。他很喜歡吃我餐廳里的家鄉小吃熱干面,每周都會吃幾頓熱干面早餐,其他的一日三餐全都在附近的快餐店吃披薩、漢堡。
由于在一起待了三十多年,我們已經相處得象一家人,逢年過節我們會邀請他下樓跟我們一起吃飯,他吃不慣我們的食物就拿著一瓶啤酒晃一晚上跟著起哄,不管是美國的感恩節、圣誕節還是中國的春節我們都一起過。
有時候我遇到不順的事情心情不好,約翰·史密斯先生就趴在我眼前的窗臺上跟我說笑話,只要我笑了他的任務就完成了,轉身繼續出去找飯吃,他的外號“政委”因此得名。要是我實在笑不出來,他就會說:“你有什么好犯愁的?你有可愛的孩子,愛你的丈夫,而我什么都沒有,你只要不開心就看看我吧,就沒事了。”看著他一臉真誠的可憐樣,我心里一熱,伸手拍拍他的胳膊表示沒事了,他才離開前臺。這樣的交談不記得有多少回。
約翰·史密斯先生是一位生物學家,研究神經細胞學。五十多歲時他妻子得了癌癥,為了陪伴她最后的日子,作為一個教授他不能去上課,于是提前退了休,可她還是離他而去了。他們沒有子女,從此以后他就陷入了這種生活。他賣掉了房子,變賣了汽車、家具,捐贈了所有的衣物,帶著幾件生活必須品來到了我們這家旅館,在203一住就是三十多年。我從未聽說或見過他交女朋友,也沒見過他帶朋友回來,甚至不知道他在房間里干些什么,日子是如何打發的,只是看著他日漸衰老。有時候拿他打趣,說他不再是帥哥了,他就回敬我“你也不是那個漂亮的中國小姑娘了!哈哈,你們叫什么?大媽?”
加州沒有四季,但人們只要用心,還是能感受到季節的變化。去年十一月底的一天起了一陣秋風,刮落一地樹葉,旅館門口的落葉怎么掃也掃不凈,街角的乞丐在冷風中瑟瑟發抖,整個城市在夕陽的照耀下顯得格外破舊、無奈,這情景每年秋季都令我沮喪。這時候約翰·史密斯先生拿著一卷報紙進了門,經過前臺的時候跟我打了個招呼,我突然覺得他臉色蒼白,似乎是病了,想再跟他說句話,他已經佝僂著腰進了電梯。那一晚我都沒睡好,老覺得有什么事情放不下。
一大清早我到前臺上班,看見昨晚值夜班的服務員給我留了一張紙條,說203的客人請我早上去他喜歡的一家快餐店給他買一份松餅送到他房間去,這還是他第一次提出這種要求。我正要出門,迎面涌進來了一個旅行團,我不得不給十幾位客人辦手續,折騰了一個多小時,總算把他們安排好了,我馬上跑步出門去買松餅,順手抓了一條浴巾。
我把熱氣騰騰的松餅盒裹在浴巾里,一口氣跑過兩條街,來到203房間門口,敲了半天門沒人應聲。心里有點緊張,飛跑到前臺拿了那把鑰匙打開了房門,門開了,手里的松餅也掉地上了。約翰·史密斯先生安詳地躺在床上,穿著帽衫、短褲和雪白的襪子、運動鞋。不用檢查,我知道他已經死了。我走過去摸摸他冰冷的手,下意識地給他蓋上了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