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周邦彥詞的朦朧美

■王波平/廣西民族師范學(xué)院教育科學(xué)學(xué)院

周邦彥詞“富艷精工”（《藝概·詞曲概》），集北宋之大成，開南宋之法門，葉嘉瑩謂其為“結(jié)北開南”的詞人。戈載在《七家詞選》中說：“清真之詞，其意淡遠，其氣渾厚，其音節(jié)又復(fù)清妍和雅，最為詞家之正宗。”清真詞渾厚，感人至深，蘊涵無限又幽約典雅，渾厚間有著美成一己之深感久蓄的情思，通過縝密抒寫來達致。渾厚中，有著美成獨特的感發(fā)意志的朦朧感，以期含蓄蘊藉。清真詞委婉淡雅，含蓄蘊藉，纏綿悱惻，讓人油然而生一種幽約情調(diào)和感傷情懷。周邦彥開了將詞工藝化的風(fēng)氣，這種工藝化的要點，在于以精致的裝飾，規(guī)范著細(xì)密的性情，賦予情感以一種間接化、曲折化和幽約化的審美狀態(tài)。

一、間接化

清真詞意蘊典雅，不失一份細(xì)致，細(xì)致體現(xiàn)在抒情的細(xì)膩和體物的細(xì)密上。然細(xì)致處恍然有一種隔膜感，卻又讓人著迷，王國維說：“美成深遠之致不及歐秦。唯言情體物，窮極工巧，卻不失為第一流之作者。”（《人間詞話》）清真詞，刻畫對象細(xì)致然凝滯，引人深思，其詞：“有可能按照所寫對象的內(nèi)在深度以及時間上發(fā)展的廣度把它表現(xiàn)出來”（黑格爾《美學(xué)》）。周邦彥詞在表現(xiàn)“對象的內(nèi)在深度以及時間上發(fā)展的廣度”上精致，委婉淡雅，有一種間接化審美效果，感知時不直白，體味間總生動。

一是“對象的內(nèi)在深度”，即抒情的間接化。抒情淡雅。如《宴清都》抒發(fā)羈旅行役之感，表現(xiàn)出的是一種淡淡的傷感和頹唐的意緒，表現(xiàn)出一種愁，一種恨，一種受命運作弄的無奈。其詞，被喻為“柳欹花亸”（賀裳），給人的美是一種頹廢的美，又有一種唯美主義風(fēng)味。抒情宛轉(zhuǎn)。《蘭陵王·柳》三闕賦柳，以柳喻離恨，曲盡情致；《解連環(huán)》寫“怨懷無托”，一波三折，委曲回宕；《瑞龍吟》抒悵惘之感，纏綿宛轉(zhuǎn)。

二是“時間上發(fā)展的廣度”，即體物的間接化。體物中，于時間的延展作無限思考，有一種哲思妙趣；或于時間作瞬間停留，有延宕妙致。以《玉樓春》為例試析其體物妙趣。體物妙美，延展時間長度。“當(dāng)時相候赤闌橋，今日獨尋黃葉路”，時間廣度綿延，時效深刻。今昔對比強烈。“當(dāng)時”之候與“今日”之尋，癡情與感傷兼具，美麗與憂傷同在，令人無法忘懷。誠然“清江一曲柳千條，二十年前舊板橋”（劉禹錫），懷人之意欲說還休。色調(diào)時差鮮明。“赤欄橋”之“赤”，赤色寓春天之爛漫與青春之熾烈，“黃葉路”之“黃”，衰黃蘊秋天之肅殺與心情之冷寂。色調(diào)差異，油然思忖：“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詩經(jīng)·小雅》）并引導(dǎo)后句中“青”與“紅”的色彩作比較思考。體物幽約，延宕時間速度。“煙中列岫青無數(shù)，雁背夕陽紅欲暮”，時光欲停留，美景實難收。淡煙抹青山，暮色掠雁陣，紅綠映照間，自有一種引人注意的光輝，一種攫人心靈的魅力，此際綠遠紅淡，又自蘊涵著一種時不再來的哀怨。劉若愚先生認(rèn)為：將顏色的比較，延展成時間上的變化，推而為自然界的動靜的比較，進而為人的客觀環(huán)境之動蕩與內(nèi)心情致之執(zhí)著的比較，詞人眼中的顏色隨著時間的推移，正悄然發(fā)生著效用。

二、曲折化

周邦彥不愧婉約正宗，詞作悱惻纏綿、沉郁頓挫，轉(zhuǎn)折操縱，不使一直筆平筆，而用意皆透過一層，委婉道來，更覺意趣。夏敬觀說：“耆卿多平鋪直敘，清真特變其法，一篇之中，回環(huán)往復(fù)，一唱三嘆。故慢詞始盛于耆卿，大成于清真。”（《手評樂章集》）其詞摹寫物態(tài)，曲盡其妙。單如其詞之狀愁，皆曲意而為。

一是曲折委婉，愁向他處。如“愁一箭風(fēng)快，半篙波暖，回頭迢遞便數(shù)驛，望人在天北”（《蘭陵王·柳》），離愁寫得曲折委婉。賀裳在《皺水軒詞筌》中評點此四句：“酷盡別離之慘。”雖沒直說離愁凄苦，卻婉轉(zhuǎn)道出其令人搖蕩心旌。蘊意深涵，不寫己之愁，卻繪他向之苦。表現(xiàn)離愁曲意，蘊藉無端。“箭”與“篙”，名詞妙用，寫風(fēng)快、舟快，喻離愁瘋長；“一箭”與“半篙”，數(shù)量詞活用，寫行遠、人遠，喻思念拉長； “風(fēng)快”正襯人心之愁，“波暖”反襯人心之寒。“一箭風(fēng)快”與“半篙波暖”，四言精工，對仗緊湊而濃縮，離愁別緒，悄悄黯然而神傷。言淺意深，包含著無限的悵惘、凄楚。

二是曲徑通幽，愁在周遭。如“桐花半畝，靜鎖一庭愁雨”（《瑣窗寒·寒食》），詞寫客中寒食對雨懷人之感，明寫雨，實狀愁，曲盡其妙，狀愁無限，至少四端曲致。以雨寫愁，曲喻愁情。明明寫“愁”，卻移情于景，營造出“愁雨”的意象，將雨擬人化，說是雨愁。“愁雨”意象新穎、強烈，妙筆曲致。以花襯愁，委曲愁境。桐花盛綻，貌若繁華，實則因“愁雨”而綻，無形間愁緒彌漫庭院，以艷麗反襯凄楚。以“鎖”狀愁，曲比愁態(tài)。以“靜”繪愁，曲狀愁緒。“靜鎖”二字尤妙，雨已是“愁雨”，還被“靜鎖”其間，“鎖”為無名愁態(tài)之凝結(jié)，“靜”為有情傷感之外化，凝滯而深沉。“靜鎖”，化用李煜的“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之意境，曲寫愁情，曲徑通幽。明代沈際飛在《草堂詩余正集》說：“‘靜鎖’句，霎然有聲。”總之，“靜”、“鎖”、“愁”三字，均可見出周邦彥選用動詞和形容詞摹寫物態(tài)的藝術(shù)工力，猶見其融情于景，將愁緒娓娓道來之妙。愁，雖在心頭，卻化在周遭景物之上，需慢慢觀賞，細(xì)細(xì)體味。

三是曲盡其妙，愁有韻味。其詞《大酺·春雨》，寫羈旅間惜春傷逝之感。其中“夢輕難記，自憐幽獨”兩句狀愁，可謂精妙。“夢輕”著一“輕”字，繪愁無限，曲盡其妙。“輕”字現(xiàn)妙。妙在描繪伴愁入睡不寧，間為雨聲驚醒；因睡不寧，而夢亦恍惚、紊亂、朦朧不清，故醒后難以追記。以“輕”繪“夢”，仿佛夢也有形狀、體積和輕重；化用秦觀詞句“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xì)如愁”， 營造清幽凄涼氛圍。秦詞說“飛花輕似夢”，周邦彥卻徑直說“夢輕”，讓人自然聯(lián)想秦詞意境，遙想“飛花”、“絲雨”之景，愁緒亦悠然，內(nèi)涵更豐厚。

三、幽約化

幽約，是為幽雅婉約，“其意淡遠，其氣渾厚”（《七家詞選》），堪為詞家大宗，上承楚辭“哀怨起騷人”傳統(tǒng)，下啟張惠言詞應(yīng)“道賢人君子幽約怨悱不能自言之情”道理。清真詞幽約，有“猶抱琵琶半遮面”的含蓄和“來如春夢幾多時，去似朝云無覓處”的空靈，幽約間存有“遠引若至，臨之已非”（司空圖《二十四詩品》）之狀，屬一種了然于心而又忘情于外的審美體驗。清真詞幽約，有“鏡花水月”之境和“夢幻泡影”之景。

一是“鏡花水月”之境，空蒙微茫，依稀朦朧。此清真詞獨擅之境。詞有此境，詞便具有了思想和靈魂。詞之情韻境地，是一種“纖美幽微”（葉嘉瑩語）的東西，不追求豪邁激烈又高大的情緒，不崇尚清晰真切而淺近的形象，以幽約為準(zhǔn)，營造朦朧，“美人如花隔云端”（王國維），正詞之佳處。朦朧，亦成為了周邦彥詞的審美價值取向，在遠山近水間構(gòu)建清遠空蒙迷離之狀，于煙嵐雨雪中營造幽約朦朧之態(tài)。如：“煙中列岫青無數(shù)，雁背夕陽紅欲暮”（《玉樓春》），山含情；“渭水西風(fēng)，長安亂葉，空憶詩情宛轉(zhuǎn)”（《齊天樂》），水生意；“斷腸院落，一簾風(fēng)絮”（《瑞龍吟》），風(fēng)蘊情；“桐花半畝，靜鎖一庭愁雨”（《瑣窗寒·寒食》），雨凝愁。山水風(fēng)雨皆有情，其間有飄逸之情和凝重之感糾結(jié)而成的朦朧體驗，微茫依稀，亦悠然淡遠。

二是“夢幻泡影”之景，要眇宜修，含蓄蘊藉。周邦彥繪景，極細(xì)極婉亦極執(zhí)著，步步逼近，密不透風(fēng)，在細(xì)膩之中而饒有蘊藉。如寫斜陽之美、柳條之柔和薔薇之弱，皆蘊藉有致。斜陽之美，“斜陽冉冉春無極”。 “斜陽冉冉”與“春無極”一為具象，一為抽象，一為慘淡蒼涼，一為萌艷蓬勃，周邦彥卻把情調(diào)氣氛迥然相反的兩個意象組接在一起，就像西方現(xiàn)代派詩人常用的“矛盾修辭”一樣，產(chǎn)生對立統(tǒng)一、相反相成的藝術(shù)效果。柳條之柔，“煙里絲絲弄碧”。柳蔭下枝條裊裊，直與曲、剛與柔、靜與動，在煙靄繚繞中，撩撥著離人的迷茫意緒。薔薇之弱，“終不似一朵，釵頭顫裊，向人欹側(cè)”。狀花有態(tài)，“顫裊”，盛放時搖曳生姿，“欹側(cè)”，凋謝后情致落。因簪取殘花，綺思與共生，恰似小鳳釵頭曾窺香頸，不能忘懷，人花合一，哀艷而有縹緲之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