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孩
早上,我從日本給媽媽打電話,第一句話就說:“生日快樂”。媽媽很高興,告訴我她正準備出門去美容院,還說她中午前要趕回家。我已經從三姐那里聽說了,哥哥姐姐們都安排好了,中午要在媽媽家,給媽媽賀壽。電話里媽媽的聲音很洪亮。說到我的哥哥姐姐們,雖然都不是有神論者,卻相信73和84是數字中的厄介,所以媽媽的生日,他們想隆重地辦一下。用哥哥和姐姐的話來說,隆重可以“沖邪”。媽媽剛好八十四歲。
但中午我再次打電話到媽媽家,沒有人接電話。給三姐打電話,三姐說媽媽突然發高燒,去找醫生看,醫生當場安排媽媽住院了。三姐補充說:“應該沒有什么大病。可能是因為媽媽的年齡比較大,所以醫生才讓媽媽住院作全面檢查。”
不過是感冒,吃點消炎藥,打幾個吊瓶,燒退了,媽媽就會出院的。我們都這么想。
第二天晚上,我又給三姐打電話。三姐說媽媽的燒一直不退,驗血結果雖然出來了,但查不出有什么地方不正常。三姐又補充說:“那個小護士不行,扎針扎不準,每次都扎好幾次。媽媽的胳膊都被扎青了。”
我這個人,幾乎很少失眠,只要腦袋挨上枕頭,馬上就會睡著的。但媽媽住院的這個夜晚,雖然我很困,透過窗簾照在床頭的一絲月光使我覺得不舒服。只要一睜開眼睛,墻壁是青色的,被子是青色的,我甚至覺得我睡覺的房間也是青色的。失眠原來是如此難熬的時刻。
翻來覆去中,我自然而然就想到了一件事。那是好多年以前,媽媽也住過一次院,是什么病我忘記了,反正做了手術。媽媽在醫院住了大約一個星期。那一次,我特地從日本趕回去。病房里只有我跟媽媽兩個人的時候,媽媽躺在病床上,握著我的手,悄悄地問我住院費和手術費會不會太高,醫療費會不會沒有人承擔。爸爸死了以后,媽媽靠一點點的養老金生活。我常常從日本給媽媽寄一些錢,哥哥姐姐們每個月多少也給媽媽幾個錢。媽媽一共有六個孩子,醫療費平攤六份的話,應該不會是太大的負擔。因為是這樣的理由,媽媽如此擔心她的醫療費令我覺得驚異。哥哥姐姐們,當然也到醫院看望媽媽,只是不像我,反正沒有家,干脆睡在臨時搭在媽媽的病床旁邊的鐵絲床上。從早到晚,我一整天都守在媽媽的身邊。那時我望著媽媽說:“你不要怕。這次的醫療費就讓我一個人包了吧。”我說的是真的。我自小離家,一直沒有照顧過媽媽。原則上,有力的出力,出不了力的,出錢也行。媽媽當場流了淚,好像松了一口氣。媽媽流淚的時候,我的心里酸酸的。過了一會兒,媽媽小聲地對我說:“謝謝你。”我的心,本來就酸酸的,媽媽說謝謝我,我覺得不自在,難過得想哭。我對媽媽說:“沒關系,沒關系,我是你女兒,你把我養這么大,我應該報答你。”于是媽媽使勁兒握著我的手,握了很長時間。長那么大,我還是第一次在媽媽的身上看到了不安和怯懦。媽媽老了。也許是因為年齡大了,媽媽沒有安全感。而我們每個人都會老起來。
但真是鬧心,因為我突然意識到,媽媽肯定又在擔心她的醫療費了。我真想馬上趕回去看望媽媽,像上次媽媽住院一樣,讓媽媽牽著我的手。而我呢,會再一次告訴媽媽,我愿意承擔所有的醫療費。晚上,丈夫從公司回來,他在日本的一家出版社工作,一天到晚總是在忙著編書。聽了我的話,他對我說:“你啊,我覺得你應該回去看一看媽媽。媽媽年紀大了,每看一次,就意味著見面的機會減少一次。日本和中國,雖然坐飛機三個小時就到了,比去沖繩還近,但真回去一次,其實并不容易。話說回來,你有多久沒有回家了?”我想了想,回答說:“五年,或者六年了。”丈夫吃了一驚,但沒有說什么,過了一會兒,他端了一杯咖啡到我身邊,問我:“媽媽有生命危險嗎?”我反問丈夫:“聽三姐說是發燒,應該是感冒吧,感冒會有生命危險嗎?”丈夫說:“可能性不大。”
話是這么說,到了第三天早上,我還是迫不及待地打通了三姐的電話。三姐告訴我,昨天夜里,媽媽已經被轉移到集中治療室了。我嚇了一跳,一口氣追問下去:媽媽危險嗎?媽媽得的到底是什么病?三姐說連醫院都確診不了,所以不知道是什么病。三姐還告訴我,因為媽媽的嗓子里都是痰,喘不上氣來,所以喉嚨里被插了一根膠皮管子,媽媽現在沒有辦法說話。這時候,我發現三姐說話有一個特點,就是把最關鍵的話,放在最后說,每一次都是這樣,令我覺得每次在放下電話機前都被她扎一針,很痛。三姐說:“媽媽的嘴角和嘴唇,全是血跡,黑色的血跡。”我真想知道那些血跡是怎么來的,卻沒敢問。
我跟三姐通話的時候,正坐在窗前的沙發上。天氣很好,十月的陽光將房間的墻壁照得十分明亮。我的身邊坐著剛滿四歲的兒子。兒子出蕁麻疹,肌膚上一塊塊紅色的斑疹看起來像山丘。我一邊跟三姐說話,一邊用冰袋給兒子冰出疹子的地方。兒子正在看電視。
三姐還在說媽媽的事。三姐說媽媽的喉嚨里被插了管子以后,因為說不了話,所以有什么事征求媽媽的意見時,媽媽只能搖搖頭,或者眨眨眼睛,不知道媽媽到底在想什么。但三姐補充說:“媽媽好像一直在尋找什么似的。我們都覺得媽媽是在找你。”然后三姐停頓了一下,問我說:“你覺得媽媽是不是在找你呢?”
我放下手里的冰袋,站起身,走到窗前,朝窗外望了一會兒。人行道上,幾個人匆匆走過白色的石階,此時此刻,燦爛的陽光白得令人難以承受,我把窗簾拉上了一半。重新坐下來的時候,感覺比剛才舒服了很多。我腦子里映出媽媽的樣子,媽媽沒有任何變化,溫柔的微笑和疲倦的神情。媽媽的確就是這個樣子。
三姐在電話的另一端重復地問我剛才的問題,聲音很大:“你覺得媽媽是不是在找你呢?”
我不禁點著頭,口里跑出來的話卻是:“都什么時代了,醫療如此先進,怎么會查不出媽媽得的是什么病呢!”
三姐回答我說:“醫生也很為難,只告訴我們查不出毛病來,因為驗血后得出的所有的指標都屬于正常范圍。”三姐補充說:“高熱不退,靠喉嚨插著的管子呼吸,媽媽看上去很難受。”
三姐小個頭,大眼睛,小嘴,跟媽媽長得很像。在我的眼里,三姐跟一些脆弱的小動物屬于同類,兄弟姐妹里我最疼的就是三姐。三姐在電話的另一端抽抽搭搭地哭起來了。我也想哭,但我覺得自己一旦哭起來的話,也許根本沒辦法停止下來。而我的身邊正坐著生病的兒子。我對三姐說:“你別哭。哭也沒用。你哭會影響到我的心情。”但三姐還在哭,我的心被三姐的哭泣搞得破碎不堪,好久好久不能說話。我快憋不住想流淚的時候,三姐突然停止了哭泣,對我說先聊到這兒,媽媽的事,如果有什么變化的話會馬上通知我。三姐真是個怪人,情緒轉變得這么快。但我松了一口氣,連聲對三姐說好。三姐還囑咐我每天都要給她打電話。最后,三姐補充說:“你離得遠,可能比我們還要擔心媽媽。但我知道,你一個人在海外并不容易,所以你不用太擔心的,我們有這么多人在媽媽的身邊。你自己也要保重啊。”
三姐想掛掉電話的時候,我忙叫住她。我問三姐:“媽媽有沒有上醫療保險?”
三姐停頓了一會兒說:“沒有。”
我接著問:“為什么?”
三姐說:“媽媽的年齡太大了,保險公司不給上保險。”
我已經好久沒有在國內生活了,不懂得年齡大了為什么上不了醫療保險。自1992年2月來到日本以后,國內所有的變化,我都不知道了。尤其我懷疑,說媽媽年齡大,也許只是哥哥和姐姐沒給媽媽上醫療保險的一個借口。
日本的父母,基本上不跟孩子一起住,所以也不照看孫子和孫女。尤其我丈夫的父母不在東京,在大阪,所以兒子生病的話,我總是足不出戶,寸步不離地守在兒子身邊。
我決定給婆婆打電話。寒暄后,我直截了當地問婆婆能不能來東京幫我照看幾天孩子。至于是什么原因,我沒有說,我怕說了給婆婆增加負擔。婆婆說她年紀大了,當真幫我照看孩子的話,萬一有個三長兩短的,擔當不起。掛了電話后,我很生氣。一整天,我就坐在沙發上陪兒子看兒童節目。到了夜里,我很困,但還是睡不著。我又失眠了。我住的地方是居民區,離鬧市遠,所以夜非常靜。夜無聲無息。丈夫回來得很晚,洗過澡,想上床睡覺的時候,我坐起來,對他說:“我今天才明白,自從跟你結婚,一直到今天,對你媽媽,我為什么一直無法將媽媽叫出口。”
丈夫問我為什么。我說:“跟你結婚的時候,你媽媽沒有一點兒表示。我生兒子的時候,你媽媽同樣沒有給一分錢。”我覺得自己已經無法收口,“不僅如此,我坐月子的時候,你叫你媽媽來照顧我。但是,你去出版社以后,你媽媽早上烤面包,中午煮面條,晚上做的都是你喜歡吃的菜。你媽媽想照顧你,應該挑日子,而不是在我坐月子的時候。早上面包,中午面條,我沒有奶水是正常的,你媽媽卻說奶水跟食物沒有關系,跟我的精神有關。”
我好不容易收口了。丈夫挨著我坐,尷尬地拍了拍我的肩,他知道我一直對他媽媽有看法,但他了解我,知道我的心情很壞,不過拿他出氣。實在是很愚蠢,我很鬧心,不知道除了用丈夫出氣以外,還有什么方法可以舒緩亂糟糟的心情。然后,丈夫鉆進被窩,告訴我他很想睡覺,并很內疚似的牽住我的手說了一聲抱歉。丈夫很快打起呼嚕來了。呼嚕聲像一只熟悉的貓,慢慢地走近我的腦海。
在我覺得腰酸背痛的時候,一夜過去了。丈夫最早從床上下來,梳洗過,吃了飯,然后走了。也許我的樣子不好看,出門之前丈夫對我說:“你不該這樣萎靡不振。凡事要往好的方面想才對。”
我坐在床頭盯著兒子。晨曦照著床頭。看樣子,兒子還會繼續睡下去。出乎我意料的是,兒子的蕁麻疹一夜之間就好了,一塊塊障我眼目的紅斑一下子消失了。醫生說蕁麻疹像潮汐,退了還會再出來。但我依然覺得心里多少騰出了一小塊空隙,刷牙時牙膏的檸檬氣味浸到那一小塊空隙里,有一種清涼舒暢的感覺。也許丈夫說得對,我應該往好的方向想。我希望今天媽媽會有好轉。
晨曦已經隱去,太陽升起來了。我的手機響了。一直以來都是我給三姐打電話,三姐卻突然打電話給我了。接電話的時候,我覺得心頭有一陣忙亂,但我盡力控制自己安靜下來。果然,三姐告訴我說:“今天早上,媽媽從集中治療室出來了。”
我高興地問:“媽媽的燒退了嗎?狀況好轉了嗎?”
三姐說:“沒有。”
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兒。沉默了一會兒后,我問三姐:“既然媽媽沒有好轉,為什么會出集中治療室呢?”
三姐說:“你為什么這樣問呢?”不等我回答,三姐突然大聲地說:“我們也沒有辦法,是醫院讓媽媽出來的。”
我問:“為什么?”
三姐說:“還不是因為錢!醫院,跟你在國內的時候不太一樣了。要提前交押金才讓住院。更不必說集中治療室了。”
我已經從朋友那里聽說過類似的事情了,最怕的就是生病,為了治病,有的人傾家蕩產。我對三姐說:“那就先交錢啊。”
三姐說:“你說得容易,但我手頭的錢已經用光了。其他的人,大姐、二姐還有哥哥和老四,都說沒有錢。沒有一個人肯拿錢出來。換了你,你會怎么做?話說回來了,即使每個人拿幾個錢出來,頂多維持一個晚上,至多維持兩個晚上。你不知道,一個晚上要多少錢啊。”
三姐提示我注意錢的問題,這一點她說的是對的。為了不至于搞錯了,我問三姐一個晚上要多少錢。聽了三姐的回答,我吃驚不小,想不到這么貴!但我還是松了一口氣,忍不住地問:“那么,我留給媽媽的錢呢?我留給媽媽的錢足夠支付的啊。”
三姐解釋說:“媽媽住院后,用的錢就是其中的三萬。但是三萬根本不夠,我還跟朋友們借了點兒錢。”
我問三姐:“那么,另外的那些錢呢?”
三姐又抽抽搭搭地哭起來了:“就是這些了,還幸虧我當時幫媽媽存下來呢。剩下的那些錢,早就從媽媽的手里跑掉了。”
三姐說她一直不敢告訴我這件事,事到如今,除了覺得十分遺憾,還覺得很抱歉。“十分、很”這些字眼使我變得激動不安。我打斷了三姐的話。我是無法梳理自己的心情,與其說亂糟糟的,不如說是覺得孤零零的。一心只剩下憤怒,我不高興地對三姐說:“我賣掉了北京的房子,我一分錢都沒有拿。那么一大筆錢。我把那么一大筆錢全部留給了媽媽,為了什么?就是為了這種用錢的時候,媽媽的手里不至于缺錢。那么大的一筆錢,你卻告訴我它們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三姐一連串地說:“我理解你現在的心情,你罵吧,罵吧。”
三姐很知趣地沉默著,我想起我最不該責怪的也許就是三姐,努力平靜了一會兒后,我說:“再問一遍,你剛才說的話,是真的嗎?”
但是三姐小聲地說:“是真的。”
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閉上眼睛,覺得馬上會暈過去。
上次媽媽住院,我一直陪到最后。媽媽出院的時候,我臨時決定去了一趟北京。我在北京有一套房子,房子不大,一室一廳,但地段特別好,在中關村。我去北京,本來是想立刻賣掉那個房子,但一個朋友勸我等一等,他說他的妹夫在房管所工作,可以讓他的妹夫幫忙賣一個最好的價。我當然也想賣一個好價格,于是就決定等一等。我對朋友說:“如果你妹夫幫我把房子賣出去了,請你把錢直接匯給我媽媽好嗎?”我給了他一個媽媽的銀行賬號。朋友說沒問題。我跟他握手說:“那就一言為定。賣房子的事,全部拜托你了。”
過了沒多久,朋友說有人想買我的那個房子,他說了一個價格,問我能不能接受。其實,離開北京二十多年,我根本不知道房子的行情。既然是朋友幫忙,我覺得一切都可以按照朋友的意愿來進行。我對朋友說:“隨你的意愿辦吧。你若覺得合適,就幫我賣了它。”
到了關鍵的時候,朋友好像不太喜歡我賣掉房子。他說房子不賣的話可以作別院用。還說我回國的時候可以住在那里,比住旅館好。朋友給我提了一個建議,建議我出租那個房子,至于租給什么人,直接由他幫我找。我回答說我沒有國內的銀行賬號,房租轉來轉去的太麻煩,我不喜歡在這種地方花太多的精力。于是朋友問我真的不后悔賣房子嗎?我故意答非所問,對他說不后悔,還說不后悔是因為我想我媽媽手里可以有一大筆錢。朋友說給媽媽的錢,可以堅持不斷地分批給,不必特地賣了那個房子。我跟他解釋說:“雖然是給媽媽錢,但跟錢其實并沒有太多緊要的關系。”朋友不懂,我進一步解釋說:“如果我想給媽媽安全感,就是給媽媽一輩子也花不完的一大筆錢。”
關于我的這個想法的初衷,朋友一無所知,他無奈地說他理解不了我的意思,并希望我將來不至于后悔。也許有一天我真的會后悔,但我知道,眼前的心情才是最真切的。
我愛媽媽。
朋友將錢匯到媽媽的賬號后,我給三姐打電話,讓她帶媽媽去銀行確認一下。我讓三姐順便取出五萬元。我對三姐說:“你,還有其他的姐姐和哥哥,每個人一萬元,算我的一點心意。你幫忙分一下錢吧。至于剩下的錢,那可是一大筆啊,你讓媽媽千萬收好了。夠媽媽用一輩子的了。”三姐問我二姐那里要不要給她錢,我說當然要給。三姐說她知道了,高興得對我說了好多遍謝謝。
或許我沉默得太久,三姐說對我賣掉房子的那筆錢她也很難過,很遺憾。我說難過遺憾歸難過遺憾,關鍵是怎么解決眼前所面臨的問題。我以為是媽媽自己把錢都分給了哥哥姐姐,于是問三姐,是否可以告訴我她從媽媽那里分到了多少錢。三姐說她根本就沒有從媽媽那里分到錢。然后三姐幾乎是埋怨似的說:“你知道,我們姐妹里,媽媽最疼的就是老四。媽媽總是不斷地偷偷給老四錢。不僅如此,老四買房子,老四的孩子結婚,媽媽都沒少給錢。老四裝修房子,買的新的家具,用的都是媽媽偷偷給她的錢。那些錢都是你賣房子的錢。但是媽媽住院后,老四說她手里沒有錢。老四一分錢都沒有拿出來。”
我沒有說話。三姐遲疑了一下,問我現在是不是很生氣。我說我不是生氣,我是覺得難受。我說的是真的。對于媽媽來說,哪個孩子她都會心疼,就是不心疼我。媽媽總是不斷地讓我幫助這個姐姐那個姐姐,好像我這樣做是應該的,好像我賺來的錢都是白撿的。而現在,我耿耿于懷的是,我給了媽媽那么一大筆錢,錢卻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媽媽不僅勉強她自己,還勉強我。
三姐說:“這些事,我本來不想對你說的。這么說罷……你要保證不要把我說的這些話,傳到其他人的耳朵里。”
我很客氣地對三姐說:“你也知道的,我在日本的這么多年,除了媽媽,只跟你一個人聯系。”
三姐嘆了口氣說:“媽媽這樣對老四,我也能理解,因為老四的婚姻不幸福,媽媽一直都心疼她的。但是……”說到這,三姐啞住不說了。
我說:“你放心說吧,我不會追究這件事,也不會追究任何人。你也明白,我是有權利知道那么一大筆錢是怎么跑掉的,跑到哪里去的。”
三姐再次讓我保證不把她的話說出去。我保證了。
關于這一大筆錢的事,說實在的,雖然我保證三姐的話不對其他人說,但是不妨礙我考慮考慮今后應該怎么做。想討回我的錢給媽媽治病的心情是真的。
一直以來,我總是一邊不斷地遠離我的哥哥和姐姐,一邊又跟他們藕斷絲連。我這樣做,正如三姐所說,是因為他們跟我一樣,是同一個媽媽生出來的。情感這種東西,界限模糊并且脆弱。雖然我跟哥哥和姐姐是同一個媽媽生出來的,但是,發生了太多的這種事和那種事,經常使我覺得我情感的邊緣,生出一些痛苦的變形。一些本質的東西凌亂不堪,我常常覺得沒有辦法清晰地感知。我幾乎不跟哥哥和姐姐聯系,好像不關心他們,可是一旦他們發生了什么事情,我卻也覺得難過。至今為止,我一直以為難過不過是一時的壞心情,來了,但是最終還會走開。跟哥哥和姐姐相處的時候,我總是努力躲開這種難過的時刻。
但這一次,想躲也躲不開了。我看到了一種令我覺得恐怖的東西。原來有一種令人恐懼的東西,一直都存在著,在現實情境的空隙里,一直在等待某一個時刻。
“關于二姐,”三姐說,“有一天,都半夜了,二姐的兒子突然給媽媽打電話,說她媽媽已經被救護車拉到醫院了,有生命危險。但是因為交不了押金,醫院不讓住院。”三姐接著說:“以后的事,你應該能夠想象得出來。”
我問:“二姐跟媽媽要了多少錢?”
三姐說:“兩萬。”
我說:“二姐的病呢?已經好了嗎?”
三姐說:“問題就在這里。媽媽一大早把錢打到二姐的賬號上,迫不及待地要去醫院看二姐。但是二姐的兒子說他媽媽已經脫離了危險期,在自己家里。媽媽又去二姐家,二姐活蹦亂跳的。”
我問三姐:“二姐把錢還給媽媽了嗎?”
三姐氣憤地罵:“真不是個東西。媽媽發現二姐騙了她,讓二姐還錢,可二姐就是不還錢。二姐根本就沒生病,她兒子說救護車拉她去醫院,不過是一個謊話而已。你說,媽媽能見死不救嗎?不管怎么說,二姐到底也是媽媽親生的啊。”
我一直在聽三姐說話,這時我打斷三姐:“二姐從媽媽手里得了這么多錢,媽媽住院后,她應該會拿出一點兒錢出來吧。比如意思一下什么的。”
三姐憋著火兒說:“二姐這個人,你也了解她的。她怎么會拿錢出來。錢到了她的手里,誰都別想要出來的。”
這也是我的看法。尤其是,不僅僅是二姐,哥哥和四姐也不相上下。
二姐沒受過什么教育,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時候,去農村待了幾年。之后回到城里,但因為選擇了名字好聽的環保局,以為會在醫院里工作,結果掃了一輩子的大街。我無法忍受的不是二姐,是她找的那個男人。一天到晚地喝酒,喝了酒后就耍酒瘋。我剛出國的時候,有一年回媽媽家過年,這么巧跟二姐家和三姐家趕在一起。二姐的男人先喝了白酒,然后喝啤酒,找碴兒跟哥哥打架。他的身長至少也有一米八,骨骼大,肩很寬,看上去像一個運動員。他揪著哥哥的前衣襟,哥哥本來個子就矮,被他揪了衣服前襟后,雙腳都不著地了。
哥哥對他說:“你喝多了,早點兒回家休息吧。”
他火了,抬起手想打哥哥。說時遲那時快,我跑去廚房拿了一根木棒,是媽媽用來搟面條的搟面杖。我把木棒高高地舉過頭頂,對他說:“酒鬼,不要在我媽媽家找事。”
他問我:“你想怎么樣?”
我說:“我要你滾。”
在場的人都呆在原地,過了好半天,媽媽才對我說:“有話好好說,先放下搟面杖。”
他說:“你真的敢打我?我是你的姐夫。”
我保持著舉棒的姿勢去大門口,打開門,對他說:“你現在只是一個在我媽媽家里鬧事的酒鬼。你要打的人,是我哥哥。你到底滾不滾?你再不滾,我真打了。”
于是他真的放下我哥哥,哼哼唧唧地走了。我關上大門,上了鎖,放回搟面杖,對有點兒不痛快的二姐說:“抱歉,我本來不想這么做。我有點兒沖動了。”
二姐呢,我說話的功夫已經收拾好隨身攜帶的東西,不看我,看著她的兒子說:“我們走。不管怎么說也是長輩,這樣對待長輩,太少教了。”
在猛烈的摔門聲中,二姐和她的兒子離開了。我知道二姐說的“少教”的人是我。先是一陣寂靜,之后是我第一個笑起來,然后三姐跟著笑,媽媽也笑了。哥哥在旁邊愁眉苦臉的。
正如三姐所說的,“以后你來媽媽家的時候,二姐再也不會來了。”
就這樣,一晃二十年過去了。我跟二姐真的有二十年沒有見過面了。我們互相躲避,不通音訊。不過,我賣掉北京的房子,給哥哥和姐姐分完錢后,三姐曾經告訴過我,說二姐讓她轉告我,謝謝我還記得關照她。我問三姐當時是怎么回答二姐的,三姐說:“我跟她說畢竟都是一個媽媽生的嘛。”我非常滿意三姐的回答。假使要我親口回答二姐,也是同樣的一句話。除此之外,我找不到任何其它的理由。
三姐說大姐更陰險。三姐舉了好幾個例子。媽媽手里有了錢以后,大姐突然要媽媽搬到她家里住,說她自己的年紀也大了,退休了,有時間照顧媽媽了。三姐說:“可是你知道大姐的那些毛病。如果不是貪圖媽媽手里的一大筆錢,她會讓媽媽去她家里住嗎?”
我當然知道大姐的那些毛病。大姐每天會洗無數次手,每次洗手都會洗五分鐘以上。大姐的家輕易不允許人進去。連大姐的親生兒子,放學后回家,因為兩個房間都被大姐上了鎖,也只能在狹窄的廚房等到大姐下班。為了什么去大姐家我忘記了,只記得那一次是跟爸爸媽媽一起去的。大姐用身子擋著房間的門,左手高高地撐著門框。我跟爸爸媽媽站在門外的廚房。至于說了些什么話,我也忘記了,只記得時間很短,也就說了兩三句話而已。
回家的路上,爸爸對大姐沒有請他進房間的事耿耿于懷,一路上都在對著媽媽罵大姐:“連她本人都是我們生的,她卻嫌我們臟,不讓我們進屋。你是她老媽啊。我是她老子啊。不是嗎?”
媽媽對爸爸說:“算了吧,你也知道她這么做是因為她有病。”
爸爸問:“什么病?”
媽媽說:“說簡單了,就是潔癖癥啊。”
爸爸說:“我看得清清楚楚,她只是不稀罕我們,怕我們累贅她。”
也許爸爸說得對。有一次,我從日本回國,大姐說她想到日本看看,拜托我幫她辦理探親手續,我答應了。大姐讓我跟媽媽去她家玩。那一次,大姐讓我跟媽媽進了她的屋子。大姐大我二十歲,所以我記事的時候,大姐已經結婚了。我的記憶里,沒有跟大姐一起生活過的印象。那次是我第一次目睹大姐的生活環境。最早是媽媽站在門檻上,過了好長時間都不邁步進屋。于是大姐在屋里招呼說:“快進來啊。”媽媽踮著腳尖問:“可以嗎?真的可以嗎?”媽媽進屋后,我跟在媽媽的身后也進了屋。四方形的房間里,一張雙人床,兩個大衣柜,一臺不太大的電視機。除了衣柜,電視和床都罩著用白布制作的套子。窗簾只開著一絲縫隙,所以不知道窗外是什么景象,也搞不清房子是否朝陽。沒有沙發和椅子,大姐讓我和媽媽坐在雙人床的床邊上。大姐打開手包,從里面取出一盒香煙,抽出一支給媽媽,然后抽出一支叼在自己的嘴上。大姐飛快地用打火機點燃媽媽和她自己嘴里的香煙。在大姐和媽媽抽煙的過程里,她讓媽媽手里拿著煙灰缸,還示意媽媽將煙灰缸舉在下巴的位置上。大姐站在媽媽的眼前。媽媽模仿大姐,每抽一口香煙,都趕快在煙灰缸里抖掉煙灰。因為媽媽和大姐過于神經質地做這件事,所以期間沒有人說過一句話。抽完煙,大姐用吸塵器吸地,吸到我跟媽媽眼前的時候,我們兩個人同時抬起雙腳。我覺得待久了不太合適,跟媽媽說我們走吧。也許媽媽跟我一樣感到別扭,二話沒說就同意了。快要跨出門檻的時候,大姐叫住我。大姐說:“你來過我家了。以后從日本回來,再來我家玩吧。”
出了大姐的家,走了一段距離后,我對媽媽說我再也不想到大姐家玩了。媽媽對我說:“我知道你覺得別扭,但是,春還是第一次請人到她的房間里呢。”媽媽叫大姐春。順便說一句,媽媽叫我秋。我本來以為,春與秋是媽媽刻意為我們起的名字,名字里包含著什么說法。但我曾經問過媽媽,媽媽回答說,春與秋叫起來方便而已,什么說法都沒有。之后媽媽問我:“你覺得應該有什么說法嗎?”我也沒想出有什么好的說法,但總是覺得一春一秋很有意思,可以用肌膚,用溫度來體會。話說回來,總算是進過大姐的房間了。媽媽提醒令我感到驚異,我點點頭,對媽媽說:“我的確有點兒受寵若驚。”
三姐告訴我,媽媽住院前的兩個星期,其實是住在大姐家的,因為哥哥和姐姐們要給媽媽過生日,媽媽才臨時回自己家的。我跟三姐問起大姐夫,三姐說他們兩口子的事搞不清楚。三姐說:“媽媽去大姐家住之前,兩口子經常到媽媽家蹭飯吃,一起來,一起回家,但是從來沒看見他們對過話。”
我說:“我去過大姐家,不敢相信媽媽會在大姐的家里住下來。”
三姐說:“你也知道大姐的那些毛病,媽媽肯定受拘束。”
我說:“媽媽沒說要回自己的家里住嗎?”
三姐說:“媽媽當然想。我們也想媽媽回自己的家里住。有一次,哥哥給媽媽打電話,說要去接媽媽回家住。哥哥打電話的時候,大姐正在媽媽身邊,聽哥哥說,大姐從媽媽手里搶過電話,說哪個敢來接媽媽,就讓他頭破血流。”
我笑了一下說:“這么狠。”
三姐跟我一樣笑了笑:“但是媽媽搬去大姐家的時候,大姐讓媽媽把存折一起帶到她的家里去。聽媽媽說,存折被大姐管理了。媽媽想用錢,得通過大姐。所以,即使媽媽想回家,也得先取回自己的存折才行啊。”
我很吃驚,問三姐:“會有這樣的事?”
三姐說:“再說了,她跟媽媽說她老了,跟大姐夫已經是家內分居了,退休后一個人待著悶出病來了,跟媽媽一起住,可以相互做個伴,還可以借機會孝敬一下媽媽。”停頓了一下,三姐補充說:“開始,我們也以為媽媽有個人說話比較好,只是沒有想到媽媽會把存折交給她。”
然后三姐問我對這件事是怎么想的。三姐說大姐叫媽媽去她家里住,是為了把媽媽錢騙到手。在三姐指點我之前,我已經是這么想的了,但是我還是安靜地聽三姐把話說完。我沒有回答三姐是這樣或者不是這樣,事到如今,是與不是,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我覺得自己簡直就是一個傻瓜。
放下電話后,家里家外都很安靜。過了一會兒,忽然有一只小鳥在窗外的電線桿上鳴叫起來。說真的,我本來是擔心媽媽的,但現在有點兒怨恨媽媽,覺得媽媽被醫院趕出集中治療室,是媽媽的自作自受。
關于我留給媽媽的那一大筆錢,我大致知道它們跑到哪里去了,是怎么跑去的。但現在不是議論錢的時候。我看了看墻上的掛歷。10月7日,星期六,大安。星期一,是日本的體育日,所以日本三連休。我說我會寄錢給媽媽,讓三姐給我她的銀行賬號。可是我讓三姐等三天,因為日本的各大銀行都休息。三姐立刻說謝謝。我嘛,我不太喜歡這種口頭上的東西。我也是媽媽生的。媽媽需要錢的時候,我能給媽媽錢,這對我來說,也是好事。三姐說她一會兒就去醫院看媽媽,有什么事情的話會通知我。
電話掛掉以后,我覺得腦袋里亂糟糟的,一想到兒子對許多東西有過敏癥,想即刻趕回國看望媽媽的意圖就泄氣了。我回國,我不回國,媽媽的狀況都是一樣的。但我回國的話,必須帶著兒子,我的狀況卻是不一樣的。我從來沒有感到如此的無力。
晚上,我對丈夫解釋了一大堆后,告訴他我需要聽聽他的主意。丈夫知道我不回去看望媽媽是因為兒子,他大度地對我說:“需要多少錢,你看著寄吧,不要在乎我。”
在這種時候,我竟然喝了兩罐啤酒,頭發暈,心跳加快。酒精將白晝的煩惱和苦痛淹沒了。不過,我本來不想用喝酒這種方法解憂的。
當天,三姐再也沒有給我電話。沒有電話我反而放心。8號,將近中午的時候,我給三姐打電話。問到媽媽的事,三姐說她正要找我,想跟我商量一件事。我問什么事。三姐說媽媽喉嚨里的痰太多,喉嚨里插的膠皮管已經很難保證媽媽呼吸了。醫生讓家屬做決定,要么就是把喉嚨開個洞,直接往外邊吸痰,但這樣的話,媽媽就跟植物人沒有太大區別,要靠機器維持生命。要么就是撤掉現在的膠皮管子,但媽媽的生命就很危險。三姐問我:“你說,應該怎么辦?”
三姐問我怎么辦,我就知道哥哥姐姐們是將責任推到我這里了。原則上,我拿錢出來,哥哥姐姐就會選擇給媽媽割氣管。我一直說我是媽媽的太陽,媽媽的月亮,像大海一樣深深地愛著媽媽,但此刻我卻無法馬上作出答復。我使勁兒握著電話機,僅僅是一瞬間里,腦子里卻一下子蹦出了好多想法,但沒有一個想法是行得通的。過了一會兒,三姐說她非常理解我現在的混亂。三姐的聲音里帶著哭腔。我的心里堵塞了一般。猶豫了一陣子,我問三姐:“你沒有問問媽媽嗎?媽媽本人是怎么想的呢?”
三姐說:“你知道媽媽不能說話的。我把醫生要在喉嚨上開洞的建議跟媽媽說了,媽媽一個勁兒地搖頭。我想媽媽是反對。”話說到這里,三姐就不再接著說下去了。我明白了,我把哥哥姐姐推在我身上的那個責任,又推到媽媽的身上了。而三姐什么都懂。過了好久,三姐對我說:“我們都希望媽媽好。但我們都有自己的生活,有孩子,我們都不是有錢人,靠一點點兒的工資生活。”
我回答了一個字:“對。”
三姐吃了一驚:“原來你也是這么想的嗎?”
我對三姐說:“事關媽媽的生死,我也很難作決定。你給我一點兒時間好嗎?我想好好地想一想。”
好好地想一想,其實就是想跟丈夫商量一下。
也許是擔心我,難得丈夫回來得這么早。飯菜很簡單,兩塊煎牛排,丈夫一塊,我跟兒子一塊。然后是生菜、黃瓜和西紅柿幾樣蔬菜。兒子挨著我坐,丈夫坐在我的對面。我一口接著一口地喝啤酒。也許是我的沉默令丈夫感覺到壓抑,他沒話找話,讓我多吃一點兒蔬菜。兒子打開電視機,新聞正報導中國召開的會議。兒子想換頻道的時候,丈夫讓他等這條新聞播完了再換。丈夫對我說:“中國又迎來了新的時代。”我只是“嗯”了一聲。我并非不關心時事,但此時此刻,我的心思全部都在媽媽的問題上。過了一會兒,丈夫問我:“媽媽怎么樣了?有沒有好轉?”我去廚房拿來一只杯子,注入一半的啤酒。我把杯子遞給丈夫。丈夫不太會喝酒,但他沒說話,從我的手里接過杯子,喝了一口啤酒。
我說:“在說媽媽的事情之前,我有一個問題想問問你。”
丈夫問:“什么問題?”
我說:“你是怎么看待安樂死的呢?”
丈夫說:“很抱歉,我回答不了你的問題。因為我從來沒有被迫作過這樣的選擇,不知道到時候,自己究竟會怎么做。”
我覺得很難為情,丈夫說得對,沒有經歷過,當然是沒法選擇的。但是,這種時候,我需要丈夫幫我出出主意。我的心思,丈夫都看明白了。他看了看我,很認真地對我說:“如果你的疑問跟媽媽有關,那就另當別論。如果是媽媽的事,那么我們應該坐下來,好好地想一想,想一想應該怎么做。”我謝了他。媽媽來日本的時候,在我家里住過半年,丈夫跟媽媽相處得非常好。我吃了一口牛排,肉香細膩但卻濃郁。我自己也不知道作了一個什么樣的表示,于是丈夫對我說:“你若擔心錢,我們的孩子可以去公立學校讀書。你也知道,到大學為止,公立學校的學費,比私立學校差不多要便宜一千萬。我的意思是,至少我們可以考慮一千萬。”現在想一想,那個時候,一千萬日元可以兌換一百萬人民幣。我再次謝了丈夫。其實,讓兒子去私立學校讀書,是我的選擇。比起一個校長的教育方針,我更愿意兒子在有著某種哲學理念的環境中成長。
我把三姐對我說的媽媽的情況,對丈夫重復了一遍。以為丈夫會驚訝,他卻反問我:“你是怎么想的呢?”
我回答說:“很復雜。喉嚨上開個洞,靠機器維持生命,跟死人沒區別還好,問題是比死人還遭罪。還有,最終到底會花多少錢,根本無法預測。”好像三姐說到這里就沒有說下去一樣,我也啞住了。
丈夫說:“你的心情我明白。媽媽雖然說不了話,但媽媽搖頭意味著媽媽不想割開喉嚨。還有,其他兄弟姐妹的意見呢?他們是怎么想的呢?你應該跟他們好好地商量一下。”
我的臉有些發燒。給媽媽延命,等于要花很多很多的錢。我的哥哥和姐姐,已經沒有人往外拿一分錢了。能商量的只有三姐一個人,而三姐問我怎么辦。但是我不好意思說出這個事實,怕丈夫會想:你們家里的人,怎么會是這個樣子的呢!俗話說:家丑不可以外揚。雖然丈夫對我很真誠,我卻假裝答應跟哥哥姐姐商量,早早地退出飯桌。丈夫問我為什么不吃飯,我說不餓。
我剛剛讀了一篇文章,是我特地在網上找到的。文章的名字是《巴金痛苦地為別人活著,曾要求安樂死》。媽媽住院的時候是2006年10月。巴金是2005年10月去世的。時間相差一年。文章里介紹說,醫生贊揚巴金非常堅強,非常配合,因為有些治療對年輕人來說都無法忍受,好比氣管插管、胸刺等。文章還介紹說,巴金活著的時候,曾經說過“長壽對我是一種懲罰。”可見巴金其實是生不如死的。但巴金是公眾人物,到死都要為別人活著,為別人作榜樣。巴金要滿足好多別人為他設置的心愿。據我所知道的就有:親眼看到中國現代文學館的建成;老過千年;跨進新世紀;生日會上收到一百朵玫瑰。等等。媽媽平凡極了,沒有巴金的聲譽和地位,用不著為別人活著。所以媽媽的問題很簡單,就是決定要不要在喉嚨上割出一個洞。讀完了這篇文章,不知道為什么,好像我的心里輕松了很多,如果我決定不給媽媽的氣管割洞,那也是為了讓媽媽躲避痛苦。這時,睡意襲來,我躺倒在沙發上。
“關于媽媽的事,”我無精打采地對丈夫說,“即使放棄讓兒子上私立學校的念頭,即使把一千萬學費用在媽媽的治療上,萬一媽媽真的靠機器活下來,關鍵是,如果活好多好多年的話,媽媽會不會覺得生不如死。還有,一千萬學費會維持多久呢?一千萬學費用完了以后又怎么辦呢?。”
我再一次說不下去了。我的糾結是真的。在我的內心深處,常常會冒出令我覺得害怕的一個念頭。假如媽媽死了,死了就完了。如果真的選擇給媽媽的喉嚨割出一個洞來的話,媽媽也許會不死不活地拖下去。除了媽媽本人痛苦不說,哥哥姐姐,還有我,我們的生活會有很大的改變。媽媽拖的時間越長,我們的生活就越發難以恢復。所以,我覺得那個洞,好像一個無底的深淵,不僅會最終吞噬掉媽媽,還會吞噬了我未來的人生。而我的未來的人生里,有我的兒子。我跟愛媽媽一樣愛我的兒子。是的,是的,雖然我希望媽媽好起來,雖然我的心里充滿對媽媽的愛,但是,到了這種時候,希望與愛都不管用了,我的腦子里總會看到另外的一些東西,它們在上面,在下面,在左邊,在右邊,它們是無邊無際的恐懼,潛隱在我生活的某一些空隙里。這些恐懼在等待著我。
丈夫說:“有一句話叫走一步算一步。日本的好多文化來自中國,所以你應該知道這句話,也應該知道這句話說的其實是視點問題。有時候,在看待一件事情的時候,不要看得太遠,看眼前就好。我的理解是,我們要把眼前的事做到最好。好比媽媽的事,一千萬能維持多久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至少有一千萬的治療費,所以我們可以作選擇。但因為有一千萬,所以選擇延命,這又是另外一碼事。一千萬能維持多久,也是另外一碼事。你必須跟你的哥哥和姐姐好好地商量一下。最重要的,是媽媽的感受。”
我模模糊糊地聽丈夫的理論,嘴上一邊說:“你說得對。”心里卻覺得他的主意根本幫不了我。使我煩惱的是,我心里的不安根本揮之不去。我生硬地分辨出,我的心中有兩份愛情,一份是對媽媽的,一份是對兒子的。我第一次覺得,同樣的愛,卻是兩種情感,濃淡不同,深淺不同。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問丈夫:“如果一千萬花光了,而媽媽還活著,還是治不好病的話,那時候又該怎么辦?”于是丈夫說我想得太多太遠,還強調說誰也無法預測未來的事。我莫名其妙地生起氣來:“如果媽媽不把我賣房子的錢分掉的話……”
丈夫打斷我的話,說了一句“晚安”,很快就打起呼嚕來了。
夜里我做了好多夢,都跟媽媽的事有關。
讓我說說兒子的事。就在媽媽住院前的那個星期,有一天,兒子坐到我的膝蓋上,哭著問我:“媽媽,為什么偏偏就是我呢?”
我將兒子抱得更緊一些,幾乎把他擁在懷里。我對兒子說:“因為上帝知道你勇敢,所以選中了你。上帝知道你一定會征服這種病。”
兒子正上日本的教會幼兒園,所以用上帝來說服他的話,比較容易。接下去,我又說:“話說回來,并不是偏偏就你一個人。童真比你更糟糕,不能吃雞蛋和面包,不能喝牛奶,除了白米飯、肉和蔬菜,什么都不能吃。吃了后就跟你一樣,出蕁麻疹。還有康祐,吃的東西里有一點點兒雞蛋的話,馬上就要到醫院急救,不然就會有生命危險。而你呢,你什么都可以吃,所以你并不是最糟糕的。”
童真和康祐是跟兒子同一家幼兒園里的小朋友。雖然我說的這種話只能安慰小孩子,但兒子的神情看上去不似那么絕望了。
兒子在三歲的時候,有一次感冒發燒后開始咳嗽。咳得厲害,吃藥也不管事,早晚尤其嚴重。小兒科醫生說兒子患的是支氣管哮喘。吃了一年多的藥,病情未見好轉,于是醫生推薦了一種叫普米克的預防治療藥物,就是吸入支氣管擴張劑。我猶豫了一個星期,最終決定接受。只使用了一次普米克,兒子的咳嗽就斷了根似的突然止住了。我高興得不得了:兒子的哮喘病好了。但是,不久后,兒子開始出蕁麻疹。以為吃了藥就好了,但藥一停下來蕁麻疹就又跑出來。醫生說兒子得的是慢性蕁麻疹。好長時間我都無法原諒自己的選擇。如果不選擇使用普米克的話,兒子頂多是早晚咳嗽而已。但過敏反應轉到皮膚上了。一片片紅疹從頭到腳都是,又痛又癢又不好看。仿佛一種無法知曉的惡的生命從人的皮膚洶涌出來,像海的漲落,像天上的云雨。兒子連幼兒園也不能去。常常是一休就休一個星期。
醫生又讓兒子試試類固醇。我不記得藥的名字了。是一種粉紅色的藥片。真的是見鬼了!最早,只要半粒就可以控制一段時間不出麻疹,慢慢是一粒,再后來是兩粒。兩粒也控制不住了。接下來是三粒。我從網上得知這種藥的副作用很大,不安圍困著我,像一條不停地流動著的河流。
有一天,我問醫生:“我要怎么做,我的孩子才會不吃這種藥,也不再出蕁麻疹了呢?”于是醫生給了我一張表,囑咐我不要給兒子吃上面提到的東西。一大串名字里,都是兒子喜歡吃的東西:草莓、獼猴桃、黃瓜、西紅柿、牛奶、雞蛋、葡萄、芹菜等等。我說不出話來了。如果連兒子吃的東西都被剝奪了,活著還有快樂嗎?這種情形維持了一年多。期間,兒子一出蕁麻疹我就哭,就不讓他去幼兒園。我覺得那些紅斑見不得人,因為看見了紅斑的人會覺得兒子太可憐,而這正是我最接受不了的。就在媽媽住院前,我給三姐打電話,說到兒子的病,于是控制不住地哭了起來。
三姐說:“西醫不行的話,你為什么不試一下中醫呢?”
家附近沒有中醫院,比較遠的一家是預約制。我打電話過去,接電話的女人說預約的人很多,需要排隊,最快也得等兩個月。我等不及,開始給所有的朋友打電話,想找一個在日本的中醫大夫。咨詢電話甚至打到了香港和美國。終于有一天,一位朋友說他的朋友就是中醫大夫,正好來日本出差,但明天就回國,如果我想咨詢什么的話,不妨打電話過去問問。
電話打通了,聽我說了朋友的名字后,大夫希望在他等飛機的時間里見個面。我帶兒子去了成田機場。在候機大廳里,在許多人里面,我一眼就認出了那位中醫大夫。我的朋友向我介紹大夫的時候說:“白醫生很消瘦,他的眼睛很特別,白邊眼睛下,總好像在默默地思考著什么。”
除了問診,白醫生還看了兒子的舌苔和膚色,還給兒子把了脈。一大堆說明怕我聽不懂,白醫生跟我打了一個很簡單的比喻:“吃西藥,等于把過敏反應不斷地壓縮到一個罐子里。罐子滿了,當然就會收不住地跑出來。就是發疹。中醫正相反,不壓縮,而是把那些不好的東西從身體里排出去。一邊排,一邊改善體質。”
我似懂非懂,但白醫生說的形象鮮明,我覺得道理上懂了。白醫生同樣給了我一張表,上面都是漢方的名字,不僅有毒蝎子,還有蛇,我心驚肉跳。白醫生要我有思想準備,說吃了中藥后,一個月里疹子會比以往厲害很多,但是不要害怕,因為這正是把不好的東西排出去。白醫生還說他開的這付藥方至少要服用半年以上。最后,白醫生囑咐我說:“煎藥的時候,要用砂鍋,要用溫火慢慢地煎。”
我給幼兒園打電話。對幼兒園的老師,我說了全部的實情。然后我說兒子也許要休息一個月,也許要休息半年。幼兒園的老師回答我說:“身體才是最重要的,休息多久都行。幼兒園這里,根本不用在意。”
媽媽住院的時候,兒子正處在這個特殊的治療時期。好像媽媽住院的那一天,太陽一大早把溫暖的光送進房間,我一邊給兒子冰那些水泡一樣的疹子,一邊對兒子說:“你看,醫生說對了啊,真的比以往嚴重得多。你體內的壞東西正在一點點兒地排出來,雖然癢,雖然痛,忍下來就好了。”
我試著以各種語言安慰兒子。整整兩天了,我的心被撕成了兩半。一邊擔著媽媽,一邊擔著兒子。如果說我能夠承受下來,大概因為我可以給媽媽一千萬,還可以試圖以中藥根治兒子的病。我找不出理由放棄可能做到的所有的努力。有希望真好。希望令痛苦變得能夠忍受。
我問三姐可不可以給我其他哥哥和姐姐的電話號碼,三姐說可以。但三姐囑咐我,話說得不要太重,還特地重復了一遍她說過很多次的那句話:“怎么說,我們都是同一個媽媽生出來的。”
我跟三姐說我不會做那些沒有意義、無聊的事,就是因為都是同一個媽媽生出來的,所以才試著打電話。三姐沒吱聲,大概是沒什么話可以說了。
哥哥是兄弟姐妹里唯一的男孩子,是長子。我先給哥哥打電話。我跟哥哥談起我的建議,最后安慰他說:“病治好了的話,割開的洞是可以縫合的。”哥哥說他也同意我的建議。我繼續告訴哥哥,說如果決定做手術的話,媽媽就得搬回集中治療室。哥哥問我三姐有沒有告訴我價格的事。我說:“當然聽說了。”我沒有說出丈夫提及的一千萬日元的事,哥哥沉默了一會兒,問我錢怎么辦。我說:“六個孩子,一起想辦法。總會有辦法的。”哥哥說我在日本待得太久了,不了解那些姊妹。哥哥說他很愿意告訴我其他的姊妹是什么樣子的。我本來想拒絕,但哥哥已經滔滔不絕地說起來了。哥哥說媽媽進集中治療室后,老二和老四突然就看不見影子了。我問哥哥為什么不給她們打電話。哥哥回答說一直在給她們打電話,但就是打不通。然后哥哥問我:“你說,她們是不是故意不接電話?”我不想思考這個問題。這時哥哥又說:“叫老大把媽媽存折里的錢都交出來,老大就是不交。誰都知道你給媽媽的錢在她手上,她不拿出來,我們也沒有辦法。”接下去,哥哥問我有沒有什么辦法,可以讓老大把錢拿出來。
我告訴哥哥,我正試著努力,但對結果一無所知,錢已經在大姐的手上了。哥哥對我說,只有我才有權利要回那筆錢。從電話機里,我能感受到電話另一端哥哥的怒氣。不知道為什么,疲憊再次蔓延到我的胸口。我對哥哥說:“拋開大姐,你能拿出多少錢呢?”哥哥回答我,說他說不出具體的數字來,因為他根本承擔不起媽媽的所有的醫療費。“再說了,”哥哥補充說:“這么多姊妹,關鍵的時候,沒有一個露臉的,都藏起來了,都忘恩負義。”
哥哥乘此機會問我知不知道老三從媽媽那里要了三萬元的事。我說我從三姐本人那里聽說了,并解釋說,三姐當初從媽媽手里拿了三萬元,目的是為了幫媽媽存住這筆錢。哥哥說老三那樣說,不過是在給她自己打馬虎眼。我忽然有點兒煩,所以按捺不住地對哥哥說:“不管三姐的初衷是什么,如今三姐把這筆錢拿出來給媽媽治病了,這就夠了。其它的都不重要了。事到如今,我最后悔的,就是沒有把錢全部都交給三姐保管。”哥哥還想說什么,我打斷他:“你也是,說來說去,除了錢就是錢。我本來想跟你商量一下媽媽今后的事。”
哥哥解釋說,就是為了媽媽今后的事才對我說這些事。哥哥住了嘴。沉默了一會兒,三思之后,我覺得即使跟哥哥說下去,也沒有任何意義了。而且我覺得前腦門冰涼。于是我對哥哥說:“算了算了,也是媽媽自己不好,也不想想我的感受,就把我給她的錢全部送人。我真有點兒生媽媽的氣。不過,媽媽現在成這個樣子了,如果聽到了這些話,肯定會很傷心。我可能要來真格的了。”
哥哥問:“你說的真格是什么?”
我說:“要回我的錢。”
哥哥說:“要是要,要回來的可能性不大。”
哥哥說了他的主意。他要我先給大姐打電話,因為大姐比母。然后再給二姐打電話。哥哥告訴我大姐一般在下午才會接電話。哥哥說他有事要辦,無法跟我聊下去了。哥哥掛掉了電話。時候不早了,我吸了一大口空氣,然后慢慢地吐出來。窗外很安靜,汽車開過去的聲音格外清晰。
我猶豫了很久很久,才決定給大姐打電話。開門見山,我要大姐把媽媽存折上所有的錢都拿出來給媽媽治病。我說:“你知道,那是我賣掉了北京的房子的錢。是我給媽媽養老治病的錢。”
大姐說:“我哪里想到媽媽會突然生病呢?前不久,我剛把媽媽存折上的錢,都轉到冰冰的賬號上了。”
我問大姐:“我給媽媽的錢,你為什么要轉到你兒子的賬號上呢?”
大姐說:“媽媽年齡大了,頭腦不是十分清楚。我年紀也大了,經常忘事,所以,我想到讓冰冰暫時幫媽媽管理那筆錢。”
我說:“既然如此,那么好吧,你盡快讓冰冰把媽媽的錢拿出來。你知道的,媽媽現在住院,急著用錢。”
大姐說:“真不巧,冰冰昨天出差了,去外地,要好久才會回來。存折又不在我的手上。”接下去,大姐提高了嗓門說:“你以為媽媽的存折上有很多錢是嗎?媽媽被東騙西騙的,根本就沒剩下幾個錢。”
一股怒氣涌到胸口,深呼吸之后,我對大姐說:“如果你同意,我想給冰冰打電話。”
有上面所說的理由,大姐不能拒絕我。但大姐明顯不太高興,對我說:“冰冰工作很忙,現在正值他提升的節骨眼上,你不要勉強他。”
我不想理會大姐,隨口說了聲:“好。”然后順便要了冰冰的電話號碼。
我是迫不及待地給冰冰打電話的。相互問過好,冰冰對我說:“小姨,我們有多少年沒見面了啊。”我不想在這里耽誤時間,應了一聲“是”,然后直截了當地問他,“你知道姥姥住院的事嗎?”冰冰說他媽媽告訴過他。我問冰冰有沒有去醫院看望過姥姥,他說他想去但是還沒有時間去。冰冰說話的時候,我的心臟一跳一跳的,快跳到嗓門口。偏偏冰冰在這個時候卻問起我的近況,我氣不打一處來,問冰冰:“你擔心姥姥嗎?”
冰冰好像早知道我會這么問他似的說:“擔心啊。但姥姥不過是感冒住院,我不覺得有什么特別要擔心的。”
我滿身不自在。冰冰是我的外侄子,是晚輩。尤其我想起冰冰從小是媽媽幫大姐一手帶大的。某種程度上說,冰冰跟他的姥姥應該比跟他的媽媽親才對。我對冰冰說:“雖然姥姥是因為感冒住院,但現在有生命危險,需要住集中治療室。”我怎么都沒有將“需要錢”說出口。
我靜靜地等著,但冰冰那邊沒有回話。我說:“你媽媽有沒有告訴你,如果不提前交費的話,你姥姥就無法進集中治療室治療。”
冰冰說:“我媽媽沒有告訴我。”
我再一次沉默。過了一會兒,冰冰平靜地說:“我現在正在外地,怎么也要等幾天才能回去。舅舅和幾個姨都在姥姥身邊,雖然進不了集中治療室,但姥姥在醫院接受治療。我覺得沒有太大的問題。”他又無頭無腦地說:“我媽媽的年紀也大了,腰又有病,走路時經常會痛得直不起腰來,不要太指望我媽。”
我說:“我打電話給你,不是為了要你媽媽出力照顧你姥姥。”
冰冰回答說:“謝謝你。”
意識到冰冰要結束對話,我趕緊說:“我本來想盡快寄錢給你姥姥,但日本這邊三連休,銀行和郵局都休息。”我猶豫了一下,想了想是否適合跟冰冰這樣說。我覺得說了也沒有關系,于是咽了一口唾沫:“你媽媽告訴我,你姥姥的錢,被轉到你的名下。我想你比我方便,比我快。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
最后一次見冰冰時,他還是高中生,雖然個子很高,但瘦弱。印象中,冰冰十分寡言但喜歡讀書。尤其冰冰就讀的高中,就是我當年就讀的高中。很難考入的。作為高中的校友和前輩,我對冰冰有一種莫名的親切感。只是冰冰沒有考上本科大學令我有點兒遺憾。專科學校畢業后,冰冰在區政府做公務員。公務員安定,我感到的那點兒遺憾根本不在話下了。
冰冰說:“你的意思我懂,但我現在人在外地。很多工作等著我去做。我沒有時間跟你聊太多。”
我站起來,在房間里來回走動,然后決定單刀直入。我以很快的速度對冰冰說:“再拖延下去,你姥姥也許有生命危險。我擔心得要死,不僅僅是擔心,我還害怕。我希望我們可以盡全力做到最好。”
冰冰說:“二姨、三姨、四姨,還有小姨你,有這么多的姨,再加上舅舅和我媽,你們可以做到最好。而我呢,我是小輩的。”
我說:“我說的是我給你姥姥的那筆錢。就是我賣掉北京的房子的那筆錢。”我停頓了一下,接著說下去:“你找時間把那筆錢匯給你三姨好嗎?”
冰冰很不耐煩地說:“這是不可能的。小姨。我再說一遍,我現在在外地,我工作很忙。”
一股怒火迅速增長起來,激流一樣地爆發了。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會發這么大的火。我問冰冰:“如果你姥姥因為進不了集中治療室而出了問題的話,你承擔得起嗎?”冰冰回答說承擔不起。我又問:“換了是你媽媽,你也會說你忙嗎?”冰冰回答了一個字:“會”。我的手有點兒哆嗦起來,對冰冰說:“沒想到你是一個混蛋。”
冰冰說:“靠。你總是把自己放在很高的位置上。在我這里,你算什么啊。”
我知道我失敗了。時間像我最討厭的毛毛蟲,慢慢地爬過我的心頭。我第一次發現我身上有一種本領:我發現了自己的絕望,但我會控制這種絕望。我知道所謂的控制不過是在痛苦與無比痛苦之間作選擇而已。我選擇的是痛苦。好比現在,如果我繼續對冰冰動感情的話,就等于跟錢動感情。跟冰冰的短短的幾句對話,他對我傳達了沒見面的十幾年間,他所學到的所有東西和所有變化,它們匆匆展現在我的眼前。
哥哥姐姐還有冰冰,都使勁兒地避開錢,好像除了錢之外,他們什么都看不到。他們成了我曾經的陌生人,我根本不了解他們。他們的存在,與我與媽媽,已經毫無意義。只有我在拼命地討錢,而哥哥姐姐們也知道我這是為了自己在討錢,不全是為了媽媽。但是結果已經看到了。我很難控制自己的情緒,但最后我還是做到了。我把他們和那個討錢的我,黑色的影子般藏到內心的角落里。因為我知道,關于媽媽,我跟我的哥哥和姐姐,我跟冰冰,我跟他們之間,已經不可能有什么后續了。
繼這幾個糟糕的電話之后,我打算,除了三姐以外,跟誰都不聯系了。我所以這樣做,更大的原因是為了繼續控制自己的情緒。憤怒的情緒一直在內里焚燒著我。而我呢,不喜歡憤怒,憤怒會帶來仇恨。仇恨令人互相傷害,傷害是一種病。
但結局很糟糕。媽媽死了。
這個日子非常具體糟糕。我突然間失去了最愛的一個人。
三姐一大早給我打電話。我以為三姐要跟我商量是否在媽媽的喉嚨上割洞的事,三姐卻說:“媽媽走了。今天早上走了。”
三姐一直在哭。我聽得出三姐的哭很真誠,所以忍著,什么都不問。我想等三姐哭完,等著她把她的絕望和痛苦一一地拽出來。三姐哭的時候,我聞到自己口里呼出的氣息,有一股荒原的味道。媽媽是我一生的背景,雖然堅韌,但充滿了苦難與愛。媽媽死了,纏繞著媽媽的時間松綁了,而對于我來說,這個背景是一下子就垮掉了。我很想馬上坐飛機回去見媽媽。但我回不去才是真的。三姐哭完了,有點兒結巴地說:“你一直沒有打電話給我,我想我知道你跟我們一樣為難,所以我決定拔掉了插在媽媽喉嚨里的那根管子。我跟大姐、二姐、哥哥還有老四都已經說好了,說你不可能埋怨我們,即使你會埋怨,我愿意承擔所有的責任。”我不知道這個時候應該說一點兒什么。三姐接著說:“你知道,我們的退休金或者工資,都不高,到底無力負擔那么貴的醫療費。再說了,百分之百可以治好的話還行,如果治不好,媽媽白受罪不說,我們的境況會很糟糕,也許要傾家蕩產。”
我對三姐說:“你不需要跟我解釋。”然后,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會問這樣的問題:“你確定媽媽已經死了嗎?也許,死只是一時的現象,媽媽突然間還會醒過來呢?”
三姐斬釘截鐵地說:“媽媽死了。”三姐又說:“用電擊板給媽媽做心臟復蘇的時候,我親眼看的。前后共電擊了五次。然后醫生告訴我人死了,還告訴我準備后事。”
我問三姐:“媽媽走的時候痛苦嗎?媽媽現在在哪兒?”
三姐說:“媽媽走的時候沒有遭罪。現在在靈柩室。”
我感到身體里的血一起往太陽穴沖,于是對三姐說:“我想先掛掉電話。過一回兒再聯系你。”
三姐說:“好。”
掛掉電話,我在原地呆了好久,不能動彈,疲憊蔓延到大腦。我很混亂,甚至有點兒喘不上氣。回過神來的時候,我已經走在遠離公園的一條小巷里了。我發現,每走一步,五臟六腑都會隨之翻騰起來,于是不得不回家。隨手拿了一張擺在書架上的媽媽的照片,我再一次走進小巷里。我把媽媽的照片按在最痛的胸口,一直走到兩條腿失去了知覺。
已經是中午了。我洗過手,給兒子做了午飯。或許我心神恍惚,兒子問我:“媽媽你沒事吧?”我說沒事。根本沒有食欲,我只喝了一杯咖啡。
可是,當我精疲力竭地躺到沙發上的時候,有人打電話來,是三姐。我問三姐現在的心情怎么樣。三姐說當然很揪心,但是沒有辦法,很絕望的那種心情。三姐說媽媽應該是如愿以償,媽媽搖頭就是不想遭罪。三姐還說反正是一死,不如好死。三姐說,現在說什么都沒有用了,媽媽已經死了。我在心里罵自己“混蛋、虛偽。”但情緒仍然不穩定,對三姐傾訴,說我已經打算給媽媽寄一大筆錢了,但是不湊巧,正趕上日本三連休,銀行和郵局都休息。我還說沒想到媽媽真的會走得這么急。三姐說,一定是媽媽不想花我的錢。我也是這樣想的。三姐又說,媽媽一定是希望我把錢花在兒子的身上。我正是這樣想的。這樣跟三姐聊著,不知不覺間,我感到胸口翻騰著的痛,一點點兒地微弱下來,幾乎感覺不到痛了。身體和情緒都輕松了不少。
我問三姐,關于媽媽的事,今后需要我做些什么。三姐說媽媽火化后安葬,需要我的時候會聯系我。我問三姐要不要將爸爸的墳遷到媽媽的新墳。我說爸爸死的時候,葬在他就職的工廠專屬的山坡上,終年被荒草覆蓋。但媽媽活著的時候,曾經發誓死后絕對不讓我們把她跟爸爸葬在一起。三姐說,媽媽不讓我們把她跟爸爸合葬,只是氣話,怎么說爸爸和媽媽一場夫妻,按理一定要葬在一起。我同意了,再說我也希望爸爸從山坡的雜草中脫離出來。我拜托三姐找一塊向陽的墓地,買墓地的錢就由我來出,因為我一直未能照顧媽媽,連媽媽死了都不能趕回去。三姐聽起來很滿意,好像早已經知道我不可能回去為媽媽送葬。三姐對我說:“晚上我去醫院的靈柩室,哥哥和姐姐以及老四都會去,你有什么擔心的事,晚上給我打電話好了。”
掛了電話,我開始覺得餓了。兒子剩了一些飯菜,我把它們全吃了。吃飯的時候,心里忽然冒出了一個念頭:一千萬日元沒有花掉,按照我原來的計劃,兒子照樣可以去教會小學校讀書了。我差一點高興起來。使我煩惱的是,雖然媽媽的死令我感到難過,但是沒有花掉那一千萬日元,又令我感到慶幸。我想找點兒事打發掉心里的煩惱,結果干什么都沒有效。上午我的心是那么痛,好像永遠都不會停止下來似的。而現在我覺得輕松,好像了結了一件非常大的事情。
晚上,我忽然覺得非常非常內疚。
我給三姐打電話的時候,三姐說:“你的電話打得正是時候,哥哥和二姐,還有老四,都在。”我問三姐是在靈柩室嗎?三姐說:“是。”我問三姐媽媽也在嗎?三姐說:“在是在,但是在冷凍庫里。”我立刻不安起來,因為我擔心,媽媽萬一是假死的話,就會被凍死了。于是我問三姐:“媽媽一直沒有醒過來嗎?”三姐回答了兩個字:“當然。”我又問三姐:“冷凍庫是什么樣子的?”三姐告訴我說:“就是一個大抽屜。想看媽媽的時候,拉開抽屜就可以了。媽媽躺在抽屜里。”
我的眼前是窗外寬闊的街道,樹木閃閃生輝。而媽媽躺在抽屜里。我想,那個抽屜一定是又冷又黑暗,或者我根本無法想象那個抽屜。就在這時候,我聽見哥哥在埋怨大姐。哥哥說:“老太太死了,她是老大,竟然都不來。真不是個東西。”我讓三姐阻止哥哥說下去,我說媽媽還沒有涼,最好不要在媽媽的面前提這種事。三姐還沒有來得及開口,我聽見二姐也開始埋怨大姐。二姐說:“都說老大比母。但她將錢捏得緊緊的,人卻躲得遠遠的。”我覺得前腦門又開始發涼了,面頰卻發熱。我猜想死去了的媽媽該是很痛苦,并且孤獨。我不大自然地對三姐說:“媽媽人都走了,爭執誰來誰不來,不是沒有意義嗎?”
三姐小聲地解釋說:“他們不是在爭執,是在算計。少一個人的話,就會多花一份的錢。不過,你還是少說話,大姐對我說了,雖然日本三連休,但你本人可以帶著錢回來啊。”
我說:“你知道原因的。”
三姐說:“好在二姐和哥哥并沒有埋怨你。大姐那么說,也有她的道理。”
我很難過。媽媽生前很少安寧過。媽媽死了,死了的媽媽,最終還是成了一片痛苦的云煙。媽媽走前走后,我的確是沒有趕回去。跟哥哥姐姐解釋兒子的事讓我心煩,我知道哥哥姐姐們會怎么想,他們會認為我是在找借口。電話的那一邊突然靜下來了,眼前的兒子,窗外的風景,好像一下子靜止下來,裹住了我。這時候的我,在想,我是應該回去的,我是可以回去的,我為什么沒有回去呢?于是我全部的神經都痛起來。我把兒子抱在懷里,決心要擊退百分之百的痛。好多年了,我覺得痛的時候,就會將兒子抱在懷里。
三姐告訴我媽媽火葬的日子,我對三姐說:“所有送葬的費用,包括火葬費和買墓地的錢,都由我來承擔。”
三姐好像很高興,問我:“這話,你在上一次的電話里也說過,是真的嗎?”我沒有理由回答說這不是真的。為了讓三姐放心,我補充說放下電話后,立刻就去銀行寄錢。三姐聽起來完全放心了,對我說:“太好了。真要謝謝你。”然后,我聽到三姐將我剛才的話,大聲地重復了一遍:“你們不用擔心了。小妹在電話里說,所有的費用都由她來承擔。”
在這之前,電話的另一端很安靜,現在還是非常安靜。我想開口說話,但不知道如何表達自己的意思。不久,我聽見四姐小聲地附在三姐的電話機上說了一句:“謝謝小妹了。”四姐的聲音戰戰兢兢的。我能看見四姐可憐兮兮的樣子。四姐是小臉。四姐的頭發一貫攏在后腦勺。三姐說媽媽最疼的就是四姐,看來三姐說的是真的。這時候,因為四姐的一句話,我的心變得暖暖的。我還感到有一股沖動,想哭。
如果媽媽是我們家的心臟,那么,當這個心臟不再跳動的時候,我覺得,我是活在媽媽死后留下的空白里。而那些不知羞恥、依然鮮艷茂盛的貪欲,令這一大片空白充滿了親密和黑暗。
模模糊糊地,我聽到哥哥在說買墓地的事。這也是很自然的,哥哥姐姐不再擔心自己的事,媽媽的死就被重新想起來了。三姐告訴我說,墳墓因地段不同,價格相差很大。三姐要我給她一個大致的價。我問三姐最貴的墓地會貴到什么程度。三姐說她也不知道。想起媽媽生前最喜歡花,喜歡陽光,所以我讓三姐挑一個看起來像公園的,朝陽的墓地。其實,我覺得墓地是生者為了自己而設置的,對死者毫無意義。但是,怕三姐難過,我沒敢把這個想法說出口。按照我的理解,有些事,一去就不再復返。尤其死亡,根本是無法彌補的。好像媽媽,我只能把死了的媽媽放在內心深處,放在記憶深處。我覺得,那里才是媽媽應該居身的地方。
話說回來,挺身而出之后,我忽然感到孤零零的。所謂親情是溫暖的,到底有它的局限性。證據就在血緣里,在我跟哥哥姐姐都是一個媽媽生出來的事實里。我本來是帶著莊嚴的心情給三姐打電話的,但這個電話卻讓我的心情一塌糊涂。總之,我想盡快掛掉電話休息一下。對我來說,媽媽的事情已經解決了。我只要把錢匯給三姐,對我的懲罰就會變成我自己的事了。
可是,當我告訴三姐想趕緊掛掉電話時,三姐大聲地叫了我的名字,對我說:“你必須原諒,不,是必須接受他們。”我站到窗前,看著窗外,用一只手打開窗戶。我問三姐為什么。三姐說:“我們去農村插過隊。你上過大學。我們都在家門口的槐樹下跟媽媽道過別。我們都一步三回頭,而你呢,媽媽說你從來沒有回過頭。所以,雖然我們是同一個媽媽生出來的,但你跟他們,跟我,不一樣。”我知道問這樣的話很愚蠢,但還是問了一句:“哪里不一樣?”我覺得三姐呼了一口粗氣,三姐說:“我如果能說出哪里不一樣的話,我跟你就是一樣的了。”
我很驚訝。說心里話,我真希望我跟哥哥姐姐可以不是同一個媽媽生出來的。好像今天上午,我希望不是用耳朵,用大腦,用心來聽,而是用一個像瓷器一樣的器具來聽。因為只有這樣,我才可以接受所有的不愉快,所有的怨恨,所有的厭惡甚至溫情。痛苦和清醒混在一起,像一團黑乎乎的稀泥。
這個時候,我真需要有一個什么,可以治療心理上承受的痛苦。
掛掉電話后,我慢慢平靜下來,靜到只聽得見自己呼吸的聲音。我去銀行給三姐寄了一百萬日元,剩下的,全部由三姐去辦理了。從銀行出來,我用潮濕的眼睛看頭頂的天空,天空是透明的,沒有云,沒有顏色。媽媽的死,是我第一次感知失去所愛的人的滋味。事實上,媽媽的死并不是百分之百的痛,而對于我來說,無法給死去的媽媽一次復活的機會,才是百分之百的痛。假如給我一次這樣的機會,我想我會重新安排許多事和許多選擇。現在,一切都完了,媽媽留給我的空白里,是無著無落的崩潰。原來錢并不能安慰我。
以后的好多日子,我跟三姐不斷地打電話。三姐說:“一想起媽媽,就覺得揪心。”然后我們一起哭泣。我把媽媽的照片放在床頭,盡量多看幾次。不久,我確切地聽見三姐對我說:“我很想念媽媽。”想念已經成為一種安慰。
我想說,我有了一個很重要的發現。我是經過了一些糟糕的潮流之后,好不容易走到一條漂亮的街道上。
是的,想起一千萬日元的時候,我一度也把媽媽的死忘記了。
但媽媽死了的悲痛,百分之百地折磨過我。
快到家的時候,一陣風吹來。我把頭發別到耳后。頭發被風吹的時候,總是跑到前面來。但沒人在乎我的這個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