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亞麗
摘 要:福柯其人及其思想都極為獨特。他經常以獨特的思維關注主流學術不屑談及的領域,譬如瘋癲、疾病、罪犯與性。在《規訓與懲罰》中,他運用譜系學的方法具體地研究了監獄的誕生、規訓社會的形成等過程,揭示了知識(真理)與權力相互滲透并協調運作的內在機制。通過對規訓化權力的策略與方法的描述,福柯向我們展示了一種微觀權力技術在現代社會中強大的規訓作用,從而也揭示了他對以理性為基礎的自由觀的顛覆以及對以身體為基礎的自由觀的頌揚。福柯對知識、權力與自由作了重新的闡釋。
關鍵詞:福柯思想;規訓;理性;譜系學
一、福柯思想
福柯(MichelFoucault,1926-1984),這位被稱為“我們這一代最優秀的哲學家之一”的“思想怪杰”,不僅在學術界掀起一次次的震動,而且在學術界之外也成為公眾矚目的對象。他總是超越人們的常規認識,熱衷于搜尋一種邊緣化的、非連續性的、被放逐遺棄的知識。不僅他的研究對象是反常規的,如罪犯、瘋子、性反常等,而且他鍥入問題的角度也相當獨特和刁鉆,往往得出讓人耳目一新又令人折服的結論。尤其是他在許多著作中論述的一種新的權力技術論,更是對人類知識界和思想界造成了強烈沖擊。福柯的思想道路就如他自己所比喻的一樣:“我使自己有點像一頭躍出水面的抹香鯨,留下一串稍縱即逝的泡沫,讓人相信使人相信,人們也愿意相信,也可能人們自己實際上相信,在水下面,有一條人們不再看得到的抹香鯨,它不再受到任何人覺察和監視,在那里,這條抹香鯨走著一條深深的、前后一致和深思熟慮的道路。”這體現了福柯思想的獨特性以及他對現代人生存困境的終極關懷。
二、權利與知識(真理)的闡釋
1975年出版的《規訓與懲罰》,作為福柯的成熟之作,被視為福柯權力思想的代表作。在福柯心目中,這本書標志著他事業的頂峰,他將之稱為“我的第一本書”[3]。作為一部值得重視的研究專著,這本書的目的似乎十分清楚:它要詳細地描述從1757年達米安受刑起到1840年前后監獄的誕生,歐洲的懲罰制度是怎樣演變的。他運用譜系學的方法具體地研究了監獄的誕生、規訓社會的形成等過程,揭示了權力運作的內在機制。
(一)兩種對立的歷史觀
福柯的《規訓與懲罰》隱含了兩種對立的歷史觀——線性歷史觀與譜系學歷史觀,但福柯沒有明確提出這兩種對立的歷史觀,而是在《規訓與懲罰》之前所寫作的《尼采·譜系學·歷史》一文中詳細地分析了這兩種歷史觀。可見,《尼采·譜系學·歷史》是《規訓與懲罰》的理論宣言,要深入理解福柯的獨特的權力分析模式與權力觀就必須回到這兩種歷史觀。
(二)以譜系學的歷史觀考察人類歷史上的監獄與懲罰史
以譜系學的歷史觀考察人類歷史上的監獄與懲罰史,福柯必然會得出與線性歷史觀關照下的完全不同的觀點。在《規訓與懲罰》一開始描述了一個“酷刑”的場面:1757年3月2日,法國激進分子達米安(Damiens)因謀殺國王在巴黎被公開審判,審判的廣場上樹立起了刑架,刑吏用燒紅的鐵鉗撕裂他的身體,將熔化的鉛以及滾開的油脂、松脂、蠟和硫磺的混合物澆入被撕裂的傷口,要求他坦白他的罪行,最后才被五馬分尸加以處死。而在文章的一開頭福柯也呈現了列昂·福歇(Leon Faucher)制定的“巴黎少年犯監管所”規章。這一規章中嚴格地規定了犯人的作息時間,犯人每天的起床、吃飯、休息都有嚴格的時間限制。在這樣的兩種不同的懲罰的方式中“我們已經看到了一次公開處決和一份作息時間表。它們懲罰的不是同一種罪行或同一種犯人。但是它們各自代表了一種懲罰方式。”即從使用酷刑作為一種懲罰方式到使用一種非肉體的刑罰體系,這也是福柯批評的“司法—論述性的權力模式”向他所揭示出的“微觀權力模式”的轉換。
“司法—論述性的權力”模式,是以通過界定權力的范圍與產生的基礎的方式,為權力的產生提供了合法性基礎。這樣的分析模式是以一種二分的劃分為基礎的,即合法與非法的模式。福柯在《性史》第一卷中和《權力、知識》里認為,司法—論述性的分析模式將權力表象為法律或君主的權力。無論是法律授予的權力,還是國王的權力,他們都是有權力產生的根源性的,認為權力是有一個基礎的,因而也是穩定的。這樣的權力具有禁止性、否定性及規則性。
在《規訓與懲罰》中,福柯討論17世紀到18世紀西方社會出現的新的權力形式,即微觀權力的形式。這種權力形式的特點是它對人的身體行使,令身體服從于規則的同時,發揮最佳的能力與最大的功效。這些權力的產生需要不同的工具、技術和機制的技術,通過這些技術性的策略,使得身體產生效用并且順從于這些機制,從而使身體各部分受到巧妙和細微的支配。產生這種新的權力形式的原因則是與之相關的復雜的經濟與政治背景,如工業化、殖民化及城市化的出現,國家運作方式的變化、工業化和科技化所要求的對人身的高效率的利用以及理性主義、人道主義的發展等。知識(真理)、規訓的相互滲透及福柯所謂的全景敞視主義是這種微觀權力得以運行的內在機制或技術性策略。
三、權力與知識相互推動
(一)權力與知識的關系
規訓技術并非起源于監獄。在現代社會中,規訓無處不在。只是相對于以往的懲罰權力,它的運作方式更加隱秘、有效,它像細密的網絡一般滲入到社會的各個角落。現代社會就如一座在規訓權力控制下的大型監獄。學校、軍隊、醫院及工廠都是體現規訓權力的工具,通過定位、時間限制、監視,甚至對動作、姿勢、言語加以規定和改造,把不合常規精神病人、越軌者、不規范的新兵、學徒工或未定型的兒童個體制造成馴服規范的主體。規訓針對異己的肉體,造成這樣一種效果:越有用,越順從,越規訓,越有用,實現了權力的經濟學與政治學的完美結合。規訓權力之所以成功取決于它的三個簡單手段:“層次監視,規范化裁決以及它們在該權力特有的程序——檢查——中的組合。”其中“檢查導入了一個完整的機制,這種機制把一種知識形成類型與一種權力行使聯系起來”。例如,考試制度納入學習過程標志著科學的教育學的開端,軍隊歷史上的檢閱和不斷作戰的時期標志著龐大的戰術知識的發展。因此,規訓作為一種權力技術,不是壓制性的而是生產性的力量,不僅生產馴服的肉體,而且生產知識。福柯認為,“任何權力的增長都可以在它們里面促成某種知識。正是這些技術體系所持有的這種聯系,使得在規訓中有可能形成臨床醫學、精神病學、兒童心理學、教育心理學以及勞動的合法化。因此,這是一種雙重進程:一方面,通過對權力關系的加工,實現一種知識‘解凍,另一方面,通過新型知識的形成與積累,使權力效益擴大。”知識不再是被權力壓制的對象,反而成為權力的幫兇。權力和知識結合成相互推動的一個完整體系。在現代社會,行使規訓權力的目的就是實現規范化。規訓的手段之一——檢查就是一種“追求規范化的目光,一種能夠導致定性、分類和懲罰的監視”。
(二)全景敞視主義
邊沁于1791年首次倡導的圓形監獄,即全景式(敞視式)監獄(panopticon),其基本結構是:監獄的四周是一個環行建筑,監獄中心是一座眺望塔。眺望塔的塔墻上安有一圈對著環行建筑的大窗戶,環行建筑則被分成許多小囚室,每個囚室都貫穿建筑物的橫切面。每個囚室都有兩個窗戶,一個對著中心眺望塔,與獄墻上的窗戶相對,另一個對著外面,能使光亮從囚室的一端照到另一端。這樣在圓形監獄中,中心控制塔只需安排極少數的監督人,甚至可以只安排一個人。因為通過逆光效果,這個監視者可以從眺望塔內與光源恰好相反的角度觀察四周囚室里被囚禁者的小人影。在圓形監獄的環行邊緣,被監視者是徹底地被觀看的,但他不能觀看到監視者;同理,在中心眺望塔,監視者能觀看一切,但是不會被觀看到。罪犯因此而惶惶不可終日,不敢造次。這樣的監獄結構,既可以起到有效的監視作用,也能夠讓監視人完全處于隱蔽而安全的境地。
四、對自由的重新闡釋
福柯之所以要以身體為基的譜系學來撰寫懲罰史,其根本的目的是對人自由問題的關注;但是,福柯的自由是以身體為基的自由,與線形歷史觀支撐的主流視域所關注的以理性為基的自由形成鮮明的對照。在后期與康德的同名文章《何為啟蒙》中,福柯明確闡釋了自己的自由觀。
(一)以理性為基的自由
在《何為啟蒙》的前半部分,福柯首先介紹了以康德為代表的主流自由觀的基本特征。第一個基本特征是:自由與線性歷史有密切的聯系。啟蒙就是一個線性發展的歷史過程,人通過自己的理性逐漸擺脫掉偶然性的控制,最后達到人的普遍理性狀態,即自由的實現。第二個基本特征是:自由是一種法律界限內的自由。可見,在主流的自由主義者眼中,君主專制時代的酷刑制度永遠不能帶給人自由,因為此制度不利于罪犯的理性能力的增強,反而贊美非理性的因素。歷史的車輪進入到現代法治社會。此社會中監獄制度的目的就是讓那些理性能力微弱的人增強理性能力,從而人們自愿地在法律的界限內行動。所以,現代法治社會是人的自由之鄉,監獄制度有利于人的自由的實現。
(二)以身體為基的自由
福柯對康德的自由觀做了介紹和歸納之后,轉入自己的自由觀,他是從啟蒙與現代性的關系入手闡釋他的自由觀的。
他說:“能將我們以這種方式同‘啟蒙聯系起來的紐帶并不是對一些教義的忠誠,而是為了激活某種態度,也就是激活哲學的‘氣質,這種‘氣質具有對我們的歷史存在作永久批判的特征。”所以,福柯認為,如果康德的問題是弄清楚應當避免超越何種界限,那么對于他來講,是要在這些普遍、必然的、不可避免的東西中,發現哪些是個別的、偶然的、專制的成分。簡言之,“問題在于把必然的限定形式中所作的批判轉變為在可能的超越形式中的實際批判。”這種批判的目的不是“設法使形而上學成為可能,并最終成為科學”,而是要“盡可能深遠地重新推進自由之不確定的作用。”可見,福柯的自由觀最大的特征是不確定性,而身體力量的最大特征正是不確定性。福柯強調的自由實質是基于身體的自由。這種基于身體的自由與與康德為代表的基于理性的自由主義的自由不同。前者的實質在于超越界限,在于不確定性和流動性,而后者的實質在于劃定界限,在于確定性。
福柯在《規訓與懲罰》中用“微觀權力”取代了傳統的“宏觀權力”。這種對“微觀權力”的研究思路是以他對西方大寫的主體的解構為基礎的。他的權力觀的新穎之處在于他對權力之特性的理解和對權力、主體和真理(知識)相互聯系起來的確切方式的理解,從理性到身體,福柯對“權力、知識與自由”作了面目一新的重新闡釋。福柯的微觀權力觀不僅是他批判西方現代社會及其法學理念的重要一環,更是他所從事的“一種有關我們自身的歷史本體論”的重要組成部分,體現出他對現代人的生存困境的關切。
參考文獻:
[1]迪迪埃·埃里蓬.權力與反抗[M].謝強,馬月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社,1997.
[2]福柯.必須保衛社會[M].錢瀚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
[3]詹姆斯·米勒,福柯的生死愛欲[M].高毅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
[4]福柯,尼采.譜系學·歷史[C].福柯集1,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