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榆
上期回顧:
高考結束,林月亮順利地被川城醫學院的護理學專業錄取。幾個小伙伴相約于“老地方”慶賀,林月亮卻決定先偷偷溜回家進行一場“告別”儀式——撕書……
夜。
雪白的紙片洋洋灑灑的姿態格外清晰。忽來一陣風,半空中更是千樹萬樹的“梨花”開,撲撲簌簌的。
我捧著臉看那萬千輕盈,心終于跟著輕了起來。
沒一會兒,視線所及處有道影子,高高的、長長的。不過眨眼的工夫,他已經由遠及近地到了樓下。
無聲往下砸的“梨花”好多片都落在影子主人的頭頂,卻不滑稽,反倒為他添了幾分雅致。那人抬頭往上瞧,與我的視線相對,然后,我的眼睛噌地亮了幾度,轉身便沖出臥室往樓下跑。
“你怎么回來啦?”
我立定,因為興奮和急切,氣息不太穩。
江忘揚了揚手中的塑料袋,一貫的慈眉善目:“怕你想不開。”
接著,他掃我一眼,而后蹲下身子,將我穿反的兩只涼拖鞋給換過來。
這個姿勢能讓我看見男孩頭頂殘留的幾張紙片,我順勢捏起扔掉,一如當年他孤零零地坐在秋千上,我為他摘去雪花那樣,動作自然而然。
江忘帶來的是炒板栗,他們川城醫學院后街的獨門秘制,栗子被炒得又香又糯,叫人吃過一次就難以忘懷。
“良心小弟!”我接過袋子贊嘆,而后拉他的衣袖,想將他帶去小區外的燒烤店,“走,去宰陳云開,他請客吃燒烤!”
江忘有點為難:“今天恐怕不行,我得盡快趕回學校。老師最近主持了一個科研基金項目,關于Cathepsin-x信號在調節膠質瘤干細胞輻射抗性中的作用,需要人幫忙展開旁支工作?!?/p>
他有一說一,仿佛我真能聽懂。
雖然不懂,但我知道沒阻止的余地,撇嘴作罷:“行唄,那我送你去公交車站?!?/p>
公交車站就在小區外,距離燒烤店不過百米。
遠遠聞到香味,我舔了一下唇,被江忘發現,將手抵在下巴輕咳:“不然,你先去吃燒烤?我可以打車。”
我一邊剝栗子解饞,時不時塞他嘴里一顆,搖頭:“這么晚了,你打車,我也得記下車牌號啊,現在的變態司機層出不窮……”
晚上九點多的光景,公交車站沒人,只有我倆坐在銅制的長椅上等候,享受了片刻冰涼。
后來,我嘰里呱啦說了一堆,江忘卻好似沒聽,借著站內昏黃的燈光將我打量,目光比燈光熾熱,連愚鈍的我都察覺到了。
我不禁抬頭,沒想好說什么,背后就傳來陳云開驚天動地的吼叫——
“林月亮!”
我莫名又有種被抓奸的錯覺,渾身一震,騰地站起來。
與此同時,一輛疾馳而過的出租車被叫停。江忘趁機鉆進后座,面無異色地與我告別:“幫我恭喜他們,改天再約個時間一起慶祝?!?/p>
我拎著裝板栗的袋子猛點頭:“你路上小心!”
言辭間,我根本沒把他當作一個已經一米八幾的大男孩。
只是,江忘一走,他那陣打量我的眼神還是讓我念念不忘,搞得我連燒烤都沒吃出什么味道。
錯覺?
真實?
兩個問號在我的腦海里交替閃耀。
我滿腹疑慮地回到家,竟發現被我媽鎖起來的電腦又重新出現在了書桌上。我歡天喜地登錄QQ,看見江忘萬年空白的簽名檔里出現了五個字——
細看諸處好。
——初相見,朱粉不深勻,細看諸處好。
關了電腦,我睡不著。
十八年來,我首度嘗到失眠的味道,居然并非因為陳云開,而是為了那個除了腦袋好使外,便不再打眼的小弟——江忘。
但這和誰更重要扯不上關系。我想,這應該屬于成長的煩惱。
還有半個月就是我的成人禮。在這逐漸懂事且敏感的年紀,我已無法忽視一些根本不能無視的細節,卻也毫無經驗地去驗證什么……
為了斬斷這個煩惱,我翻來覆去,終于做了一個決定——向陳云開“告白”,在十八歲那天。
“等等?!钡弥业膫ゴ笥媱澓螅跳S蒙了,“江忘讓你失眠,你卻向陳云開告白,這兩者之間到底有什么關系?”
講起來,真是一把辛酸淚。
盡管我嫉妒禾鳶,但我身邊讓我能坦然地講心事的姑娘,我思來想去,就她一人。
“關系不大,就是突然開竅了?雖然陳云開老和我作對,長得還是很帥的嘛?!?/p>
我一邊說,一邊自我認同地點頭:“況且,如果未來我不能嫁進陳家,陳阿姨就不會再給我那么多壓歲錢和禮物了,嚶嚶?!?/p>
“最重要的是,”我一咬唇,“我得給青春一個交代啊,禾鳶?!?/p>
——不管好壞。
禾鳶勉強提起興致:“請開始你的表演。”
“聽說十八歲以后,就是另一段旅程的開始。很明顯,我的新開始可能與陳云開無關了,因為他要和你去北京。你們在北京一起生活,一起學習,或許未來還定居在首都……”
說這話時,我強顏歡笑,禾鳶的表情卻有點感傷、有點復雜。
“禾鳶,其實真正舍不得的是我,你知道嗎?”
我感到自己的喉嚨滾了一下——
“你為了保持身材,什么好吃的都不和我搶,包括陳云開的零食都進了我的肚子。以后,你們離開,我交再多的朋友,估計也不會像這樣讓著我。所以,如果陳云開的緣分是你,我難過一下子,也可以接受。但,我挺煩那些兜著心事猜來猜去的橋段……一生說長不長,何必留下遺憾?!所以,不管陳云開對我的感情如何,該說的話,我想去說。至于你,也不用顧忌我的想法,該怎么搶就怎么搶。喏,我現在告訴你就是不想遮遮掩掩的,影響我倆的關系……”
“我倆什么關系?不就是情敵關系嗎?!”我的內心戲豐富得讓禾鳶別扭,她忍不住哼了一聲,打斷。
于是,廢棄的卡車邊緣帶,只見兩個青春少艾的姑娘晃著小腿,各懷心事地沉默著。
良久——
“月亮,你和陳云開太像了?!笔呛跳S的聲音。
我側頭,見女孩嘴角的弧度彎得漂亮。
“你和他身上都有種天生的自信,一看就是被父母無限尊重、悉心寵愛出來的。是這些尊重與寵愛給了你們勇氣去做任何事,包括任性。譬如,陳云開一聲不吭就敢把志愿填成北京的學校;譬如,你睡一晚,便下決心要為自己的青春畫好起點或句點。這些,我做不到,江忘也做不到。因為我們做不到,才被你們吸引吧?!?/p>
禾鳶那剪水雙瞳微閃:“我,就不多說了,早有逃離的心。至于江忘,雖不愁吃穿,卻來自離異的家庭,外面的風言風語,你也聽過一些。別看他平日連句重話沒有,其實很難搞……”
“江忘難搞?”我不贊同,“世上沒有比他更好擺平的人。”
“那是對你而言?!焙跳S眨眨眼,語氣陡然曖昧起來,“別告訴我,你沒察覺到,江忘對你是全然不同的,具體哪兒不同我暫且形容不出,只能說,如果今天是我高考失利,他絕不會為了我跨越半座城,只為送一袋板栗?!?/p>
我察覺到了,我當然知道。
然而,我三番五次地從陳云開手下解救他于危難,他對我特別不是應該的嗎?!
可如果僅僅是這樣,為何到十八歲生日這天,禾鳶的話仿佛還在耳邊,弄得我心煩意也亂。
“買條花鰱做水煮魚片,江忘喜歡吃?!碑斎杖ゲ耸袌霾少I,我媽念念不忘她的乖鄰居。
他不一定會來。我差點脫口而出。
按理說,他應該來。但以往每年都是我傻兮兮地提前通知他,逼他準備禮物,從沒試探過他到底記不記得我的生日。
因為川城人都習慣過農歷生日,光記住幾月幾號沒用,得查詢今年的農歷生日那天對應的是陽歷的哪一天。而江忘的腦子里一般只放藥物、實驗、儀器等這些冷冰冰的東西。
今年,我故意沒說。
不過,我也喜歡吃水煮魚片——
“買買買!”我豪氣沖天。
十八歲的意義特殊,連陳叔陳媽都刻意抽出時間來幫我慶祝。陳阿姨更是送了我一個好大的美少女蛋糕和一枚鍍金的小皇冠吊墜,被串在鏈子里。
陳云開眼紅:“我的媽,你這陣仗,別是要在今天公布她是你失散多年的親生女兒吧?!?/p>
“親生女兒算什么?!”陳媽柳眉微挑,“我一看見月亮,就好像看見當年的自己,連成長軌跡都和我年輕時差不多!”
“怎么就差不多了?”
她掰著手指數:“你看,成績不上不下,是吧。勉強考上醫學院卻只能學護理專業,對吧。將來嫁給魚塘主的兒子,不也就是塘主夫人了?!”
“哦,不。”說著說著,陳媽一副扼腕的表情,“月亮比我幸福。她要嫁的不止是魚塘的繼承人,還是治病救人的醫生呢!”
忽略成績不上不下……勉強考上醫學院……這些言論,我還真有點被幸福砸暈的意思,差點就轉身問陳云開:“談戀愛嗎,親?算計你家產的那種。”
陳云開還是老樣子,不反駁,也不回應,將手插在口袋裝大爺。
晚餐即將開始,我爸說忘了買飲料。陳大爺終于有了反應,主動提出去跑腿。我見機會不錯,跟了出去。
此前我做過準備功課,搜索了許多告白大法,最值得借鑒的一條就是“出其不意”,聽說成功率較高。
陳云開出門買飲料,就聽到一番告白,夠讓他出其不意了吧?我口干舌燥地揣度。
然而,直到他買完飲料進小區,我都沒膽子說出那四個字。
果然,想象很豐滿,現實很骨感。
最終,我決定,開不了口……就動手吧!
我想象的畫面是,我出其不意地沖上去,抓住陳云開的手。他會掙扎,但掙扎不掉,最后只能順從我。接著,他一只手拎著飲料,另一只手拎著我回家,完美。
好吧……
你們是對的……
我連話都不敢講,還有賊膽動手?!
幸虧那時的舊小區沒安裝攝像頭,沒能錄下我的滑稽。所以,沒人知道,從小區鐵門到單元樓這段距離,我曾好幾度伸出手向前,試探又試探,卻始終不敢往那指尖上湊。
等我真的鼓足勇氣豁出去,陳云開行走的步子忽然停住,我撞上了他挺直的脊梁。
“喂,過來。”
他側身,朝我招手,讓我站到他的位置上去。
緊張得迷迷糊糊的我聽話地移動了腳步,而后發現,他讓我看的是頭頂的月亮。
從這個角度望去,那一輪月亮正好與單元樓下的一盞路燈倚靠著,有點怪模怪樣。陳云開賤兮兮地道:“和你挺像,好胖?!?/p>
突然,我就不想告白了。
“陳云開,如果未來你成為孤家寡人,好好想想為什么?!蔽覍W著我媽那恨鐵不成鋼的口吻,狠狠一下踩在他的腳背上,看他在原地跳腳,冷笑。
至于我對青春的交代……
還不允許爛尾了?!
總之,那一整晚,我都郁郁寡歡。
“怎樣,怎樣?”晚飯后,禾鳶迫不及待地跑來打聽我告白的情況。
我還沒說話,她看我一臉斗敗的公雞的頹唐樣,放心了,翻起白眼來都止不住眉開眼笑:“還以為你多成氣候。”
我在床上挺尸,半個字都不想接。
“嘿?!彼呶規紫拢瑢b精致的小盒子扔給我,“成人快樂?!?/p>
瞧著那份來自贏家的施舍,我更是懷疑人生。
禾鳶趴下來,與我頭挨著頭,海飛絲的洗發水香味盈滿鼻腔:“聽說長得好看的都去學醫了。等你開學,進了川城醫學院,哪兒還會記得誰叫陳云開?!實在沒人選,江忘也不差啊,你考慮……”
我終于轉了一下頭,“你別這么說,不然,我真會以為他那什么我。”
“難道不是?!”她發出靈魂般的反問。
“如果你那什么誰,會忘記他的生日嗎?”
禾鳶篤定:“當然不會?!?/p>
“那得了?!蔽腋袣鉄o力,語氣卻肯定,“他不那什么我。”
他完全忘了,別說禮物,連句走形式的生日快樂都沒有。
一時間,禾鳶也不知道怎么安慰我,只是瞧著過于喪氣的我,忽然問:“我比較好奇的是,你究竟是因為告白沒成功而傷心,還是因為沒接到祝福的電話……”
這個問題直到禾鳶離開,我也沒回答。
甚至,那整個暑假,我都在傷春悲秋地想答案,玩樂的心思早已退潮。
但漸漸地,我發現,答案是什么或許只有我自己覺得重要。
因為等禾鳶與陳云開背起行囊北上的時候,我們都沒能見到江忘一面,更別提得到一句遲來的生日快樂。
陳云開離開川城那日是清晨。
為了將就禾鳶,他也選擇坐火車。我去送他們,臨出門前還穿上了陳云開送的生日禮物——一雙粉色的耐克運動鞋。
“說好的高跟鞋呢?”收禮物時,我不滿。
陳云開:“耐克不產高跟鞋,怪我嘍?!?/p>
他永遠答非所問,妥妥的直男了,氣得我想掄起剛買的飲料砸死他。
不過,離別那天,在我被陳云開拉著飛奔于人潮洶涌的火車站時,我一下覺得他很有先見之明:得虧不是高跟鞋。
但我最終只能將他倆送到檢票口,沒法兒去站臺追著火車跑,活生生錯過一場痛哭流涕的表演。
不過,川城的火車站還挺人性化,一早就開始放有關離別的抒情歌。
我抓緊機會含情脈脈地對他倆講:“歌詞代表我的心?!?/p>
哪知陳云開這個不怕死的,嘴賤道:“你的心是不是太多了?”
我腦袋瓜里一下子嗡嗡的——
“滾!”
誰能預料,我和陳云開的第一次分別,全然與淚水無關,只有一個滾字?
可估計只有我自己清楚,在看著他倆拉起行李箱并肩進站的背影時,我的眼睛泛起過酸意。
我以為,只有電視里那種聲勢浩大的別離才能激起我心中的漣漪,卻不料,那些朝夕相對的故友,他們僅僅只需要一個背影,就能讓我措手不及。
那日,去火車站時,我們還是雞飛狗跳的熱鬧的三人,再回來,鬧騰騰的家屬院已如一座空城。
明明只走了兩個人。
回到小區,經過那棵越來越茂盛的大樹,我情不自禁地停住了腳。
這棵樹好像不會再長高了,恰恰遮住江家的窗,枝葉茂盛。我看了沒一會兒,那茂盛仿佛忽然變成一簇簇熱烈的苗,迎風舔著我靈魂中最脆弱的地方。
我的腦子里不斷閃過禾鳶回首揮別的動作,以及回家的路上,撞見的常婉與江忘。
他倆結伴進了川城最大的圖書館,不知道是去買書,還是去找資料。明明距離那樣近,我卻一下子覺得,很多東西都遠了。
雖然很多人對我講,分別是成長的第一課,但沒想到,這一課,比預想中讓我難過。
A:“現場環境安全。小花、小花,你怎么了?病人無反應,心電圖顯示有室顫現象,準備除顫?!?/p>
B:“除顫儀、導電糊、生理鹽水已就位,請求操作開始?!?/p>
A:“電擊一次、電擊兩次……病人持續無自主呼吸,準備胸外心臟按壓。”
B:“01、02、03……”
嘀,嘀,嘀。
A:“搶救失敗,小花徹底死亡,可以吃了。”
東門小賣部,我靜靜地看著店員從電器里取出的那桶爆米花,不太敢伸手拿,感覺跟接尸體似的。
進了醫學院,我才知道,大家耍寶或罵人都不用俗語,只用專業術語。誰聽不懂,誰就是傻子,連小賣部和食里堂的阿姨大叔們都因地制宜,信口就能拈來幾句,譬如現在。
“再、再來三杯奶……”話沒完,戲精店員疑似要開始念泌尿方面的專業術語,我瞬間就不想喝奶茶了,抱著那桶甜香蓬勃的爆米花擠出人群,捧給杜婷。
有個成語怎么說來著——冤家路窄。
誰能想到,我一個護理學院的居然和杜婷分到同一間宿舍。
不止杜婷,還有劉萌萌——之前也住家屬院,是杜婷的小跟班。這姑娘很沒主見,從小受杜婷的挑撥和我不對付。
但那都是過去式了。
因為,如今我也成了杜婷的小跟班……
沒辦法,我這個人吧,特別識時務,覺得初來乍到新環境,有幾個熟人總比孤軍奮戰好,尤其在寢室。
畢竟,根據小道消息,醫學院里的宿舍內斗比普通大學里的宿舍內斗更厲害,因為各專業的互相看不上。
不得已,我一個學護理專業的只好牢牢地抱緊杜婷的大腿,主動給她買零食。
誰叫她讀的傳染病學是川城醫學院最新確立的人才培育方向,學校提供的資源和關注程度都較高,在我們六人間宿舍里理所當然地排第一,成為老大。
“那我呢?”劉萌萌刷存在感。
她人如其名,偶爾犯點傻,長得不算漂亮,卻自有可愛之處。
杜婷默默地背著川城醫學院的專業鄙視鏈,直言不諱:“你們普外的……呵呵?!?/p>
盡在不言中。
明明杜婷話沒說完,劉萌萌卻啊了一聲,課還沒上呢,我們已經被嚇得生無可戀。
“沒事。雖然累,卻賺錢多?!蔽已杆僬~媚。
我哄了老大,老大面前的小紅人,我也不能怠慢。
那二人果然被我取悅,尤其杜婷。她拍拍我的肩,表情輕松:“月亮,你也別灰心。你們護理學院雖然沒什么閃光點,但至少有懟天懟地懟世界的特權。”
“還有這種說法?”
我當即覺得厲害,杜婷繼續笑嘻嘻地說:“因為江湖地位沒辦法再低,不需要畏忌。”
正如一只野生猴子也能毀了天庭,只要有膽子。
相處幾日,我發現,杜婷雖傲氣,還嘴壞,卻沒壞到骨子里。否則,她堂堂宿舍老大,還不抓緊機會抱團修理我,更別提和我聊什么鄙視鏈的問題,還警告我哪些能惹、哪些不能惹。
這不,現在她還來鼓勵我,說我可以招惹全世界,只要我敢。
盡管事后我才反應過來:“你確定不是想推我進火坑……”
不過沒關系,剛進校,一切都是嶄新的。
我興致勃勃地拉著杜婷和劉萌萌到處踩點,一圈逛下來,半個上午就過去了。
到飯點兒的時候,我們恰好路過薔薇餐廳,聽說這是川城醫學院最著名的食堂,今日還有“糯米排骨”限量供應。我拉著杜婷和劉萌萌一陣狂奔,生怕搶不到它聞名遐邇的招牌菜。
結果,到了食堂,只有我們三個鄉巴佬在緊張,其余大多數學生都井然有序、步伐輕盈。
“不好意思,緊張的只有你?!倍沛煤臀移睬尻P系,“大家看慣了生死,誰還在乎一碟菜?就你沒出息?!?/p>
呵,我沒出息……
你倒是別夾我碗里的排骨??!
坐定后,杜婷風卷殘云地解決完了自己的那份,開始將魔爪伸向我的餐盤。
沒等我罵一句得寸進尺,那塊排骨又骨碌一下滾回我的餐盤。我順著杜婷的視線抬頭,終于發現江忘。
為什么用上“終于”二字,我沒空細想,不過,我知道杜婷收斂的緣故。
據她所言,在川城醫學院的鄙視鏈上,腫瘤學專業吊打其他所有專業。其上可申請973(國家重點基礎研究發展計劃)、下可發送到新英格蘭——就是那個擁有全美國乃至全世界最好的教育基地,名校隨便一指都是麻省理工級別。
杜婷:“出來就業也是妥妥的人生贏家,典型的錢多、事少、醫患關系和諧。所以,看見他們就繞道吧,人家屬帝王蟹的,活該橫著走?!?/p>
腫瘤學專業的是帝王,那在博士后科研流動站研究腫瘤的是……
“王中王?”我忍不住嘴賤,“你以后要我怎么直視火腿腸?!?/p>
好的,我承認,我還介懷江忘那句沒能傳達給我的生日快樂。
錯過了時間不要緊,好歹補上??!補上的疤,總好過灌著風的傷。
況且,我實在不信江忘忙得徹底忘記了我生日這件事,畢竟我可是很有心機地在QQ空間掛了整整一個月的說說:祝我成人快樂。
這條說說,連小學沒聯系的甲乙丙丁都跑來點贊,偏偏缺了他。
我覺得他是故意的。
所以,我也要故意和他過不去。
食堂。
江忘距離我不遠,卻好似沒發現我,正與另一個輪廓出眾的硬朗型的帥哥并肩朝飯菜區走。不知那帥哥在說什么,忽然笑嘻嘻地將胳膊搭上江忘的肩。江忘沒躲,還是老樣子,對誰都溫和。
不過片刻,食堂里有了騷動的跡象。
女A:“喂,那不是科研流動站的常放嗎,流動站不是有專門的餐廳?”
女B:“這是重點?重點是他旁邊還站著江忘?!?/p>
男C:“看來兩人的‘關系實錘了,否則干嗎繞遠路跑來薔薇來吃飯?!肯定想避開流動站的耳目膩歪。嘖,世風日下?!?/p>
女A:“瞧把你酸的。就算是,什么年代了?你要不服氣,也十八歲念博士、進流動站試試。不行就別嘰嘰歪歪,先把醫用物理考過再說。”
以上對話信息量很大,至少我弄清了幾點——
江忘身邊那個帥哥叫常放,兩人過于親密盡人皆知。
可我的關注點是,為啥他身邊的人都姓?!孟裆陷呑蛹m纏不清,這輩子來續前緣似的。
女A:“不過,你們猜,究竟常放是男生的角色,還是……”
女B:“看性格就知道,肯定常放啊!”
女A:“可江忘好像稍微高一點兒!”
……
當話風越來越歪,我情不自禁地將筷子一摔,動靜略大,引來側目。
盡管某人遺忘了我的生日,盡管他有時間陪常婉,卻沒空給我這個大哥打一通電話,盡管他把那句“有空一起慶?!敝划斪麟S口一說……我依舊沒辦法聽除我以外的別人,誹謗他半句。
得虧我反應快,剛摔筷子,一個周詳的計劃已在腦子里生根——
此時,在大庭廣眾之下,如果我刻意與江忘表現親昵,甚至叫他幾聲honey,一傳十、十傳百,他和常放的流言不就不攻自破了?!
打定了主意,我說干就干。等江忘打完飯菜往回走的當頭,我咻地從椅子上站起,眉開眼笑地沖他招手:“嘿!”
青年的視線果然準確地投來,包括整個食堂的。
眾目睽睽之下,我鼓足勇氣,張嘴一句:“親……”
結果“愛”和“的”字根本沒機會說出口,我便見那束目光里竟閃過冷淡的痕跡,最終悄無聲息地移到別處,當我不存在。
立時,我感覺臉上火辣辣的,周邊的譏誚聲更大。
“哈哈哈?!?/p>
杜婷也發出小聲的嘲笑,再無所畏懼地將我的排骨重新夾到自己的餐盤里,陰陽怪氣地說:“林月亮,想蹭熱度想瘋了吧,這臉打得啪啪響?!?/p>
我表情生硬地坐回去:“這不是……為了紅嗎。”
劉萌萌咬著骨頭,若有所思:“婷姐,我覺得月亮這么做有道理。你想,如果全校都知道我們301宿舍住了江天才的大哥,以后走哪兒不威風?!”
她們討論著威風,我心里卻刮起龍卷風。
大哥都是用來出賣的。在那一天,我接受了這個血淋淋的現實。
我生氣了。
真的生氣了。
夜晚的宿舍臺燈下,我戳著十二歲那年江忘送的日記本,憤怒地把中性筆尖兒都戳斷了。
我思來想去,也搞不明白,前陣子他還好好地給我送板栗,怎么朝夕間就成為熟悉的陌生人?!就算他情竇開了,被常婉吸引,想談戀愛了,也不至于不認大哥?。?/p>
難不成,他知道我會搞鬼?
還是……常婉要求的?因為我在小吃店和她樹敵?
可是,就算要劃地絕交,至少在食堂的時候,他也應該與我敷衍地講幾句啊!
讓我紅一把,再絕交,也不遲嘛……
想到這兒,我更加憤怒,爬上床的動靜不小,惹得下鋪的杜婷象征性地踹了頂板一腳:“趕緊睡覺!你不想參加開學典禮,我還想?!?/p>
“我不!”誰還不是個寶寶了!
“……神經?!?/p>
開學典禮無趣得緊。
唯一與高中不同的是,在室內的大階梯教室舉行,不用受太陽暴曬。加上我昨晚沒休息好,便在一陣陣的講話聲中昏昏欲睡。
我當然不期望誰會站上講臺發言,畢竟我與江忘之間豈止隔著銀河。作為梁欽的學生兼助理、科研流動站新銳,新生典禮這種場合,哪需要占用他的時間。
但我不期待,杜婷和劉萌萌卻表現得很積極。兩人一大早就起床折騰化妝,搞得跟來相親現場似的。
要不怎么說,杜婷的高冷僅限于表面,骨子里還是小女孩兒呢。
她估計期盼著跟《惡作劇之吻》里的一樣,偶遇一個“江直樹”,來場酸酸甜甜的戀愛,以回報過去十八年的牢籠生活,不料代表新生致辭的是個女孩。
杜婷哀號:“這下好,本來還想報名參加新生運動會的,瞬間覺得沒意思?!?/p>
世上哪兒有那么多的江直樹。如果一定要在川城醫學院挑出一個,我家江忘還靠點兒譜。
畢竟,他腦子不錯,還姓江!
但可惜,他已經不是我家的了。
不過,講到新生運動會,我倒蠻感興趣。
聽說醫學院的運動會別開生面,比賽的方式趣味橫生,全然不同普通的田徑賽和跳高。
川城醫學院的新生運動會是歷來傳統,每年九月底開始,以每個學院為單位,自發報名,為學院爭光的有現金或其他等值獎勵。學校舉辦活動是為了大家強身健體,更為增強同窗的凝聚力。
鑒于我運動神經不太發達,所以,去院里拿報名表的時候,我很有自知之明地選擇了兩個比較輕松的項目:擔架傳遞、以形會意。
前者的規則為五人一組,每組挑選四個學生抬擔架,剩下的那位則模仿病人一動不動地躺在擔架上。待哨聲響,大家一起與“死神”爭分奪秒,為將來真正上“戰場”救死扶傷做鋪墊。
至于后者,娛樂性更多一些,類似許多綜藝節目里面的“你比我猜”。
“有的患者被送來時意識不清,無法開口說話,醫護人員只能通過比畫和手勢來進行初步判斷,所以要鍛煉你們的常識和想象力?!必撠熯\動會的老師說。
總之,訓練過程中,大家果然快速記住了許多同系學生的名字,有的更迅速地建立起友誼,默契越來越好。
“默契?”杜婷翻白眼,“你就一負責躺尸的,需要和誰培養默契?!?/p>
我不服氣:“躺尸也是個技術活好不好!”
“比如?”
“比如我可以提前一周少吃點兒,給他們減輕負擔?!?/p>
事實上,我也挺爭氣,居然真管住了嘴,一周沒動零食,迅速往下降了三斤。
然而,意外大概就是生活的常態。
比賽前一日,我們組負責擔架傳遞的一個男生打籃球時不慎拉扯到肌肉,上半身與兩處胳膊都隱隱作痛。可臨時換人已來不及了,看著簡單的項目,實際特別講究平衡訓練,他只能硬著頭皮上。
那是我人生中離后悔最近的一次——后悔為什么會覺得躺尸是最輕松的活兒。
老實講,我想過會輸,但沒想過是大型“人仰馬翻”現場。
他們是一群新手崽子,求勝心切,根本沒把我當病人。我感覺渾身的肉都在風中不規律地抖。
恰好在高速前進下,受傷的那位同學體力不支放棄了。即便有黑綁帶束縛,大家還是被傾斜的重量壓得松了手,我就悲催地翻了個兒,臉朝地。
我條件反射地微微曲腿保護,于是,凸出的一雙膝頭和鼻尖在與塑膠跑道摩擦間起了“火”。
跑道兩旁設有專門的醫護點。我剛落地,身著白袍的師兄師姐們已經迅速出動,身體力行地show給我們看,什么才叫專業。
師兄:“有外挫傷,不過創面不大?!?/p>
師姐:“脊柱無明顯側凸,關節也沒有脫位現象?!?/p>
……
和他們相比,我們這些新生根本連菜鳥都算不上,難怪需要開展運動會和訓練。
其實,當初想報考醫學院只是我一閃而過的念頭,我媽與江忘的影響都有一點點。后來,則聽大家都夸醫生護士是天使……我為了當天使,也是很努力了。
可直到摔在運動場上那一刻,身臨其境被關懷的那刻,看著面前那些勵志為生命護航的白衣青年,我才真正對進入這所學校感到無悔。
“你一會兒后悔,一會兒無悔的,到底悔不悔?”
事后,我與禾鳶聊QQ,她一如既往地挑我的刺。
“不悔!”我說。
如果我的使命能夠讓所有惶惶無措的心安定,那我會覺得自己的存在有意義。
一想到,以后我也會有和師兄師姐們一樣,擁有雷厲風行的速度、全神貫注的眼神、極專業的判斷……
“既然沒事就趕緊讓開吧!”
被確認傷勢無礙后,我下一秒就被無情地逐出跑道,立刻懷疑起剛剛那一腔熱血到底有沒有沸騰過。
很幸運,擔架翻了,卻并未給我造成活動受限的情況,只不過,我的膝蓋還是被磕傷了,只好緩緩地挪去醫務室上藥。
(下期連載詳見《花火》10B)
下期預告:
受傷的林月亮在醫務室打電話給林母撒嬌,掛斷電話時,卻在屏幕里看到了江忘的臉。林月亮賭氣要離開,卻被攔下。男孩的輪廓越靠越近,將心里的疑問攤開:“大哥,你是不是真的很喜歡陳云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