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鄉村振興戰略,尤其是鄉村振興戰略中的“鄉村”概念的認識,應放寬歷史的視野進行慎思。在近百年中國現代化進程中,鄉村不斷衰敗凋敝。這跟近百年來我國所選取的經濟發展道路不無關系,更與人們對于“鄉村”和“鄉村發展”的認識緊密相關。在相當長的一個歷史時期內,人們簡單地將“鄉村”與“農業”、“鄉村發展”與“農業發展”相提并論,鮮有人把鄉村視為一個社會(學)的概念加以理解和認識,遑論將此認識上升為一個共識性政策并加以實施。如果不能著力于社會建設來推進鄉村振興,實施鄉村振興戰略極有可能淪為一場地方政府推動的經濟發展行為,從而衍生更多的社會問題。
一
近代以來,我國自踏上現代化道路,鄉村即出現凋敝衰敗之勢,由此引發了鄉村往何處去、中國經濟走何種道路的爭論。這一爭論從20世紀20年代開始,盛行于30年代,并持續至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前。
20世紀二三十年代,關于鄉村的爭論,大致形成四種主要意見:一派主張復興農村,振興農業以引發工業,這以章士釗、梁漱溟等人為代表;一派主張發展工業,認為振興都市工業才能救濟農村,這以吳景超、張培剛等人為代表;第三種意見是先農后工,主張首先使農業工業化,在農村培植小規模農村工業作為向工業社會的過渡;第四種是調和論點,主張農工并重,提出發展民族工業和實行民主主義的計劃經濟。抗日戰爭爆發以后,這一爭論暫時中斷。20世紀40年代初,又有人寫文章重彈以農為本的老調,于是一場論戰又起。翁文灝提出“以農立國,以工建國”二者相輔相成的新觀點。這些爭論,處在中華民族內憂外患的特定歷史時代,其焦點在于中國到底是選擇工業化道路還是農業化道路。
當時參與論戰的學者,要么批評西方工業化的弊端而主張農業化,要么針砭我國農業之痼疾而提倡工業化。譬如,章士釗提出“業治與農”,主張“以農立國,文化治制,一切使基于農”。孫倬章反對這一觀點,認為“國計民生之病源,咸在于農業太盛,工業不振之故”。顯然,他主張發展工業。又譬如,董時進主張“中國不宜工業化”,“農業國之人民,質直而好義,喜和平而不可侮”。董時進的農業國仿佛“桃花源”之國。楊銓認為“不特彼所渴望之農業化,不能完全實現,即其所恐懼之工業化,亦將永無完全實現之可能”。惲代英不但針鋒相對批駁董時進的農業國思想,還進一步論述了當時中國工業化的急迫性,認為“中國亦必化為工業國然后乃可以自存”。再譬如,龔張斧分列工業六弊、農業六利,而支持“以農立國”。吳景超則認為,除了工業化,中國沒有歧路,并提出工業化才是唯一的活路,“雖然這條活路上的困難是很多的”。此外,還有人主張農工調和。例如,陳宰均認為“吾國農業,自當徹底改革”。然而,主張農業與工業并重的學者畢竟少數。這場論戰前后持續二十余年,直至人民政權的建立才一時終結。這場論戰的最終結果,工業化論調漸居主流。
從這些爭論來看,當時人們對于“鄉村”的認識,大多局限于農業或農業發展這一產業或經濟的維度,要么將鄉村的衰敗簡單地歸因于農業本身的弱勢或者農業發展的問題,要么將農業與工業相對立,把農業發展的問題歸咎于工業化的阻撓、侵擾或掠奪。無論是主張農業化乃至農業立國的,還是主張工業化或者工業立國的,絕大部分人把農業的發展與鄉村的發展相等同;尤其是前者,更簡單地認為發展農業便能復興鄉村乃至拯救中國。
在這場論戰之中,只有極少數學者從鄉村的社會方面探尋鄉村凋敝的原因。其中,尤以鄉建派梁漱溟為代表。他自己宣稱并不反對工業化,但認為,“我們的目的可以是振興中國的工業,卻要緊的,眼前用力須在農業”,“中國根干在鄉村;鄉村起來,都市自然繁榮”,“救濟鄉村,亦即救濟都市”。對于鄉村,他強調“更須知道的,我們要解決的是社會問題”。這一社會問題,具體而言便是“千年相沿襲之社會組織構造既已崩潰,而新者未立,或者說是文化失調”。故此,他提出:“鄉村建設運動,實為吾民族社會重建一新組織構造之運動。——[此]乃鄉村建設真意義所在。”
二
如果說之前還主要停留在論戰層面,那么人民政權建立以后便開始大力推進社會主義現代化,工業化成為這一現代化的基調。
近代以來,中國人民不但遭受帝國主義、封建主義和官僚買辦資本主義的盤剝,而且還經受著長期的戰爭摧殘,國民經濟既已凋敗。留給新生人民政權的,只是一個國民經濟破產、城市工業破敗的“爛攤子”。在當時帝國主義的經濟封鎖之下,經過社會主義改造以后,我國確立了工業化發展道路,依靠自力更生重建國民經濟體系。
在這種特定的歷史條件下,發展工業只能從農村汲取資源。據牛若峰所言,1952~1989年,國家通過工農產品價格“剪刀差”和稅收,從農村汲取資金7000多億元(扣除國家支農資金),約占農業新創造價值的1/5,超過當時國有工業固定資產原值。而根據國務院農業發展研究中心1986年的推算和溫鐵軍引用,“1953~1978年計劃經濟時期的25年間,工農業產品價格剪刀差總額估計在6000~8000億元。而到改革開放前的1978年,國家工業固定資產總計不過9000多億元。因此可以認為,中國的國家工業化的資本原始積累主要來源于農業”。盡管不同學者的計算方法不盡相同,具體數據也有所出入,但結論幾乎是一致的,中國工業化的原始積累來自于農業,以犧牲農民的利益為代價。誠如張軍所言,“這一時期鄉村價值和鄉村建設被定義為:農業為工業化和現代化提供積累,鄉村為城鎮發展提供服務,并逐步形成了工業主導農業、城市主導鄉村的工農城鄉關系和工農城鄉不平等的利益交換格局”。這在特定的歷史時期,確有其一定的現實合理性。
但是,這一特定的工業化發展方式卻形成了路徑依賴,被鎖定在相應的制度安排和社會結構之中。通過農村稅費改革,國家最終在2006年廢止了農業稅的征收,但是工農業產品剪刀差問題至今仍然存在。除此以外,牛若峰還指出:改革開放以來,出現了國家汲取農村資金的新形式。譬如,國家征用農民集體所有土地,利用壟斷一級土地市場,產生土地價格“剪刀差”(市場價格-征地補償費)。許多地方官商勾結,非法占用農民的承包地。其實,還有其它形式的工農“剪刀差”存在,譬如,全國2.7億農民工,他們的收入水平實際上也與城市工人之間存在一個類似的“剪刀差”,并未享受到同等的工資福利待遇。總之,國家從農村汲取資金,取之過度,持續時間過長,以及由此形成的工業和農業、城市和鄉村之間的嚴重不均衡發展,只會導致鄉村進一步衰敗。
鎖定這一工業化道路的制度安排和社會結構,便是新中國建立以后逐步建立起來的城鄉二元分割體制,該體制由城鄉分立的戶籍和人口管理制度、社會福利制度和社會管理體制等耦合而成。其中,在農村所實行的人民公社體制尤具代表性。賀雪峰就曾認為,“人民公社20多年時間,通過政社合一、黨政合一、三級所有、隊為基礎的組織結構,為國家提供了進行現代化建設所需要的人財物資源,并最終將中國由一個基本上的農業國(建國之初農業產值占國民生產總值約80%),建成了一個工業國(人民公社解體時農業產值占國民生產總值約20%)。應該說,在無法從國外獲取資源的前提下,人民公社制度為完成中國工業化的原始積累,立下汗馬功勞”。通過人民公社這種體制構造,國家從農村高強度地汲取資源,因為不是直接以農戶為計征單位,農民往往難以直接地感同身受。有學者指出,在人民公社時期農民負擔要比20世紀八九十年代嚴重得多,人民公社時期農民負擔與上年農民純收入的比例最高達35.2%(1970年),最低也有20%(1962年),一般在25%左右。只是在那時,這些極為嚴重的農民負擔是通過農村基層集體組織間接征收的,被人民公社制度所掩蓋。
隨著農村土地“大包干”的普遍推行以及人民公社制度的最終破產,農民負擔問題與農民逐漸產生了直接的利益關聯。一開始,農民尚沉浸在土地家庭承包經營的欣喜之中,而且,農民的實際收入相較過去確有極大的提高,農民對負擔問題尚未來得及感同身受。到了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農業發展進入徘徊期,農業增產不增收,這一問題才日漸突出。值得一提的是,20世紀80年代中期,我國農村鄉鎮企業“異軍突起”,它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農民負擔問題。進入20世紀90年代中后期,鄉鎮企業普遍不景氣,農民負擔再次凸顯出來,農民因此怨聲載道,并開始動搖對農村基層政府的合法性認同。農民抗稅抗糧、集體上訪和群體性事件不斷發生。于是,從2000年開始國家才在農村地區進行稅費改革。在國家工業化進程中,國家對農村、農業、農民和城市、工業、市民實行不同的經濟社會發展政策,使資金、資源、技術、知識的配置持續地向城市、工業、市民傾斜。盡管肇始于普遍推行的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的農村改革,逐步拓展和深化,但是維持城鄉二元分割的土地、戶籍、治理等諸制度安排卻并未得到徹底變革。長期實行城鄉二元分割體制,必然導致城鄉差別不但不能縮小,反而日趨擴大。
三
如果說,在特定的歷史條件下,大力進行工業化建設有其合理性。但隨著工業和城市的發展,達到現代化中期水平以后,就必須適時對工業化和城市化的發展政策進行調整,以避免工農、城鄉之間的差距越拉越大。進入20世紀90年代以后,原有的工業化、城市化政策不但沒有適時進行調整,反而有加強之勢。
從2000年開始,中央開始在安徽等地進行農村稅費制度改革。在2002年11月召開的“十六大”上,首次提出“統籌城鄉經濟社會發展”。2005年10月,黨的十六屆五中全會明確提出“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并再次強調,“積極推進城鄉統籌發展”。2007年10月,黨的“十七大”又提出,“建立以工促農、以城帶鄉長效機制,形成城鄉經濟社會發展一體化新格局”。由此可見,中國共產黨對于城鄉統籌發展的認識及其政策調整經過了不斷深入和推進的發展過程。2017年10月,習近平總書記在黨的“十九大”報告中,基于我國社會主要矛盾已經轉化為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發展之間的矛盾的科學判斷,適時提出鄉村振興戰略。并且在這個戰略中,首次提出“建立健全城鄉融合發展體制機制”。不僅為今后農村工作指明了方向,而且重新定義了城鄉關系——從“統籌”轉向“融合”,這是中國共產黨對新時代城鄉關系在思想認識和政策取向上的進一步升華。
鄉村振興戰略,既是對中國共產黨“三農”工作一系列方針政策的繼承和發展,又是對以前鄉村發展、城鄉關系政策的超越。“十八大”以來,以習近平同志為核心的黨中央堅持把解決好“三農”問題作為全黨工作重中之重,貫徹新發展理念,勇于推動“三農”工作理論創新、實踐創新、制度創新。在此基礎上,提出了鄉村振興戰略,站在國家戰略高度對“三農”工作進行了全新論述,為新時代中國鄉村振興描繪了一幅美好的藍圖。
盡管如此,如果仔細地辨別亦不難發現,即便是長期研究“三農”的學者對于鄉村振興戰略的理解也有較大分野。其中,大多數人認為鄉村振興戰略最終是服務于城市化發展需要的。城市化是國家實現現代化的必由之路和強大動力,提出振興鄉村絕不是不要城市化,而是認為鄉村的某些功能可以彌補城市化的不足。持這種立場的人,或可稱之為城市化趨向的鄉村振興派。只有少數人認為鄉村振興戰略是跟城市化相對的一種發展戰略,其著力點則在于“鄉村”本身。這一戰略鮮明地體現著一種鄉村主位的發展理念,它站在鄉村大地上思考中國鄉村發展的方向和路徑,而不是片面地主張將鄉村融入并最終消弭于城鎮化之中。鄉村作為一種典型的人類社會生活形態,在相當長一個歷史時期內不會被城市所取代,亦無須被城市所取代,鄉村和城市都是人類值得珍視的重要生活方式,各自有自己獨特的社會價值,兩者應該并存,共生共榮。持這種立場的人,或可稱之為鄉村主位的鄉村振興派。
之前,不少人熱衷于城市化,對城市主義抱有圖騰式崇拜,認為“三農”問題要靠城市化來解決,只要讓農民都進了城,“三農”問題自然就解決了。然而,現實卻給出了相反的答案。從這個意義上而言,提出鄉村振興戰略,實際上是對前一個時期片面強調城市化的適度糾偏和政策調適,重新回歸到鄉村主位的戰略立場。
四
縱觀近一百年中國現代化歷程,鄉村不斷衰敗凋敝。建設什么樣的鄉村、怎么建設鄉村,是近代以來中華民族面對的一個歷史性課題。面對這一課題,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便掀起了一場論戰。在這場論戰中,絕大多數人將中國的鄉村問題簡化為農業問題,要么主張農業化,要么主張工業化,要么主張工農并舉。1949年以后,在特定的歷史條件下選擇了工業化道路。在工業化初期乃至中期階段,以農業支持工業發展,導致工農、城鄉之間發展的嚴重失衡,鄉村淪為工業和城市的附庸。總之,近百年來的現代化基調是工業化,工業剝奪農業,城市剝奪鄉村,不僅成為一種常態,而且固化為一種社會體制。鄉村振興戰略,是中國共產黨對近百年現代化經驗、教訓進行認真總結和反思后,所提出具有深遠戰略意義的國家發展之策,它對前一個時期將現代化簡化為工業化、并片面強調城市化戰略的適度糾偏和政策調適。城鄉互融、農工互促,理應成為未來中國現代化的主基調。
如果說,在1949年之前,關于中國經濟發展走何樣道路的爭論,尚有不少知名學者站在鄉村的立場主張“農業化”,1949年以后,能夠站在鄉村立場提出自己主張的學者尚且少見,能夠鮮明地從積極意義上提出“農業化”乃至“鄉村化”主張的學者幾乎沒有。直到20世紀90年代以后,才有研究“三農”的學者開始站在鄉村立場上思考中國發展問題,但是他們基本上是從消極意義上提出自己的觀點。這一狀況,到了2017年10月,習近平總書記在“十九大”報告中明確提出“鄉村振興戰略”以后,才有越來越多的學者開始從正面或積極的意義論述鄉村(包括農業)的價值。
不過,從現有的論述來看,大多數人還主要是從產業、經濟或者技術層面來論證鄉村的價值的,極少人從社會的視域來審視鄉村的積極價值——亦即鄉村作為人類一種不可替代的、值得珍視的、且可欲的生活方式,它不但需要得到保護和傳承,而且需要得到不斷發展。因此,從這個意義上而言,把鄉村振興戰略放置在著眼于實現中華民族“兩個一百年”奮斗目標、順應億萬鄉村人民對美好生活向往的高度來認識和把握其深遠意義,確不為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