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金碚
中國70年來的經濟發展是人類發展史上的一個偉大奇跡,這是世界史上最成功的發展故事。但中國經濟發展的奇跡并非是對西方工業化第一個奇跡的簡單模仿和復制,而是一個非常有“特色”的過程。因而,中國經濟發展70年的歷史,并非西方工業化的同樣理論可以充分解釋的。認識和解釋中國工業化和經濟發展70年的進程,我們將看到一幅怎樣的圖景呢?如果基于傳統經濟學范式難以解釋,那么,應以怎樣的理論來刻畫中國經濟發展70年的歷史邏輯呢?
基于對人類理性的認識,關于社會經濟運行和發展的理解和解釋,逐步形成了西方主流經濟學的基本范式,即微觀經濟學和宏觀經濟學。只要給微觀主體(個人和企業)充分的競爭自由和產權保護,以個人主義行為推動的市場經濟就可以實現經濟增長,以至發生工業革命和工業化。除此之外,還假定有一個被稱為“政府”的宏觀決策主體,維護市場秩序和對經濟活動的宏觀(總量)態勢進行“調控”。中國的現實國情顯然非常不同于上述微觀-宏觀范式設想的情況,特別是,中國的經濟主體和參與角色顯著不同于西方主流經濟學的范式承諾(假定)。最大特點是,中國經濟發展中,具有決定性作用的一個角色或因素是由憲法確認的居于執政地位的中國共產黨(以下簡稱“黨”),她發揮的作用非常強大,但在經濟學的范式框架中卻沒有她的存在。
中國經濟的一個基本特質是:以黨領政(共產黨領導政府)和以黨導經(共產黨指導經濟)。而在主流經濟學的微觀—宏觀范式中,完全沒有黨這樣的角色和因素。由于西方國家率先實現工業化和進入現代經濟社會,成為世界經濟的“主流”,所以,在此背景下形成的西方主流經濟學的微觀-宏觀理論范式同西方經濟的“域觀”性質基本吻合。但如果在觀察和解釋中國經濟的理論范式中,也承諾微觀-宏觀范式,直接采用以這一范式為基礎的分析方法,而無視黨的存在和作用,在理論范式中假設沒有黨的存在,就根本無法理解和解釋中國經濟發展和工業化。在經濟研究中,人們往往將黨默認為“政府”的一個組成因素,用政府功能的假設行為來涵蓋黨的作用。將中國經濟發展中黨發揮的作用或黨的經濟角色和行為納入西方主流經濟學范式承諾中關于政府角色的假設涵義之中,顯然是行不通的。因為,黨在中國經濟運行和發展中的作用,強烈地影響制度構建(及改革)傾向、經濟決策傾向和觀念行為傾向,但黨又并不是如同經濟學假設中政府那樣的宏觀經濟決策(調控)主體或管制機構,而是具有超然性。所以,觀察和研究中國經濟70年的發展道路和中國工業化的歷史和現實,必須有新的范式思維,不可拘泥于現有的經濟學范式承諾框架。
中國憲法確定了黨的領導和執政地位,確認她作為社會經濟制度構建中的一個超然存在體(超經濟的領導力量),體現和代表社會理性(全體人民利益),對解決重大社會經濟問題擁有主導權和決定權。這至少是人類發展中,探尋各種可能的制度構建,以應對上述社會系統缺陷的解決方案之一。因此,中國經濟制度和機制具有“特色”的建構,不應被輕率地斷定為是不可接受和難以理解的“例外”或“怪異”現象,被排除于人類發展的歷史“推理”解釋過程和經濟學的理論范式框架之外,更不應拒絕能夠反映中國特色經濟學范式變革的理論探索,相反,要提倡在觀察和研究中國經濟時,承認和重視具有中國特色的最重要域觀現象。其實,在中國經濟的現實域境中,忽視、無視或拒絕承認黨的客觀存在,不僅不是理論邏輯的合理“抽象”,反而是對客觀世界的嚴重歪曲;可以說,經濟學家們面對的所有關于中國經濟的重要事實和文獻,都離不開黨的角色及其發揮的重要作用(往往是決定性的)。
在中國經濟運行和發展過程中,共產黨的角色存在、重要地位和極具穿透性的作用是不可否認的客觀事實。在研究中國經濟時,如果人為抽象掉黨的因素,只會使理論范式失去現實意義和解釋力。如哈耶克所說,經濟學“是有關人們解釋如何最有效地為不同目標發現和利用不同手段的理論的理論”,而“人類的多樣性無與倫比”。具有“不同目標”“多樣性無與倫比”的人類經濟,如果只能被形式化地納入微觀經濟學和宏觀經濟學的政-微范式結構(而且往往被簡化為政-企關系結構)中,就無法解釋各國經濟發展豐富多彩的歷史,特別是中國工業化和經濟現代化奇跡般的歷史。
因此,作為研究中國經濟的一個域觀范式承諾,以黨-政-微(中國共產黨-政府-微觀主體)范式架構,提升西方主流經濟學的宏觀-微觀(政府-市場)范式結構,用更貼近現實的科學思維和分析方法,反映中國經濟運行和經濟發展的根本性域觀特質,是認識和解釋中國經濟70年發展,以至預見未來經濟和社會發展前景的科學和有價值的學術研究進展。
中國工業化和70年的經濟發展既然被承認是一個“奇跡”,那么,必有其特色和非常規性因素。如果沒有新的理論范式思維,就難以把握真實的歷史脈絡,也無法形成理論邏輯的清晰推理線索。如果按照西方主流經濟學的宏觀—微觀范式承諾來觀察,70年來中國經濟發展似乎是一部“翻來覆去”反復“折騰”的歷史,每一次歷史性轉折都會被簡單理解為一次又一次的“否定以往”“認識錯誤”“糾正偏向”“撥亂反正”。如果這樣觀察和解釋中國經濟發展,那么,整個70年的工業化過程似乎支離破碎,沒有邏輯。但如果按照黨-政-微的范式構架深入觀察和透徹研究,就不難發現,中國經濟發展曲折前行的70年,存在一以貫之的邏輯線索和內在根據。
按照這樣的范式承諾來看中國經濟發展,黨的角色和行為具有重要意義:70年的歷史分期大多由黨的行為和決策(通常是黨的重要會議和重大決定)劃定;各發展時期的秩序規則特征、戰略決策傾向以至社會行為心理狀態,都受到黨的意志和行為的重大影響;甚至判斷行為“正確”與否以及政策目標優先順序的準則,也受制于黨的意志。中國政府的行為,包括經濟計劃、重大決策、制度安排等,都是在黨的領導下做出的;黨政關系如同里表,“以黨領政”“以黨導經”是中國現實經濟重大決策的一個突出特征,政府的經濟調控政策方向總在黨中央的“經濟工作會議”中確定。總之,只要實事求是地正視中國經濟的這一重大域觀特征,就會看到,影響以至決定中國經濟70年走勢的關鍵因素,是黨的角色和行為。
中國經濟70年的發展歷程盡管艱難曲折,但建設社會主義的主線始終沒有改變;即使發生巨大時局變遷,民族和國家復興的主題始終如一,并沒有發生根本性的轉向。中國經濟運行和發展的超宏觀因素即中國共產黨的領導,穩固地保持了中國70年經濟發展內在邏輯的一致性。前赴后繼謀復興,強國富民為宗旨,苦斗創新求發展,成為中國經濟70年的發展主題和歷史主線。
從黨-政-微的范式框架觀察和刻畫中國經濟現代化進程特別是工業發展歷史,具有極顯著的重要域觀特征。如果從1919年的五四運動算起,中國經濟現代化進程正好歷經100年。其中,前30年向著“西方化”方向推進。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黨的領導成為中國經濟現代化的重要因素。按照樸素的思維,基于這一制度優勢,可以實行體現集體理性的計劃經濟,以國家集中計劃的方式,構建推動工業化的特殊商域形態“國營經濟”,采取強烈的“條塊”傾斜政策,通過高積累,重點發展重工業,并以“趕美超英”為目標,實現工業化和經濟現代化。走這樣的工業化和經濟現代化道路,意圖通過“大一統”的體制機制,對中國龐大而復雜的經濟體進行人為分割,以行政性命令方式實施調度,無視中國經濟的域觀特質和生產力狀況,以為只要采取政治動員方式,“鼓足干勁,力爭上游”,就能實現“大躍進”,而且可以做到“多快好省”。但結果事倍功半,可以說是經歷了一次典型的“理性的非理性”沖動和冒進過程。
1978年中國開始改革開放,盡管受到了微觀經濟和宏觀經濟的范式啟發,但深入觀察可以發現,在實質上,中國經濟的改革開放并沒有完全遵循微觀—宏觀范式邏輯,而是從中國經濟的域觀特質出發,實事求是地實行了分域推進的“漸進改革”“梯度推進”“試點推廣”、穩住一些領域(商域)突破一些領域(商域)的改革路徑。從微觀—宏觀范式邏輯看,這樣的改革道路無法取得成功,因為,規則的差異必然會產生各種矛盾、沖突和混亂。
但事實表明,中國龐大的經濟體,客觀上是復雜的域觀結構,是由各種商域或域類(域觀類型)構成的非勻質空間,而不是一個大一統的勻質空間。中國經濟改革無論是地區間、產業間、行業間、部門間,還是不同所有制經濟主體之間、城鄉之間,都采取域際分步推進,不同商域(域類)采取不同的改革進度和開放進度的漸進方式。作為一個具有深厚歷史文化的傳統大國,經濟體中的域類關系極為復雜,中國改革開放取得成功的關鍵就是最大限度地發揮了域觀效應在推進經濟現代化中的積極作用,成效顯著,為世界公認,盡管這是堅持微觀-宏觀范式的經濟學家們感到很費解的。
經濟現代化是一個域觀現象,中國各地區的經濟發展水平及特征有較大差距,即使實行同樣的經濟政策,在不同的地區也會產生不同的結果。進入新時代,經濟發展更要以域觀經濟的思維,探索和創造各地區繼續推進經濟現代化的可行道路。
亞當·斯密曾經說過,即使是相對富裕的國家,只要處于停滯靜態,就會陷入僵化和衰落境地。在他的時代,中國正處于長期“停滯靜止狀態”,一個曾經繁榮富強的國度停止了經濟發展的腳步。今天,中國已經徹底擺脫了停滯靜止狀態,又一次站在繁榮富強的發展平臺之上。蘇南、華南等經濟發達地區,有責任率先探索高水平(高收入)經濟現代化的道路。客觀地說,過去70年來,中國工業化和經濟現代化都具有相當程度的模仿性,前有“標桿”國家可以對照和作為追趕對象。對于今天的中國,特別是經濟較發達地區來說,已經沒有模仿對象和標桿國家,進入了“無人區”,前面的道路,不再有前車之鑒,需要我們自己去探尋。70年來,中國經歷過輝煌的工業化。中國工業沿著世界工業化的產業核心技術路線極速發展,取得了震驚世界的成就,同時也因“追求極度壓縮過程的顯示性結果”,產生許多問題,甚至在一些方面受到盲目性誘惑而付出不小的代價。因此,高速度增長轉向高質量發展,成為經濟現代化的根本方向。高質量發展就是更具方向自覺性的現代化道路。所謂方向自覺性,一方面,中國工業化進程必須繼續推進,不容遲緩;另一方面,必須高度重視資源、環境約束以及社會公平等問題。與高增長不同,高質量意味著政策目標的多元性,在權衡中絕不可顧此失彼。“以經濟建設為中心”不能動搖,“使市場發揮資源配置的決定性作用”不能動搖,“以公平競爭方式實現效益和效率提高”不能動搖。以發展解決發展中出現的問題,是工業化時代唯一可行的經濟現代化政策選擇。同時,也必須深刻認識經濟和社會結構,特別是利益結構的變化,充分估計工業化進入更高階段必然發生的社會在價值目標選擇上的變化。環保、公平、廉潔、保障、安全、穩定等都將成為必須重視的政策目標。因此,注入新價值因素,不斷創新,保持和提升國際競爭力,是中國經濟現代化戰略須解決的最根本問題。
按照西方主流經濟學的微觀-宏觀范式的思維定勢,經濟發展的結果是各國“趨同”。但中國的現實表現使他們失望: 中國經濟不斷發展壯大,盡管有些方面確實表現出同發達國家間的差異收斂,但在許多重要方面卻并沒有向美國等西方發達國家的經濟形態趨同,而是表現得非常具有“中國特色”。換句話說,中國經濟的域觀特征穩固,不會輕易改變。發達國家的一些人認為“被中國欺騙了”,并斷定中國一直在以隱瞞意圖的“百年馬拉松”戰略,悄悄實行稱霸世界的謀略。他們對于各國必然具有的“不一樣”的“特色”域觀特征,無法理解,認為那是對合理規則的違犯,甚至是對美國的“威脅”。
但要求中國的經濟形態和秩序規則完全達到與美國“一樣”的標準,并且要中國按照發達國家的條件實行世界貿易組織規則,則是一個強中國所難的要求。2018年美國以實行懲罰性關稅的方式對中國強硬發難,中國不得不實行對應的征稅政策,爆發令世界擔憂的“中美貿易摩擦”。這實際上反映了中國在經濟全球化格局中的地位和角色發生了根本性變化,也反映了經濟全球化格局本身正在發生根本性變化。經濟全球化實際上是由人類發展的兩個“奇跡”推動,一是西方國家二三百年來的工業化,二是中國工業化。第一次“奇跡”形成了(從大英帝國稱霸世界到)以美國一霸獨大的秩序格局,而第二次“奇跡”形成了多極世界的秩序格局,可以說,經濟全球化的空間域觀性質發生了根本性變化,自由貿易的施展空間不是勻質的,而是非勻質的域態空間,所以,域際關系將深刻體現于自由貿易格局和秩序規則之中。通俗地說,世界各國即使發展為經濟發達國家,也不可能都成為“跟美國一樣”的國家。世界貿易規則必須從原先的假設轉變為適合于各國國情、具有“特色”條件下的自由貿易原則。具有不同國情的“不一樣”國家,如何進行公平的自由貿易,是中國“奇跡”對世界貿易制度提出的新課題,這也是中美貿易摩擦和貿易談判的根源和深刻意義所在。
中國的發展不僅改變了自己,也徹底改變了世界。在這個世界中,具有不同域類特征的國家,互通共存,利益相依,在競爭(甚至對抗)中實現域觀均衡狀態,才能實現世界的可持續經濟關系和深度全球化格局。按微觀-宏觀的經濟學范式來觀察,期望看到的是一個烏托邦幻想圖景;按域觀視角的經濟學范式來觀察,看到的是一個充滿希望也潛伏風險的現實經濟世界。
中國從與世界接軌,到融入經濟全球化,進而成為經濟全球化和自由貿易的強有力推動者,改變了經濟全球化格局,推進了更加廣泛、更具深度的自由貿易。特別是,在科技革命和新興產業發展背景下,中國正在為經濟全球化和更高質量自由貿易做出重大貢獻,世界不會因各國的域觀差異而發生“去全球化”,而必然會因豐富多彩的世界形成新型域際關系,實現更大范圍和更高質量的經濟全球化格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