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房是市場轉型與不平等研究領域的重要議題。與歐美等西方發達的市場社會不盡相同,在中國、東歐等經歷從再分配向市場轉型的經濟體中,住房具有獨特的社會政治意涵。在再分配時期,國家對城市居民的住房分配具有絕對的支配權,人們的住房主要受到單位類型、行政級別和政治身份等先賦性因素的影響;而在市場化改革時期,福利性住房和經濟適用房逐漸退出,商品性住房的投資屬性不斷強化。這種漸進式的“雙軌制”已經成為中國財富不平等的主要原因之一,也是學術界重新審視市場轉型的重要維度。
自倪志偉基于塞勒尼等對社會主義國家社會分層動力的理論,利用廈門農村的調查資料,提出著名的市場轉型論后,多數有關中國轉型時期的不平等研究都在沿襲該理論視角。市場轉型論的核心觀點是中國從再分配經濟向市場經濟過渡的過程中,市場的“直接生產者”從中獲益,而掌握特權的“政治再分配者”則將失去優勢,形成此消彼長的態勢。針對該理論的效度,諸多研究展開了對經濟轉型社會后果的討論,主要形成了權力維續論、權力衍生論等競爭性的理論;倪志偉對諸多批評做了積極回應。最近,亦有學者提出,之所以出現以上分歧,一個重要的原因在于利用收入來測量社會經濟地位并不合適;當將住房替代收入后,市場轉型理論再次得到了經驗支持。筆者認為,如果說市場轉型論是試圖對經濟轉軌的結構變化影響個體生活機遇給予預測的話,其它競爭性理論則是通過添加“前提假定”后對該理論的擴展和細化,它們并沒有撼動市場轉型理論的基本框架。
本研究亦認為,社會經濟地位不僅局限于收入,住房在再分配時期和市場時期都表現為穩定的“有價物”,它理應更符合市場轉型理論的邏輯。在社會主義國家,住房市場大致經歷了兩個歷史階段。一是再分配階段。該時期的住房采取與計劃經濟相適應的實物福利分配制度,單位在住房分配中發揮決定作用。由于房地產市場不復存在,住房的投資、建設和修繕等都由公共部門承擔,住房多由單位或專門的住房管理機構分配給職工。城市居民很難從市場等渠道獲取住房。在計劃經濟體制下,享有再分配權的干部精英不論是住房的面積還是質量都占據優勢。二是住房私有化階段。在該時期,政府改革住房分配制度,先通過提高公有住房房租至市場價格,而后允許城市居民以低廉的價格(補貼或折扣)從單位購買公共住房。經過改革,單位原則上不再建造福利住房,住房從實物分配轉變為貨幣化,公有住房全面商品化基本實現。由于住房內部市場和外部市場的并存,住房的私有化在普遍擴大城市居民家庭資產規模的同時,高收入、高社會地位的職工從中獲利更大,反而強化了住房不平等。
至此,經過住房私有化改革,商品住房逐漸占據住房市場的絕對主導地位。不過,與東歐國家不同,中國的市場制度嵌入在政治權威結構之中,享有公共權力的人有可能利用自己控制的公有資產產權或市場準入原則,從體制外發展的商品房中獲利。盡管根據2000年第五次人口普查和2005年的“小普查”的統計分析,中國公共部門租用房屋的比例從70%下降至40%,經歷20多年改革,基本完成了城市住房體系的“重構”,但是中國的住房市場仍呈現混合特征,即市場機制發揮主導作用的同時,非市場機制在弱化,其中的管制、單位和戶籍機制仍在起作用。概言之,住房制度的雙軌制仍然是中國住房市場化的重要特征。
然而,正如吳曉剛對制度主義的市場化轉型研究所批評的那樣,制度變遷直接導致了各社會位置獲得回報的規則的變化,而對在這個過程中體現出新的分層秩序可能來源于機會結構的變動以及個體隨后向不同社會位置的流動(“機會-流動”論)。值得注意的是,中國城市居民的住房獲得,在不同的歷史時期始終是制度結構和個體社會行動者的共同結果。在雙軌制時期,購置房產從來不是簡單的個體交易行為,而是一個家庭乃至幾個(原生)家庭的集體行為。最近,有學者將住房置于父子兩代人之中,提出父代利用非制度融資、房屋置換、饋贈等方式形塑其子代的住房分層。筆者認為,基于“機會-流動”論,以家庭為分析單位,從代際視角入手,有助于更好地把握雙軌制時期中國城市居民的住房差異。
(二)累積優勢與住房分異
累積優勢解釋社會不平等在社會學中有悠久的研究傳統。該理論最早可追溯到默頓有關科學界的社會分層研究,又稱馬太效應。它主要是通過提高進入優勢機會結構的概率來實現,因為優勢者更有可能或者更早進入機會結構中進行優勢累積。根據布勞-鄧肯累積優勢模式所強調的,個體因為具備某些特質而產生相應的優勢或劣勢,最終導致持續的社會不平等。近年來,該理論逐漸受到國內學者的重視,有學者將此模式引入中國住房不平等研究,提出代際優勢/劣勢累積的因果分析框架,以澄清累積過程中波動存在的理論不足。
在本研究中,代際累積優勢是指某個人的家庭出身相對他人的優勢(或不平等)和自身優勢(或不平等)的疊加效應。如前文所述,市場要素和非市場要素是影響中國住房市場形成的制度基礎。本研究認為,基于此的代際累積優勢主要包括兩種機制。其一,資源傳遞。父代的地位優勢可以在市場轉型的進程中獲得更多的市場回報,通過實物支持、經濟支持、居住支持等對子代住房提供幫助,使其在不動產購買的起始就處于相對優勢位置,它是形塑年輕代住房產權的重要因素。這里的資源包括通過住房私有化得到的福利分房,也包括工資、獎金等收入。其二,地位繼承。這主要是指優勢地位的父代利用庇護、教育投入、戶籍等努力保持子代優勢地位,或者進一步實現向上地位流動。這種優勢地位的“再生產”使得子代積累優勢在住房市場上占得先機。概括而言,代際累積優勢是先賦性因素和獲致性因素混合作用的結果。因此,我們提出假設1:代際累積優勢有助于住房產權的獲得。
有學者基于對廣州的個案分析,發現在住房的雙軌制時期,父代利用居住支持在幫助子代等待單位分房上贏得時間優勢,而無法決定其是否獲得住房,但在市場化時期父代以經濟支持為主,代際支持的優勢/劣勢對子代住房分異的影響更明顯。
過去的40年,市場轉型引起中國社會職業結構的重大調整。管理者除了來自黨政機關、事業單位和國有企業等的黨政干部外,非國有部門中高級管理者和部分私營企業主也躋身此列,他們都屬于優勢職業。不論在再分配階段還是住房市場化階段,該職業獲得房改房、單位集資房和經濟適用房等都具有明顯優勢。同時,有限的商品房市場使先富者購買住房成為可能;在市場化時期,部分權力精英仍然具備較強的尋租能力,從住房市場牟取利益,至于那些在市場中打拼的管理者,他們更有能力占有較高品質的商品住房。由此,對那些來自管理者家庭的子代而言,他們更可能得到父輩的支持,并獲得商品住房,但穩定的管理者很可能在兩個渠道上都有優勢。
另外,家庭背景始終是影響中國民眾地位獲得的重要因素。按照代際累積優勢的第二個機制,國有部門出身的子代進入國有部門的可能性更大,進而從福利房渠道獲得住房。同時,中國的戶籍具有天然的繼承性,包括經濟適用房、房改房等住房優惠政策都僅對戶籍人口開放,因此,本地戶籍居民比其他居民更可能從福利渠道獲取住房。
市場制度的建立和完善使得中國越來越走向績效社會。但是,不同類型的組織之間存在明顯差異,國有部門采取的是有限績效主義,一般弱于外資、私營企業等市場部門。管理者父代更有機會以低廉的價格從國有部門獲得住房,或者更早地擁有商品住房,他們的資產在一波又一波的房價上漲中實現倍增,通過變現的方式支持那些身處有限績效工作部門的子代購買商品房。對非國有部門的子代來說,他們在經濟能力上的差異更大,優勢家庭出身的影響未必會強。同時,筆者認為戶籍維度也存在類似的模式。此外,對非本地居民而言,他們的職業地位總體上不如本地居民。如果其父代來自國有部門,或有本地戶籍,累積優勢在這些居民中就更為明顯。
本次研究的數據來源于上海大學上海社會科學調查中心于2014年11月至2015年10月在北京、上海、廣州三地統一組織實施的“特大城市居民生活狀況”調查。該調查受到中國社會科學院—上海市人民政府上海研究院的資助。此次調查采取兩階段抽樣法,第一階段為地圖法隨機抽樣,在每個城市抽取50個社區,每個社區抽取20個家庭戶,每個家庭抽取1個18-65歲的居民作為受訪者,共獲得因變量為6000的數據集,其中通過購買擁有住房所有權的城市居民數是3529個。根據研究的需要,數據清理后進入統計分析的樣本量為2704個。
因變量。因變量主要有三個。(1)住房產權,是指被訪者家庭對現居住住房的產權屬性,分為完全產權或部分產權和無產權。無產權的形式主要包括政府/單位免費提供、父母/子女提供、向其他親友借住等。(2)住房性質,我們將擁有產權的住房性質分為通過購買或繼承的商品住房和福利住房。其中,商品房除了一手商品住房,還包括二手商品住房;福利房包括房改房、解困房、安居房、單位集資房和經濟適用房。(3)住房品質,分為面積和總價兩方面。住房面積測量的是被訪者通過購買獲得并擁有所有產權的商品房面積;住房總價是指住房在調查時點(2014年~2015年)的市場價格,由被訪者本人估算所得。我們對它們都做了對數處理。
自變量。在社會分層與流動研究中,代際通常指的是父輩和子女兩代人在地位上的某種關聯。為了抓住現階段中國代際優勢累積的內核,本研究選取了職業、單位和戶籍,利用其代際流動軌跡來測量代際優勢累積。對流動軌跡的操作化測量是:(1)我們將職業地位劃分為管理者、專業技術人員、辦事人員(包括少量小業主)、技術工人、非技術工人和其他,利用流動表得到了穩定的管理者、專業技術人員、辦事人員、技術工人和非技術工人,向上流動者、向下流動者等9種職業流動類型。本文將它們虛擬化,以穩定非技術工人為參照組(=0)。(2)單位地位分為國有部門、非國有部門和其它,最后得到穩定國有部門、非國有部門、跨部門和其它,以國有部門為參照(=0)。(3)戶籍地位分為本地戶籍和外地戶籍,父子地位交互分類可以得到本地居民、新居民和外地居民三類,以本地居民為參照(=0)。
控制變量。我們在統計分析中控制了個體人口學變量和家庭變量。人口學變量包括戶主的性(女性=0)、婚姻狀況(未婚=0)、黨員身份(群眾=0)和年齡,除了年齡其它變量都做了虛擬化處理;在家庭變量中,用2014年全家總收入作為家庭收入的測量,并用家戶人數作為家庭規模。此外,調查數據覆蓋北上廣三城市,我們生成2個虛擬變量(北京=0)。
我們首先用二元邏輯斯蒂回歸模型分析代際累積優勢對城市居民住房產權和住房性質的影響。其中,對住房產權和性質分別設定虛擬變量(有完全/部分產權=1,商品房=1),然后,鑒于住房品質的面積和總價都為連續變量,本研究利用中位數回歸以克服極端值和殘差分布非正態對統計結果的風險。最后,本文還采用不同的擬合方案做了穩健性檢驗。
近年來,越來越多的研究開始將焦點轉向住房分層和住房后果研究,但筆者認為并沒有理由就此否定傳統范式的理論意義。本文承襲經典的分析范式,將住房作為社會分層的后果,基于機會-流動論,以家庭為分析單位,從優勢累積視角討論代際地位在市場轉型過程中是如何影響城市居民的住房差異的。通過對“北上廣特大城市居民生活狀況調查”數據的統計分析,本文檢驗了三組研究假設,主要發現包括以下三方面:
首先我們來看住房差異的描述統計。北上廣的住房產權自有率達到71.89%,其中通過購買而得的商品房從1998年前的不到六成增加到現在的近九成,同時福利房的比例從四成下降到一成。以上結果與既有研究發現是一致的。在擁有完全產權的居民中,穩定的職業群體占了近1/4,穩定的國有部門群體占了近1/3,原生的本地居民超過了70%,這說明來自優勢家庭的子代在住房產權的擁有上優勢明顯,當然仍有待接下來的多元統計分析來進一步檢驗。
其次,代際地位累積優勢顯著影響住房產權的獲得,并且這種累積優勢效應隨著住房市場化的推進而強化。在1998年以前購買商品房的城市居民中,戶籍地位和體制地位對住房面積和總價沒有顯著的累積優勢效應,而1998年—2015年間,不論是職業、單位還是戶籍維度,其累積優勢效應都有不同程度的增強。但是,由于1998年住房改革前購買商品房的比例較低,在樣本量上與1998年~2015年的差距較大,故有待新的資料做進一步的平行檢驗。
再次,來自本地和國有部門的城市居民在福利房渠道獲得住房上具有累積優勢,但管理者出身并沒有在商品房渠道獲取住房上表現出明顯的累積優勢。前者的發現與我們的預期一致,對于后者的發現,我們的猜測性解釋是,就那些來自管理者家庭的子代而言,他們更有可能得到父輩在實物和非實物上的各種支持,同時其自身較高的職業地位在市場渠道占有優勢,故很可能同時從再分配和市場兩個渠道擁有住房。
最后,職業地位優勢累積效應在單位和戶籍上存在內在異質性。統計分析表明,管理者家庭的優勢累積效應,對國有部門的子代以及本地子代更具優勢;同時,本地戶籍出身對非國有子代更有優勢,而國有部門出身對非本地子代更為明顯。這種內在的異質性,說明職業累積優勢在解釋中國城市居民的住房獲得上,受到了單位和戶籍的調節作用,并且該作用存在方向的不一致。
與其它東亞儒家文化社會相似,中國社會的住房獲取很難拋開代際之間的關聯和互動。在住房市場化的當下,中國城市居民的購房行為越來越成為家庭全體成員集體協商和集體決策的結果。本研究將市場轉型和生命歷程視角置于代際的分析框架之中,試圖利用累積優勢理論提出對雙軌制時期住房分異的新解釋。一方面,代際分析框架以家庭為分析單位,突破了既有研究以個體為分析單位的局限,將家庭作為制度變遷背景下的社會行動者;另一方面,累積優勢不僅包括獲致性的職業地位和單位類型,而且還有先賦性的戶籍,強調在制度變遷的過程中考察累積優勢的資源傳遞和地位繼承。以上努力正是本文的立意所在,也是主要的創新點。
早在20世紀80年代,塞勒尼就曾指出,并不是只有企業家職業才能利用市場機會所帶來的好處,有相當部分干部精英同時享有官僚特權和市場特權,在住房領域存在“再分配特權的商品化”。本文贊同他對于國家社會主義條件下不平等的動力機制的理論判斷,但必須強調的是,官僚特權轉化為市場特權在市場化早期更為明顯,在住房市場化改革不斷推進中,很可能從代內優勢轉變為代際累積優勢。正如本文所發現的那樣,這種優勢既可以來自資源傳遞機制,也可以通過地位繼承機制實現。如果不能從社會政策的層面加以干預,高地位群體的優勢累積將不利于未來中國現代社會職業結構的打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