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建設”,或者“民族國家建設”的英文表述是nation-building。原義是借助一種建筑學的比喻,指一個國家內部走向一體化,使其居民成為一個“民族”(nation)的過程。也就是說,通過一種“建設”使多元的族體或民族(ethnic)熔鑄成一個民族整體,以對應于一個民族一個國家的理想。把分散的多民族打造成一個整體的國家民族的民族建設或民族國家建設,是近代以來世界各國發展的普遍傾向,中國也不例外。
中國的民族建設自近代以來,或者說辛亥革命以后就開始了,而當前我們所談的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也是中國民族建設的繼續。在當代中國,強調中華民族意識與愛國主義教育是一致的。改革開放以來,幾代中央領導集體都十分強調愛國主義在思想意識形態領域的重要地位,與此同時,也一直在強調中華民族意識。愛國主義教育和民族建設是一致的。這里的國家就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族就是中華民族。強調中華民族意識,就是強調愛國主義。
冷戰結束以來,世界變化的一個很重要的特征就是以階級意識為主導的意識形態逐漸被以文化、“族性”為標志的意識形態所替換。這在國家層面就是國家利益強調的多了,民族利益、民族意識強調的多了,愛國主義、民族建設得到凸顯了。所以,我們提倡和強調中華民族意識是時代使然,是順應潮流,也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建設的必然要求。
進行民族國家建設或民族建設,物質和精神兩方面都要抓。物質方面包括搞經濟建設、政治建設和制度建設等,精神方面就要搞文化建設和情感建設。我們的中華民族建設也是如此。所以我們強調中華民族意識,強調中華民族凝聚力,實際上是在強調中國民族建設中的文化建設和情感建設。
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首先要解決認同問題,這種認同首先要從文化上表現出來。中華文化認同應該包括三個層面。
第一個層面是各民族自身的文化認同。中華民族是由56個具體民族構成的,56個民族層面各自的文化認同是必需的、必要的。56個民族,每個民族都有自己實實在在的存在,都有自己的文化,這就決定了每個民族成員對自己的文化都有一種感情,有自己的文化歸屬感。這就是文化認同。抹殺它或否定它都是不對的,因為這是文化認同的一個基本面,沒有這個基本面,中華文化認同就是一個空泛的存在。
承認各自民族文化認同的合理性,實際上也就是承認文化多樣性。文化多樣是世界的一個本來面貌,人類社會本來就是多姿多彩的。多元、有色彩才有活力,多元交流才能互鑒互融、取長補短、共同發展。多元或多樣性不但是色彩問題,也是創造力的源泉。正因為這樣,我們社會主義時期的民族政策,始終堅持的是各民族共同發展、共同繁榮的政策,而不是民族融合、取消民族的政策。
在各民族自身的文化認同得到承認的同時,還有一點應該提出,就是應該注意分辨哪些是代表本民族的優秀文化,哪些是文化糟粕。我們認同的應該是前者,而不能是后者。一種文化是否值得尊重、值得認同應該做具體分析,弄清哪些是我們應該尊重的、認同的,哪些是該拋棄的,不要搞那種無原則的“文化崇拜”。
第二個層面就是民族之間的認同,即中華各民族之間的相互認同。 “認同”首先是一個感受、一種自我歸屬感,同時也包含了肯定和認可的意蘊。所以,在中華民族大家庭內各民族之間的包容和接納,也是在中華文化認同的范疇之內的。我們要自我認同,也要相互認同、相互接納、相互包容。這是認同的應有之意,不能把它拋棄在外。
一般而言,我們對不同民族的文化持認同和肯定態度是能夠做到的。但是一些具體層面,比方說在網絡上,涉及到民族問題的一些討論,卻充斥著大量非理性的聲音,暴露了一些人在文化觀念上,在對待其他民族的態度上缺乏起碼的尊重。所以,我們談任何理論問題,都是和實踐息息相關的;談中華文化認同,如果忽略了民族之間的認同,這個認同也是不全面的。
第三個層面就是中華共性文化認同。中華文化不僅僅是各民族文化的統稱,也有著實在的一體性內容,這就是覆蓋中國各民族的共性文化。我們需要尊重56個民族各自的小認同,更要強調中華文化共性層面的大認同。在中國,我們56個民族都各稱“民族”,但是放在整個世界范圍之內,我們都是中華民族。我們被稱為一個民族是基于我們有更多的共性,比其他的人類群體更有一致性。否認了這種共性,否認中國人都有的共有特點,等于否認了中華民族的存在。
在中國,中華文化呈現出較多的漢文化色彩很正常。因為漢族自古到今在人口上始終占絕對多數,在政治、經濟、社會和意識形態上也是漢文化占主流。但這絕不等于說中華文化就是漢文化。這是兩個概念,也和中華民族不能等同于漢族是同一個道理。但是在現實中我們卻往往會把漢文化和中華文化等同起來。這種觀念過去有,時至今日仍然有,漢族社會有,少數民族也有。這個觀念是錯誤的,但有些人可能意識不到:因為如果中華民族、中華文化只等于漢民族和漢文化,那認同中華文化、認同中華民族,只是漢族的事兒,與少數民族有什么關系?這是很簡單的邏輯。民族分裂勢力也恰恰是利用這一點來作為分裂理由的。所以,在認同中華文化這個問題上,絕不應該含糊:中華文化是包括漢族在內的56個民族共有的文化。“要向各族人民反復講,各民族都對中華文化的形成發展做出了貢獻,各民族要相互欣賞、相互學習。把漢文化等同于中華文化,忽略少數民族文化,把本民族文化置外于中華文化,對中華文化缺乏認同,都是不對的,都要堅決克服。”習近平總書記的這段話是非常有針對性的。
“中華民族”一詞最早是1902年梁啟超在一篇文章中開始使用的。此后,對“中華民族”的理解實際上延續著兩條線索。一條線索是這個概念指的是誰?指的僅僅是漢族呢,還是也包括少數民族在內的全部中國人?另一條線索是這是一種什么性質的共同體:它只是民族學意義上的一個族類共同體呢,還是一個也包含著其他屬性的綜合共同體?這兩條軌跡演化的一個結果是,我們現在理解的中華民族不僅僅是漢族,而是包括56個民族在內的全體中國國民,是一個多元一體的國家民族;演化的另外一個結果是,中華民族不僅是一個文化共同體或族類共同體,還是一個容納了政治、經濟、地域因素在內的綜合共同體。由于這種綜合性和一體性,故也稱為“命運共同體”和“利益共同體”。
正因為中華民族有這樣一個綜合的屬性,所以我們講中華民族認同的時候,只講文化認同就不夠了。56個民族的文化盡管有很大的共性,但有些民族之間的文化還是有較大差別的,語言不通,風俗習慣、宗教信仰不同,這樣僅僅強調文化認同可能就比較勉強。另外,還有的民族是近代以后才從外面進來的,進入中華民族大家庭的時間不長;還有很多是跨境民族或跨界民族,有著與境外民族相同或相近的文化。這就使得他們的文化認同有著很大的可變性和多重性,完全靠文化認同來增強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也有很大的局限性。所以談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增加和加強中華民族的政治認同還非常有必要。
政治認同包括什么?首先是國家認同。人類有各種社會組合形式,國家是最能滿足人類安全保障和生存發展的政治形式。國家的本質屬性是階級性,這是馬克思主義的一條基本原理。除此之外,國家也有民族性。因為任何國家都由特定民族的人口所組成,都要維護特定民族的利益。我們都講現在已經進入了一個全球化的時代。什么叫全球化?全球化無非就是人口、資本、信息、技術等等突破國界和地區界限,在世界范圍內傳布的現象和過程。從20世紀90年代以來,有關全球化的研究十分熱烈。一度有這樣一種看法,就是全球化將會使民族國家時代成為過去。從邏輯上講,這是能夠成立的。但是經過幾十年的發展實踐,全球化盡管在突飛猛進地推進,但是并沒有使民族國家退出歷史舞臺。甚至在全球化歷程開始得最早、步伐走得最遠的西方世界,各自的民族國家立場不但絲毫沒有得到動搖,反而更為堅定。當前西方國家正在集體向后轉,從擁抱全球化的立場向畫地為牢的民族國家堡壘退縮。
所以說從世界來看,中國也沒有理由不更加維護自己國家的利益,維護自己民族的利益。中國56個民族都從自己的國家中獲得安全、安寧和發展的利益,也要為祖國奉獻自己的責任和義務。國家認同是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不可或缺的一環。
國家認同與具體的政治制度分不開,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制度是國情和歷史的選擇。我們認同國家,都是具體的而不是抽象的。什么叫國家?有兩種涵義,一種就是政府。用馬克思主義的觀點來看,就是凌駕于社會之上具有強制性的公權力。另外一種就是人們常說的領土、政府和國民三者的結合。所以,我們談國家認同一定是完整的、具體的。具體到當下,有人認為,國家認同和愛國只應限于960萬平方公里的國土和其上的人民,避而不談帶領我們前行的黨和政府,這是說不過去的。平心而論,中國如此多的人口和民族、如此廣袤的國土、如此復雜的社會構成,離開這么一個強大的黨,強大的政府,很難想象會是一種什么狀態。
政治認同包括完整地認同國家,也包括認同各民族共同的利益和命運,也就是利益認同和命運認同。在中國歷史上,無論是壯麗遼闊的國土、燦爛多樣的文化,還是秦漢雄風,盛唐氣象、康乾盛世,都是中國各民族共同創造的;近代以來抗擊列強壓迫,爭取祖國解放,維護國家獨立和中國特色現代化奇跡的創造也都是各民族人民共同完成的。歷經數千年的中華各民族早已形成了休戚與共,誰也離不開誰的關系。這種關系就是我們所講的形成了一個利益共同體,一個命運共同體。
利益認同在認同理論中是非常受重視的。能夠決定認同取向的是三個因素:文化、利益和環境。其中文化是“天然”的成分,文化認同最持久、最深厚;而利益則是現實的因素,利益認同最直接、最有力。利益和命運密不可分。就此而論,在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環節中,我們重視文化認同,同樣需要重視利益認同。利益認同可以彌合文化認同,也可以分解文化認同。為什么?因為利益涉及的是人們需求的方方面面,包括基本的物質條件,而文化則總是退居其后的精神需求,物質需求相比精神需求總是更直接更基礎。人可以不認同自己的文化,但不能不吃飯。原來我們之間有隔閡,但有了共同利益以后就可以摒棄前嫌,在共同的利益和命運下成為一家人。利益認同的確可以起到兩個作用,有時候比文化認同還要厲害。所以我們要非常重視利益認同的作用,而我們中華各民族之間原本就有著休戚與共的利益關系,忽視這一點,不強調這一點,原有的文化認同也會失去根基。
中華民族是一個利益共同體,也是一個命運共同體。隨著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新時代的到來,中華民族的利益共同體屬性和命運共同體屬性必將愈發凸顯。在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征程中,每一個民族都不可能獨享其榮、獨善其身,而只能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中華民族的前途命運和中國的國運一脈相承、一體兩面,中華民族偉大復興和中國現代化強國的建成也是一體兩面。中華民族既是一個客觀存在,也是一個需要不斷建設的共同體。所謂客觀存在,是講中華民族并不是現在才出現的,而是在歷史上形成的。按費孝通先生的提法,中華民族經歷了一個從自在到自覺的發展過程。自在階段已經存在了2000多年,自覺階段是從鴉片戰爭以來開始的,從原來的“自在”性存在發展到“自覺”意識的形成是逐步演化的。但是,中華民族雖然已經形成,在發展過程中還存在諸多的不完善、不完整和不成熟,至少我們還沒有實現完全統一,經濟上還有很多的發展不平衡、不充分,政治、文化、社會和生態建設上也都有很多不如意的地方。所以說中華民族既是一個歷史和現實的存在,又是一個有待建設和發展的共同體。
近代以來,完成資產階級民主革命或者贏得民族獨立的世界各國,都在有意無意進行著民族建設,但建設的基礎是不一樣的,可以分多種類型。包括美國、加拿大、澳大利亞和拉美國家在內的移民國家是一個類型。這種民族建設的主體是外來移民。他們是移民,而且成分還多樣化,前后一直在持續。他們引以自豪的,或者是他們很成功的一個方面,就是靠著所謂“憲政愛國主義”來打造政治認同,用移民主體的核心文化來樹立文化認同。但是他們遠沒有中國這么一個強大的、原生的中華文化認同基礎。美國在這方面非常典型。它的整個國家建設、民族建設應該說是很成功了,但是面臨的困難也在逐步加大。因為它的文化結構和民族結構正在不斷的復雜化、多元化。原來用以維系文化認同的盎格魯-新教文化有被邊緣化的危險。因此亨廷頓才那么著急,急切地追問“我們是誰?”蘇聯和現在的俄羅斯是另外一個類型。蘇聯建立前的沙俄是靠300年的殖民擴張建立的大帝國。蘇聯解體有很多原因,但是那么大的地盤、那么復雜的民族構成,不管用什么制度、什么文化來作為自己的政治認同和文化認同恐怕都難以成功,先天條件太差。印度雖然有悠久的歷史,但是它的居民人口、文化傳承在歷史上是斷裂的。古印度和當今印度的人口、文化并不是一個系列。非洲直到現在還是一個“部族”傳統占統治地位的社會,他們大都接受了西方的政治理念和制度,也在從事民族建設,但他們大都還是部落政治、各自為政,難以建立統一的政治認同,更難形成堅固的文化認同。
唯有中國歷經了5000年文明的洗禮,中華文化一脈相承,發展到今天,56個民族多元一體,相互交融,形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誰也離不開誰的關系。所以說不管政治認同也好、文化認同也好,中華民族建設同世界其他國家,尤其是其他大國的民族建設相比,有著天然的優勢。在這方面我們決不應該妄自菲薄,不應該放棄這個優勢。為什么國家建設要增加一些民族色彩,搞民族建設,因為:其一,國家本身就有民族屬性,是抹不掉的;其二,民族因素有助于國家凝聚力的增強。畢竟,民族仍然是當代世界最具動員力和感召力的因素之一。所以,我們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建設過程中,剝離國家和民族之間的聯系,去掉國家的民族符號,等于丟掉了我們自己的一項優勢,既不現實,也不可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