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中國民間的民族主義情緒借助社交媒體得以加速發展。對于20世紀90年代以來中國的民族主義,國內思想界已經有了一定的探討,但基本局限于社會思潮和精英話語的層面,對于普通民眾的民族主義態度的研究相對較少。從研究方法層面來看,整體主義(holistic)的研究方法居多,對于微觀個體層面的探討則相對較少。那么,當代中國民間的民族主義態度是如何形成的?什么因素決定或者助長了這種情緒?如何理解中國的愛國主義抑或民族主義高潮?
本文簡要回顧了民族主義,特別是針對中國民族主義的研究文獻,在此基礎上,利用問卷調查數據,從微觀層面試圖發現中國民眾的民族主義和愛國主義的實證性關系,并探究民族主義的形成原因及其機制。
根據安東尼·史密斯的梳理,民族主義的主題在于“給予民族以高于一切的關注”。在政治學領域,民族主義往往和民族國家聯系在一起。歷史論者認為,民族主義根植于民族形成的歷史,殖民侵略與民族獨立直接催生了新興國家的民族主義思潮與民族主義運動。文化論者認為,民族主義的根源在于前現代社會的親緣關系和宗教信仰,不同的傳統文化塑造了不同國家各不相同的民族主義。建構論者則認為,民族本質上是一種“想象的政治共同體”,印刷資本主義使得想象成為可能,進而推動民族主義的發展。政治精英通過各種符號與標志來宣揚和主導民族主義,以達到自己團結內部成員、轉移政治視線等統治目的。當精英適時地向普通公眾灌輸民族主義的“框架”時,人們的民族主義情緒就會被點燃。
值得注意的是,民族主義既是一個可以描述某個民族或國家認同的整體概念,也是一個可以體現在每個個體身上的情感和態度。本文的重點不在于描述和評價當代中國民族主義的概況,而在于區分和解釋民族主義在個體層面的差異。
西方學者普遍認為,民族主義立足于對我族與他者的區分和對立(us against them),片面強調本國對他國的優越性和本國的領導地位,是一種破壞性的、偏執型的政治傾向。但當代中國話語體系基本沒有明確區分民族主義和愛國主義,而是將民族主義視為中性詞匯,進而提出了“理性”的民族主義與“非理性”的民族主義等概念。為了將既有的研究成果統一起來,本文將沿用民族主義的負面涵義,并特指作為個體的民族主義情緒。同時,本文將民族主義和愛國主義視為存在聯系但內涵不同的兩個概念。愛國主義同樣源于國家認同,但卻不包含對他者的偏見與歧視,因此被認為是一種建設性的、健康的愛國情感。雖然有著諸多不同,但民族主義和愛國主義在個體層面很可能是正相關的。
目前文獻對于當代中國民族主義的解釋大多遵循整體主義的路徑。部分學者從歷史角度出發,將當代中國的民族主義歸因于“屈辱與抗爭”的歷史記憶,尤其是對西方列強和日本的血海深仇。根據這種解釋,在現實政治生活中每當(自認為)出現與這段歷史相似的事件(譬如各類“辱華”)時,中國人的歷史記憶就會被喚醒,民族主義情緒也隨之高漲。換言之,當代中國民族主義的形成就是歷史記憶與現實情況的互動過程。也有學者從文化角度著手,他們認為當代中國民族主義根植于中國的傳統文化,本質上是一種對“面子”的追求。在對外交往中,如果中國人感到沒有“面子”,他們就會訴諸民族主義來維護“面子”。
近代以來,由于中國的國家認同與外族侵略、屈辱、抗爭的歷史相聯系,因此在國家認同的建構過程中,內含了大量民族主義的成分。這些成分在中國共產黨執政以后,通過系統的教育和宣傳內化為愛國主義的一部分,成為構成當今愛國主義的重要內核。在此基礎上,不少學者認為,同革命年代的共產主義一樣,民族主義是當代中國政治合法性的重要來源,官方有動力也有必要去組織和動員國民的民族主義。
可見,對當代中國民族主義形成原因的解釋往往著眼于歷史文化和政治體制,帶有明顯的整體主義的特點。整體主義的解釋范式以國家為分析單位對當代中國民族主義的形成進行分析和解釋,其突出特點是以宏觀的政治體制和文化特征來解釋某些特定的民族主義現象或事件,并進一步解釋作為個體的中國民眾身上所體現的民族主義態度和行為。如果從長時段來看,這種解釋范式對于理解中國民族主義的生成具有一定的解釋力,然而,這種整體主義的解釋取向卻無法圓滿回答當今中國民族主義的種種形態和形成原因。首先,整體主義取向無法解釋,在當代中國,具有相似歷史記憶和文化認同、接受相似信息的個體為何會表現出非常不同的民族主義態度和行為。其次,如果我們將官方主導下的信息灌輸(information exposure))視為民族主義強弱的決定性因素,那么合理的推論便是:接觸信息頻率越高的群體將表現出越強烈的民族主義傾向。事實上,民族主義運動活躍分子的文化水平較低,接觸各類信息的能力有限。與之相反,接觸官方信息影響最多的應該是各級公職人員和接受國內思想政治教育更多的人群,但他們卻很少表現出極端的民族主義傾向。最后,如果民眾的民族主義情緒是官方動員的結果,那么這種民族主義行為也應當是官方期盼的。事實上,中國民眾在多次民族主義游行示威中往往超越官方控制,民族主義運動造成的后果也令官方頭痛不已。
因此,我們認為,從宏觀政治結構到個體民族主義傾向之間的因果鏈中缺少重要環節,這些環節不會存在于宏觀的政治和文化結構中,而只可能存在于個體的差異中。這些中間環節導致在同一政治體制和文化傳統下的個體在諸如民族主義這樣的政治態度上發生了分化。對于個體而言,在從政治信息接觸對民族主義的影響過程中,一定存在某些個體特質起到了調節或中介作用。在面對相似內容、相似頻率、相似強度的信息時,具有這些特質的個體會對信息更加敏感,從而輕易地激發起民族主義情緒,不具備這些特質的個體則可能對信息反應冷漠,甚至出現逆反心理。
如上文所言,我們需要從更為微觀的層面來觀察和理解民族主義。心理學研究表明,民族主義是任何個體都無法完全擺脫的心理需求。根據認知發展的一般規律,個體在成長的過程中會逐漸將注意力從自身轉移到對自己重要的人之上,從而產生對他人和社會的親和性。因此對團體的歸屬實際上是社會化的正常結果,本質上更接近愛國主義而非民族主義。然而在某些心理因素的介入下,這種積極的團隊歸屬就會演化為對非團隊成員的排斥與仇恨,而愛國主義也會異化為民族主義。其中,偏見與歧視是排斥他者的決定性因素,而威權人格則是有關偏見與歧視的重要測度。既有文獻表明,擁有威權人格的個體往往會表現出“畏強欺弱”(above they bow, below they kick)的特點,這與民族主義者的行事風格如出一轍。我們認為,信息作為連接宏觀層次的政治體制對個體政治態度發揮影響的可觀察變量,在其對個體政治態度產生影響的過程中,需要經過個體的威權人格這一中介變量的傳導。個體威權人格的高低會加強或者減緩信息對個體態度的影響程度。
與此同時,意識形態是指一套有關理想的社會秩序是怎樣的以及如何達到理想的社會秩序的信念體系,關乎人類政治生活的終極價值和理想。在大多數情況下,意識形態是最為一般、最為基礎的政治態度,個體在具體政治議題上的傾向受到意識形態的“態度約束”。我們推測,外界信息應該會經過意識形態這個中間環節的傳導,強化或減緩其對個體民族主義傾向的影響。在當代中國,左派的典型特征是支持個體對國家的服從,贊同政府干預經濟,同時高度評價毛澤東的功績,右派則反之。因此,我們推測,在當代中國政治生活中,推崇本民族、本國至上的民族主義態度很可能受到左派意識形態立場的影響更多。換言之,左派的意識形態很可能孕育了強烈的民族主義傾向,而右派的意識形態則對民族主義起到抑制作用。
基于此,本文的分析將從信息接觸開始,探究其如何影響個體的民族主義態度。我們將分析從信息接觸到民族主義態度之間是否存在直接效應,還是其通過威權人格和意識形態兩個中介變量對民族主義態度產生間接效應。我們的理論假設認為:個體從外部接收到各類信息后,首先受到其威權人格特性的篩選和過濾,高威權人格者會傾向于支持那些與其特性相符的觀點,不支持或者忽略與其特性不相符的觀點。經過人格特性的篩選,內含不同政治框架屬性的信息會被不同人格特性的個體接受或拒斥。這些經過威權人格處理的信息長期積累,將使個體形成較為穩定的政治意識形態。當現實中發生政治或社會事件和輿論熱點時,個體將對這些具體事件形成自己的判斷和態度。因此,對于部分個體而言,他們在判斷某個事件輿論議題時,其威權人格和意識形態立場已經存在。信息在到達個體頭腦中時,既定的意識形態立場將發揮作用,使個體在面對同一信息時做出不同的態度選擇。當該信息所含框架屬性與個體既定的人格特性和意識形態立場一致時,該信息將激活個體在該問題上的既有立場,使之表現出更加鮮明的態度;當該信息所含框架屬性與個體既定特性與意識形態相悖時,個體會漠視該信息甚至激發起個體的逆反心理,使其態度更加偏離信息框架屬性;當個體的人格特性和意識形態立場均不太明顯或者并無既定立場時,信息框架能否影響其對特定議題的態度則可能受情境、政治意識水平等其他因素的影響。
本文實證研究部分所使用的數據主要來源于馬得勇教授主持的2017年網民態度調查。該調查獲得了2379份有效樣本,其中愛調研注冊用戶1478份,微博用戶63份,微信及其他途徑838份。目前社會科學中通行的多元線性回歸模型無法進行多重因果分析,而因子分析方法則會導致數據信息漏損。基于此,本文采用結構方程模型(Structure Equation Modeling, 簡稱SEM))來進行分析。 我們將民族主義、威權人格、意識形態、信息接觸等關鍵變量視為不可直接觀測的潛變量,同時選用問卷中的多個指標作為反映這些潛變量的顯變量,再通過路徑分析來檢驗潛變量之間的因果關系。
參考既有研究,我們選擇“中國在領土和貿易糾紛等外交問題都是其他國家首先挑釁而引起的”“條件允許的話,應該通過武力統一臺灣”“如果愛國的話就必須抵制日貨”“國外敵對勢力亡我之心不死,中國的很多問題都是他們在背后搞鬼”這四個問題作為測量潛變量“民族主義”的指標。同時選擇“我為中國擁有悠久的歷史和璀璨的文化而驕傲”“每當升國旗奏國歌時我總是覺得這一刻很莊嚴”“作為中國人我很自豪”這三個問題作為反映潛變量“愛國主義”的測量指標。此外,我們通過“請問您主要通過哪些渠道來獲取時政類消息和評論?頻率如何?”這一問題來測量個體的信息接觸,同時區分了“官媒接觸”和“非官媒接觸”。我們對于威權人格和意識形態的測量則基本沿用了先前系列研究的成果。
簡單的相關分析表明,在0.05的顯著性水平上,網民的愛國主義和民族主義情感之間存在中度相關。結合生活經驗不難發現,這種相關性很可能源于不恰當的愛國主義教育。
結構方程模型表明,信息接觸對民族主義的直接影響十分微弱,且無法通過顯著性檢驗。因此最終模型僅包括“信息接觸→威權人格→意識形態→民族主義”和“信息接觸→意識形態→民族主義”這兩條路徑。從回歸系數來看,第一條路徑比第二條路徑更為普遍。威權人格在中國政治文化中扮演著舉足輕重的作用,是中國政治體制的文化和心理基礎,而中國的政治體制則反過來強化了這種人格特征。這種排外的、保守的、盲從的、進攻性的人格特征同時也是形塑左-右意識形態立場的心理根源。而本模型中的中介效應也支持了這一觀點。
從更為一般的角度來看,這一結果說明,個體的威權人格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他們如何看待世界和接受信息,個體的意識形態則有力地幫助人們認識世界和簡化信息。經過了這兩個環節以后,個體接觸到的信息才會作用到他的具體政治態度。當然,這些具體的政治態度也受到其他因素的影響。另一方面,這個結果也說明,當代中國民眾的民族主義傾向具有深厚的心理根源,絕非一朝一夕就能改變。
結構主義者往往強調宏觀制度或社會結構對個體行為與態度的決定性作用。如果說結構會對個體產生影響,那么信息則是連接宏觀結構與微觀行為和態度之間的橋梁。以往對中國民族主義的解釋基本是一種結構主義的分析范式,這是一種整體主義的(holistic)分析方法。整體主義的分析方法在理解作為整體的中國民族主義的形成和發展時是有幫助的,但是在研究當代中國民族主義時,我們既要看到其之于歷史、之于世界的獨特性,也要看到其內部的復雜性和矛盾性。如果簡單地從一個國家的宏觀結構(政治體制或者社會文化)來分析個體的行為和態度的形成根源,那么很容易陷入研究方法上所說的“生態學謬誤”。本研究認為,處于相同結構下的個體在接收同樣的信息后表現出不同的態度與行為,原因不在外在的結構,而在個體的內在差異。這一差異集中體現在個體的威權人格與意識形態立場之上。
信息接觸并非直接影響個體的民族主義傾向,而要通過威權人格和意識形態的傳導。因此,相同的信息很可能對不同的個體產生完全不同的影響。包含民族主義框架的官方宣傳對于威權人格高、意識形態偏左的個體而言很可能強化了其既有的態度,而威權人格低、意識形態偏右的個體很可能會漠視這些信息,甚至會產生逆反心理。我們也相信,不僅僅是民族主義態度,在其他一些類似的諸如外交、社會福利、維穩和維權等政治議題的態度的形成過程中,人格與意識形態也發揮著重要的中介作用。
然而,外部信息往往藉由個體內在特性方可發揮作用并不意味著政治系統生產出的信息無足輕重,它們往往是民眾在輿論或政治態度上的導火索或觸發器,使得平常隱藏在個體頭腦深處的動機和態度迸發和凸顯出來。一個充滿敵對、排外、不寬容的輿論和信息環境,會將身處其中的個體的威權人格最大程度喚醒,進而從整體上將社會氛圍推向極端民族主義,那些不同觀點者將被壓抑并可能最終被消滅。因此,對民眾愛國主義情感的培養不應通過培育民族主義情緒的方式來實現,我們有必要對這種愛國主義培養方式的負面影響保持警惕和反思。這種極端民族主義情緒和行為也與當前中國在國際社會中試圖建立的負責任大國形象不相符合,很可能會加深其他國家對日益強大的中國的恐懼感和戒備心理。因此,當前中國民眾在眾多政治外交議題和輿論熱點上的民族主義傾向很可能會成為中國外交和國家形象的負資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