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大國崛起的戰略、心理準備角度看,美國從物質性崛起到全面崛起的長達半個世紀的戰略緩沖期,為其提供了重要的戰略試錯與社會心理塑造時間——盡管這未必是有意識的前瞻性設計的后果。戰略試錯與社會心理塑造是大國崛起過程中相輔相成的兩個方面:盡管戰略試錯貌似尋找崛起的更佳戰略抉擇,但它同樣是在尋找國內長期性戰略動員或社會心理的堅實基礎。因此,充分的戰略試錯與社會心理塑造時間,事實上也是大國崛起戰略機遇期的重要內涵。事實證明,美國充分利用了從物質性崛起到全面崛起的戰略機遇期,有意或無意地開展了至少三輪戰略試錯,推動美國社會心理從榜樣論向救世主論轉變,從而為崛起后的社會心理奠定了堅實基礎。美國經驗表明,充分的戰略試錯和社會心理塑造時間,對大國崛起的長期可持續性至關重要;如何抓住演變中的可能正遭嚴重擠壓的戰略機遇期,逐漸提高崛起可持續性,是包括中國在內的所有崛起大國的當務之急。
隨著美國持續崛起并在20世紀末期成為世界性的物質強國,美國人自移民之初便不斷自我強化的榜樣心理進一步固化,對榜樣應得的國際尊重也日益渴望。但事與愿違的是,國際社會直到此時仍嚴重忽視美國的物質性崛起。美國對尊重的強烈渴望,促使以武力確保榜樣得以尊重的偏執心理逐漸占據上風,并在美西戰爭中得以釋放。而正是由于美西戰爭很大程度上釋放了以武力保障尊重的偏執心理,美國社會對以老羅斯??偨y為代表的權勢政治信奉者大加撻伐。美國向帝國主義的轉型在實踐中是成功的,但卻遭到美國社會的排斥。
南北內戰后的國家重建迅速使美國崛起為世界性強國。一方面,在內戰之后的數十年里,美國的經濟增長才真正達到令人暈眩的速度。據計算,1873年至1913年之間,美國國內生產總值(GDP)的年均增長率為5%。這個超常的增長速度幾乎體現在任何經濟部門。另一方面,內戰結束也加速了美國的內部擴張,從僅有13個州發展成為一個兩洋國家,美國所塑造的新權勢格局很大程度上為其對外擴張奠定了思想基礎。
美國的物質性崛起極大地強化了其對自身充當世界“榜樣”的自信心。但美國的榜樣作用或地位并未被國際社會所重視,從美國人的視角看,自身作為世界榜樣并未得到應有的尊重。例如,直到1892年,駐華盛頓的外交官仍沒有一位是大使級的,因為沒有哪個國家認為美國足夠重要??梢哉J為,在物質性崛起與全面崛起之間存在著明顯的差異,且需要充分的戰略機遇期以實現從能力到權力的轉換。
對物質性崛起與全面崛起之間的時間滯后缺乏理解,加上國際社會對美國崛起的客觀事實和心理變化不夠重視,極大地傷害了美國社會的自尊,推動先前只是相對中性的“榜樣需要尊重”心理需求,向頗為偏執的以武力確保榜樣得到尊重的方向發展。首先,美國人更加強調自身的榜樣作用;其次,隨著自身崛起,美國對自身利益的想象逐漸從相對保守向強勢肯定的方向發展;最后,美國社會日益歡迎以武力手段解決問題或確保自身得到尊重。
以武力確保榜樣得到尊重,最為明顯地體現在美國邁向帝國主義的首次重大努力即美西戰爭中。美西戰爭的直接誘因是古巴危機,但在美西戰爭前事實上已有過多次古巴危機,尤其是1869—1870年和1873年危機。比較這兩次危機,榜樣自身的危機對于公眾期待通過武力確保榜樣得到尊重的意愿有著明顯的影響。
到1897年再次爆發古巴危機時,美國的實力相比上述兩次危機時已大為進步,公眾對榜樣未得到相應尊重的認知更加極端,刺激美國政府和社會對于通過武力確保榜樣得到尊重更加狂熱。由此而來,在1898年4月做出的對古巴進行干涉的決定和隨后向西班牙的宣戰所產生的分歧要小得多。首先,絕大多數持有榜樣論的人都認為應當在古巴采取行動;其次,以武力確保榜樣得到尊重,也有利于強化榜樣自身;最后,通過戰爭強化愛國主義,既有助于進一步消彌內戰前的南北裂痕,也有助于促進種族團結,盡管這一效應很快被證明并不持久。
一場以維護榜樣尊嚴為名且僅持續3個月的戰爭,使美國一躍成為世界強國。美國在亞洲得到了一個能夠發號施令的陣地,并正式贏得在西半球的統治者地位。盡管如此,以老羅斯??偨y為代表的權勢政治信奉者們卻抱怨“能讓我們大顯身手的戰爭機會還不夠多”。
盡管美西戰爭的勝利使美國在19世紀80年代末開始的“社會心理危機”得到有效釋放,美國似乎擺脫了“中年危機”重返“青年時代”,但通過武力確保榜樣得到尊重的偏執狂并不符合美國的建國傳統。因此,盡管戰爭獲勝被大加宣揚,但反對呼聲也同步上漲,其代表是1898年6月成立的“反帝國主義聯盟”。盡管各種反帝國主義運動的理由不盡相同,但根本上由于權勢政治與美國建國傳統在根本哲學取向上的不同,美國社會對榜樣需要尊重的偏執狂熱在經歷美西戰爭和“門戶開放”等對外擴張行動的有效釋放后逐漸趨于冷靜,美國緊隨物質性崛起后的第一次戰略試錯和社會心理塑造以失敗告終。
美國在物質性崛起后的第一次戰略試錯及相應的社會心理塑造的失敗,與其說是目標的錯誤,不如說是手段與目標的結合存在問題,并誘發了嚴重的公眾反感。對自認為是世界榜樣的美國人民來說,第一次戰略試錯及社會心理塑造的根本問題在于,以美西戰爭為代表的戰略手段事實上玷污了榜樣本身。這一心理推動美國在一戰中的戰略試錯和社會心理塑造轉向另一極端,無論是保持中立還是追求全面勝利的目的都是維護榜樣的純潔性,但由此導致的“非黑即白”的戰略方法同樣不是美國社會所渴望的。
一戰的爆發為美國實現從物質性崛起到全面崛起轉換提供了另一重要戰略機遇。它一方面使美國得以嘗試與前一階段完全不同的戰略,另一方面進一步強化了美國的物質性崛起。但由于前一輪戰略試錯和社會心理塑造的遭遇,這一戰略機遇本身并未被及時發現和捕捉。
對美國社會而言,美西戰爭后至一戰后期,其核心關切是美國作為榜樣的純潔性。鑒于美西戰爭后的美國社會心理,威爾遜總統嘗試延續自華盛頓總統以來的孤立主義,以孤立維護榜樣的純潔。
盡管如此,威爾遜總統內心卻有著遠為宏大的目標。在他看來,美國物質性崛起的天然后果是向外擴張。他在1912年總統競選中強調,美國工業已經膨脹到如此程度,國際市場必須成為美國制度的新邊疆,否則意味著災難。因此,盡管堅持中立,但威爾遜本人及其主要顧問們都更同情協約國。
隨著戰爭發展,美國社會心理逐漸變化,從一開始的絕對中立逐漸轉向武裝中立。在1917年3月的第二次就職演說中,威爾遜總統強調,盡管美國并非參戰國,但戰爭的確對其產生了全方位的影響。盡管如此,美國仍應設法置身事外,追求超越與戰爭直接相關的利益。盡管有的傷害已無法容忍,但美國仍不應對公平交易、正義、生活自由及共同對抗有組織的錯誤等抱有奢望。美國要以武裝中立來確保自身最低限度的權利和行動自由,既不是征服也不是想獲得優勢;美國不追求以他國為代價的利益,而應發揮鞏固和維護世界和平的作用。
需要指出的是,榜樣純潔性的維護至少可以有兩種手段:一是保守性的孤立或隔絕戰略,通過孤立自身而避免被玷污;二是進取性的全面勝利戰略,全面改造整個體系或將榜樣的模式推廣至整個世界,從而實現榜樣的純潔。隨著戰爭發展,美國對協約國的同情心逐漸上漲,美國社會經歷了從絕對中立到武裝中立,從維護和平到贏得完全勝利的心理轉變。
1917年4月2日,威爾遜總統請求國會對德國宣戰,其理由是美國作為榜樣的純潔性正在被德國玷污。他說,德國政府是一個惡魔,危及“人類生活之根本”。威爾遜總統的核心邏輯在于,為持續維護榜樣的純潔性,美國參戰必須擁有在道德上更加高尚的目標。一方面,美國是個民主國家進而是熱愛和平的,它不喜歡打仗、不會輕易挑釁;但一旦它被挑釁而必須要動武,它不會輕易寬恕它的對手造成了這樣的局面。但另一方面,就美國參戰是確保未來和平而言,戰爭結束的方式和條件有著重大區別。它將導致一個值得保衛的和平,得到整個人類同意的和平,而非一個僅服務于參戰國利益的和平。
以維護榜樣純潔性為出發點,美國參戰很大程度上改變了整場戰爭的性質,使其不再是野心勃勃的列強相互爭奪權勢的傳統爭霸戰,而成為一場十字軍的東征、一場“確保民主在全世界通行無阻的戰爭”。美國不應當對幫助歐洲恢復戰前狀態感興趣,它不是為了這種昔日的過時目標而戰,更迫切在于為重塑未來世界貢獻自己的力量并為之帶來真正的變革。這正是威爾遜總統于1918年1月提出“十四點”原則作為建立世界和平綱領的深層邏輯。
需要指出的是,威爾遜在回避權勢政治、追求榜樣純潔性的道路上走到了另一個極端。他的目標如此崇高,因此也與老羅斯福總統一樣不在乎實現這些目標的手段。僅關注目的正當性,威爾遜總統及其政府對所有反對戰爭的輿論強加了嚴厲限制,當官方行動不能迅速使公眾就范時,治安維持會就會自動過問。
威爾遜總統對榜樣純潔性的極端追求與不擇手段,不僅引發了來自民間的強烈反對,更是遭到國內政治力量的強烈抵制。盡管與老羅斯福總統相比,威爾遜總統的理想主義話語更能動員美國公眾,但其倡導的理想方案在現實政治中難以推行,是美國人物質性崛起到全面崛起的第二次戰略試錯與社會心理塑造最終失敗的根本原因。
威爾遜總統推進的戰略試錯與社會心理塑造的失敗,很大程度上在于高度理想化的方案與政治的現實可行性之間的差距過大。美國社會擁抱因建國理想而來的天然理想主義,并不代表其對政治現實的全然無視。與其前輩們相比,富蘭克林·羅斯??偨y很好地利用了二戰所帶來的戰略機遇,在推動美國逐漸卷入戰爭的過程中,有效地結合了理想主義與權勢政治,既延續了威爾遜總統在一戰中基本確立的美國作為“救世主”的地位,更變相復活了老羅斯??偨y的權勢政治,從而確保了第三次戰略試錯和社會心理塑造的成功,為全面崛起后的美國外交戰略奠定了持續穩定的社會心理基礎。
美國實現從物質性崛起到全面崛起的戰略試錯有一個獨特特征,即盡管戰略試錯很大程度上以失敗告終,但并未對其物質性崛起產生負面影響,反而是持續推動美國朝全面崛起方向邁進,對美國崛起的社會心理塑造也漸趨成熟。正是持續的物質性崛起,為美國反復進行戰略試錯提供了經濟和軍事基礎;而二戰的爆發則提供了第三次戰略試錯的戰略機遇。
隨著二戰陰影漸趨濃厚,源于確保榜樣的純潔和被尊重的中立論再次浮現。1937年10月,羅斯福總統發表著名的“隔離演說”。這一源于榜樣純潔性的中立戰略認為,傳遞“美國價值觀”肯定是積極的,但只能通過在國內設定美德榜樣的手段予以實現。美國應安全地躲在兩大洋背后,扮演其恰當角色。這一保守戰略有著相當強的社會心理基礎。蓋洛普(Gallup)公司于1938年9月的民意測驗表明,只有34%的美國人贊成一旦英法與軸心國交戰就賣給他們武器。
可以認為,1937年的美國仍然遵循標準的榜樣純潔性和榜樣需要尊重的邏輯。但隨著戰爭的迫近和爆發,美國社會心理基礎遭到嚴峻挑戰。因為大蕭條導致了世界經濟的整體性轉向,敵對的經濟集團使得回歸正常經濟狀態變得更加復雜,日本和德國政治生態的變化意味著“資本主義的危機已演變成為自由主義的危機”。這樣,在臭名昭著的《慕尼黑協定》后不到三個月的時間里,羅斯福從一開始不指名地公開譴責蓄意以侵略戰爭或戰爭威脅作為政策工具的國家,轉變為公開點明這樣的國家就是德國、意大利和日本,并進一步在政治上和軍事上支持那些反法西斯國家。《慕尼黑協定》后,美國民眾中贊成向英法出售武器的人數升至68%,但認為保持和平比打倒納粹更重要的人卻有64%。
更大范圍的社會心理轉變主要體現為歷史學家查爾斯·比爾德((Charles Austin Beard)和新教神學家萊因霍爾德·尼布爾(Reinhold Niebuhr)的一場持續約3年(1939 —1941年)的大規模辯論。比爾德視美國為全世界效仿的美德榜樣。但作為神學家,尼布爾也強調應對權勢不公需要強調社會正義;任何對權勢的壟斷都是“最大的不公”,因此需要民主制度。尼布爾所建構的基督教現實主義較好地結合了理想主義與權勢政治,得以在學術界之外廣泛流傳。
隨著美國思想界逐漸轉向更加進取性的立場,加上二戰全面爆發并持續,羅斯福在1941年1月6日發表國情咨文,提出了后來成為美國宣戰官方理由的“四大自由”——言論自由、信仰自由、免予匱乏的自由和免予恐懼的自由。這不僅標志著美國正式參戰,更標志著美國全面從對榜樣的保守戰略轉向進取性的救世主戰略。因為,美國參戰不是僅為了美國自身,而是在一場“介于人類自由與人類奴役之間”的戰爭中保衛自由,反對專制主義的黑暗力量對自由的圍剿和攻擊,反對專制主義對世界的奴役。
這一進取性戰略或救世主戰略中有著同樣明確的榜樣純潔性追求,甚至遠超過一戰時的威爾遜總統,因為正是基于這一純潔性要求,推動了人類戰爭史上的一大發明即“無條件投降”。正是“四大自由”和“無條件投降”,使羅斯福得以在與“魔鬼”(蘇聯)結盟的過程中推廣美國的價值觀,從而真正將理想主義與權勢政治相結合,使美國得以從“山巔之城”發展成為“城中山巔”。一種典型的救世主心理在美國社會中逐漸占據了主導地位,美國作為一個榜樣國家,從此往后的任務不再是確保榜樣得到尊重,而是如何得以普及,或者說如何使美國“從海洋到照亮海洋”。
羅斯福成功地結合了老羅斯福和威爾遜的優勢,同時又成功地避免了后兩者的悲劇,其所奠定的美國社會救世主心理,成為此后美國霸權的一個基本特征。
從物質性崛起到全面崛起,美國用了約50年時間。從個體角度看,利用近半個世紀進行戰略試錯和社會心理塑造,幾乎讓一整代人沒法看到美國的全面崛起;但從整體角度看,這50年大大提升了美國崛起的可持續性。就此而言,美國崛起的社會心理塑造及其演變至少可提供四個方面的啟示:第一,充分的戰略試錯和社會心理塑造時間對大國崛起的長期可持續性至關重要;第二,戰略試錯和社會心理塑造的底線是不破壞物質性崛起的可持續性;第三,戰略試錯和社會心理塑造的漸進性對于維持甚至延長戰略機遇期相當重要;第四,原則性與靈活性的合理平衡是戰略試錯和社會心理塑造得以成功的關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