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村公共品是指在農村范圍,滿足公共需求的產品和服務。由于與農民的生產生活密切相關,使得以地緣為基礎的產品供給,多帶有類基本公共品性質,不能由企業或個人完成,而是由公共組織提供。我們從制度-組織-社會關系的角度,分析農村公共品制度變遷及問題,探討兼顧效率與公平的供給機制。
在傳統社會,國家在治理大江大河方面有作為,對常規農村公共品供給總體不足。新中國成立后建立人民公社制度,剝奪農民家庭的生產功能,通過政治動員供給公共品。《農村人民公社工作條例(修正草案)》規定公共品分攤成本,對供給機制產生重要影響。
1978年后,農村公共品供給發生兩大變化,一是分田到戶標志著家庭生產功能恢復,農民對制度外籌勞籌資有直接的利益感受,二是取代人民公社的鄉鎮政府建立一級財政,農村公共品供給制度外籌資籌勞得到沿續。
我們將農業稅費分為三塊,一塊是農民種田承擔的稅收,一塊是鄉村發展的提留統籌,一塊是農民承擔的各類攤派,它們由鄉鎮政府統一收繳。從農業稅費構成看,不同社會經濟水平存在差異,難以形成一致征收標準。但是,制度外籌資本身不規范,為鄉鎮擴張利益提供空間。
按照一般理解,鄉鎮一級沒有稅種和稅量決定權,基礎教育、醫療等應由中央供給,中央委托鄉鎮收稅又不進行配套,鄉鎮供給公共品需要發展經濟。一般農業型地區工業基礎薄弱,增加稅收要靠調整農業產業結構。但是,農業產業化會遭遇高市場風險,鄉鎮為減少損失轉移行政責任,一旦產業調整失敗就會加大攤派力度。
按照中央要求,提留統籌不得超過上年農民人均純收入的5%,鄉村組織為多收費就在統計數據上做文章。中央又要求,農村義務工每年5~10個,積累工每年5~10個,確需增加出勞量的,由上級政府統籌,又指出,農民可“以資代勞”,鄉村組織因此不僅攤派“兩工”,還要求不出工農民多交費。
農民承擔的攤派主要有兩塊,共同生產費和公共事業集資。盡管中央明確提出,向農民攤派費用必須經高級政府批準,要控制在法律和政策允許范圍內,現實卻是各類攤派亂象叢生。從農民負擔構成看,被攤派的費用受限少,在三類負擔中占比大,引發的農民反抗最多。
稅費負擔沉重引發農民反抗,逼迫中央發文制止亂收費。中央認為,制定措施減輕農民負擔,卻屢屢出現“按下葫蘆浮起瓢”問題,根源是鄉鎮作為利益主體的反制。為緩和緊張的干群關系,解決公共品供給錯位問題,中央決定實施徹底改革,取消引發負擔的農業稅費。
農業稅時代的村干部為了完成任務,必須嵌入村莊解決公共品問題。稅費改革后,日常轉移支付僅夠保基本運轉,村組織既沒有集體收入來源,又不能再組織農村“兩工”,使得其盡管能識別村莊公共品偏好,卻因缺乏治理資源無法有效供給。另外,村組織與村民的關聯機制瓦解,村干部喪失供給公共品動力,以“不出事邏輯”維持底線秩序。
稅費改革取消了統籌提留。盡管中央很快實行轉移支付,彌補改革對鄉鎮的不利影響,但是,鄉鎮的財政匱乏局面進一步擴大,難有能力完全供給村莊公共品。一方面,鄉財縣管下,鄉鎮獲得經費要向縣級討要,另一方面,重要權力被上收,鄉鎮政府的事權被嚴重分割。在權小事多責任重條件下,鄉鎮選擇依附縣級政權,選擇性供給公共品。
為強化基層組織的公共服務職責,中央加大農村公共品供給力度,按照公共經濟學的產品模型改革供給路徑。路徑之一是對社區公共品實行“一事一議”,即凡涉及村莊范圍內的公益事業,通過村民會議民主表決。“一事一議”供給面臨諸多困難。首先,意見統一困難。即便是供給公共性強的產品,籌資籌勞的意見難以一致。一般說來,村莊經濟社會分化越高,公共品供給意見越難統一。其次,決策實施困難。即便經過協商達成統一意見,籌資籌勞過程會出現釘子戶,村組織卻沒有制裁能力,最后是實施成本高,供給效果不如人意。
路徑之二是按照市場化路徑供給部分公共品,即依據農村產品屬性分類供給,實現“政府的歸政府、市場的歸市場”。但是,當外來資源進入村莊,供給就具有連帶性,消費難以完全排他。另外,市場化的前提是有多元競爭主體,但是,農業型地區公共服務市場較落后,且不少公共服務具有高專用性,如果離開特定的公共服務人員,很難滿足農民的基本公共需求。再者,某些產品依據資源屬性可以市場化,供給不力會影響農民生產生活,必須以國家的公共投入進行保障。
無論是自上而下還是自下而上供給,均引發了實踐中的問題,中央于是加大轉移支付。轉移支付有三類,稅收返還、一般轉移支付、專項轉移支付。專項轉移支付由上級指定用途,以項目化方式實施。在后稅費時期,項目資金以其獨特運轉機制,構成公共品主導供給模式。
作為公共項目發包者,中央部委希望通過監督、檢查、驗收保障項目按技術標準實施,但是,行政鏈條過長使得中央對項目實施狀況無法精準把握。為了將有限資源落到實處,中央部委引入競爭機制。中央依據項目重要性程度,將項目化公共品分為兩類,一類是下撥資金無須下級配套,一類是要求下級配套資金。為調動下級部門的積極性,實施項目大多需要配套。
中央部委先將項目交給省,由省級部門組織項目競爭。省級以下政府的競爭,大多落在縣級層面,主要是縣級政府是獨立政權,具有相對完整的財權事權,市級只需要按照項目管理技術,做好程序性輔助工作即可。縣級部門通過競爭獲得項目,再與縣政府合作組織實施。縣級層面的條塊互動,造成項目化供給的系列問題。
部門申報指南項目中標后,要按照項目標準來實施。問題是,申報的項目在部門內能區分,部門間可能出現交叉和“撞車”。舉例說來,國土局主導的土地整治,無法對接水利局、交通局項目,某些田塊因此雖被整治,土地卻是減產甚至荒廢。縣級部門清楚項目供給的“孤島現象”,如何實施合作卻難以達成統一,各部門于是想到與鄉鎮合作。
部門按照“路線圖”和“時間表”完成項目,鄉鎮本沒有機會介入項目招標、監督流程,但是,搜尋適宜的村莊承接對象并不容易;再者,項目實施涉及的主體多,單靠社會力量難以化解矛盾,鄉鎮適時出手能平息矛盾;另外,項目驗收不僅看硬指標,還要看文本創建等軟指標,鄉鎮提煉總結經驗有優勢。更重要的是,以鄉鎮為載體協調項目實施,不僅可以防止供給的碎片化,還可以“釣魚”實現自身利益。從鄉鎮角度看,政府每年下撥的財政資金僅夠維持運轉,介入項目不僅能獲得利益還能增加政績,鄉鎮因此愿意配合上級推動項目落地。
與鄉鎮合作是次優選擇,主要是該種供給能夠完成任務,卻難產生亮點提高部門政績。如果由縣級政府整合項目,可以提高項目供給水平。具體說來,部門將項目發包權移至政府,由縣級政府協調統籌項目資金,部門只要做好業務指導工作,就不僅能降低實施成本,還能增加項目疊加效益。從縣級政府角度看,縣級領導任期是五年一屆,規劃周期過長難出政績,以縣級領導包村掛點為基礎,統籌輸入少數有條件的村莊,能立竿見影凸顯項目效益。在該種供給思路下,縣級整合資金集中輸入,實行模塊化管理,協調項目實施。
無論部門主導抑或縣級統籌項目,條塊“共謀”會強化縣鄉關系。鄉鎮以項目驗收為標準,篩選若干有條件的村莊。該類村莊有三大特點:一是經濟條件好,有區位優勢,有產業基礎;二是社會基礎好,村兩委班子團結,有較強工作能力;三是該村有得力的村干部,既能捋順各類關系,又能擺平不同矛盾。
在一般農業型地區,具備第一個特點的村較少。具備第二個特點的村是有,但該類村或者是傳統文化濃厚,或者是熟人社會尚存,村干部行動內向保守,與項目進村的邏輯存在較大差距。另外,當項目進村帶來利益流增多,引起精英回流和利益博弈,村莊就會變得躁動混亂。鄉鎮要尋覓得力的村治精英,使其有效協調精英間矛盾,并非易事。
在現行體制下,村干部屬于不脫產干部,沒有向上晉升的渠道,回流精英競選村干部,主要為獲得經濟利益。現在鄉鎮財政緊張,對項目配套心存顧慮,如果能挑選出某類精英,使其既能跑項目和做項目,又有配套項目資金的能力,鄉鎮會操縱其當村干部。理想情況下,治村者最好是社會和經濟精英,若無法兼顧至少是具備某類精英特征,其余由鄉鎮政府協助擺平即可。
先來看社會精英。公共品建設會影響個人利益,如果能將個人利益損失均攤,引起的矛盾會小很多,但是,多數公共品無法內部化成本,利益相對受損者會進行反抗。社會精英的關系網絡廣,能協調部分利益。但是,項目進村帶來利益結構調整,單靠做工作很難化解矛盾,社會精英需要是灰色勢力,能對不聽勸的村民暴力恐嚇,能讓非體制精英屈服和依附。社會精英以私人權力作支撐,動員內外勢力攫取項目利益,造成工程質量的參差不齊。
再來看經濟精英。相較社會精英專注民生利益的分配,經濟精英更在乎發展類項目利益。即凡涉及民生利益,經濟精英以私濟公,贏得村民的信任;他們不僅承擔項目配套大部分資金,而且供給發展類公共品“帶領”致富。問題是,“一屆政府一屆典型”,領導更換帶來新的典型要求,當經濟精英無法呼應領導偏好,就可能使前期投入打水漂,經濟精英與村莊利益難舍難分,當其一旦欠債就會數額巨大難償還,村組織和村莊將被拖入艱難境地。
無論哪類精英主導公共品供給,項目化供給的優先對象、瞄準機制實踐,會因不了解村莊公共需求帶來實施偏差,農民利益表達和監督機制缺失,帶來公共品供給的內卷化,農民等靠要思想被強化。
項目運作的事本主義面向,對保證中央的絕對權威,強化政策的逐級執行,發揮了積極作用,項目制的變異源于落地環節。如果優化縣域供給體制,完善村社供給機制,內生力量激活帶來的有效參與,就會推動公共品供給公平與效率。
有研究認為,提高農村公共品的供給水平,應建立責權匹配的治理結構。問題是,當獲得足夠財力,地方政府多會建設經濟性公共物品,而非供給非經濟性公共物品。強化中央主導的項目供給體制,嚴格項目的監督和驗收程序,縣級政府才有動力落實。如果能適度整合項目,推動條塊良性互動,應能化解上述問題。
整合項目資金遇到的阻力,表面源于政府部門利益化,實際源于專項資金管理體制。項目的“扶強不扶弱”傾向,催生政府和部門的合作,畢竟,該類合作不僅能提高項目邊際收益,還能擴大政府和部門的自主性。如果以縣為主分類整合項目資金,對相同或相近的公共品項目歸并,指定項目資金用到某類公共品上,至于該類公共品具體分配,交由縣級政府自主決策,應能保證項目整合方向。為保證撥款不被被拿去造典型,上級應以農村發展為目標,分級編制實施供給規劃。
我們將農村發展分為兩層,第一層是鼓動農民致富,第二層是維持社會秩序,項目化供給應著眼后者,通過公共品項目化投入,改變農村落后的設施,讓廣大農民真正受惠。項目輸入能帶動不能替代農民主體,以發展經濟為導向的公共品供給,容易引發鄉村債務和治理危機。一方面,上級按照“管任務不管項目”的原則,要求縣級政府立足第二層面的目標,編制項目供給規劃要報備批準,與政策要求及部門規劃相嵌套,另一方面,上級按照“管監督不管實施”原則,以“負面清單”和項目化技術,規范項目資金按規劃實施。
中西部一般農村基礎設施欠賬多,要在短時內利用有限資金,面面俱到地供給不現實,它需要上級給予持續資金保障,協調規劃的權威性與靈活性,突出規劃的系統性與協調性,兼顧規劃的階段性與整體性。只有縣政府結合縣情,協調好部門間利益,加強規劃編制管理,才能提高項目化供給水平。
按照總體發展規劃,框定各類項目明細,不一定帶來項目績效。村組織按部就班利用資金,公共品供給民缺少公共參與,項目的后期維護會成為問題。項目進村較好方式是“以獎代補”“先建后補”,即村組織申報各類項目獲得審批后,按照項目工程標準建設并接受監督,項目驗收成功再獲得相應補助資金。基礎公共品投入短期效益差,當無論社會精英還是經濟精英,只能獲得平均利潤以下收益,以公謀私的行為將會減少。當社會力量較少干預村莊治理,村組織動員民眾完成項目,能解決最后一公里問題。具體路徑如下:
首先,建立需求表達機制。縣里每年都會發布項目,是否申請要看村組織,如果村組織無所作為,會引發村民不滿。村組織實施項目要先墊資,不同村莊社會條件不同,村組織動員籌資,村民會提意見。若村組織暢通表達渠道,那些對村級治理不滿的,可以讓其發泄怨氣再解釋,那些有不同供給意見的,可以說出來集體討論。通過不斷開會整合意見形成的共識,能制衡私人利益,最終籌來資金。
其次,完善利益協調機制。項目施工不可避免要占地,政府單方面化解,農民不僅不買賬,還可能坐地要價。如果政府扮演規劃監管角色,保障村組織主導項目實施,村干部可以利用人情面子,召開村民會議,解決釘子戶顧慮,引導其顧全大局。從村民角度看,正是長遠村莊預期及供給中的參與感,使利益受損農民不會斤斤計較,而是與村社集體成員商討可行的方案。
通過項目整合和激勵機制,調動村組織治理積極性,能捋順項目落地問題,但是,村級治權有可能帶來濫權。有些地方便推動基層治理單元下沉,以自然村為單位建立微型組織。自然村是一個熟人社會,獎懲機制能夠發揮作用,通過選舉自然村自治組織,以自治組織為載體參與村級治理,能整合民眾意見,行使監督權力。
農村公共品供給有兩大問題,即從何處獲得供給的資源,如何實現供給公平和效率。如果給予縣級政府自主權,允許其適度整合資金,同時利用規劃來管理,可減少村際供給不公。如果以村莊為載體輸入,下沉基層治理單元,激發村民自治活力,公共品供給會高效。總結起來,以公共項目資源下鄉為契機,加強“政府主導、村民自治”,不僅能改變村莊落后面貌,還能重建農民的主體性,為鄉村振興奠定堅實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