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權利泛化這項主張成立,那么它就同“權利的確是重要的(是好的)”的另一項主張,一起構成了對權利之實踐的全面理解;否則,就有可能過分高估了權利的地位。本文將直面“權利泛化”對權利重要性的挑戰(zhàn)。
在關于權利實踐的現象描述上,存在一個關于權利泛化的事實,即權利主張在實踐中以不可列舉、層出不窮的方式頻繁出現。它至少表現為四種具體樣態(tài):第一,人們在公共論辯中普遍而經常的使用權利主張,而且這種普遍而經常的使用還體現在,持有對立立場的各方均會援引權利主張;第二,由于權利在公共論辯中的頻繁使用,以至于權利的運用領域就等于公共論辯的領域,無論教育、醫(yī)療、環(huán)境、雇傭甚至國際領域,只要你想象得到的領域,都可能成為權利得以運用的領域;第三,權利的內容是廣泛而普遍的;最后,權利還具有針對未來的開放性,某些今天尚且無法稱之為權利的事物,在未來某些條件的成就下,也會形成某項新的權利類型。
“權利泛化是壞的”這項指責過于籠統(tǒng),理論家必須詳細說明它到底壞在哪里才行。具體來說,至少有以下四項指責:
第一,權利泛化的“通貨膨脹”命題,即權利泛化現象會引發(fā)權利的通貨膨脹,以至于降低了權利的重要性。第二,權利泛化會引發(fā)成本難題。這個問題可以被具體化為兩個論證。一是權利泛化會導致成本無敷支出的問題(“成本無敷”命題)。受制于各種資源的有限性,任何政府或國家都不具備同時滿足在所有公共議題上的對立權利主張的能力。二是權利泛化的公共利益論證,權利泛化對成本或資源的過分要求會阻礙了“共同善”或“公共利益”的落實。第三,權利主張越泛化,就越需要相應的國家權力的擴張以便滿足保護權利的要求;然而,這樣一來,據說首先是用來對抗公權力或者政府權力的(個人)權利,不但沒能獲得對抗公權力的效果,反而成為國家或者政府肆意擴張自己權力的根據。第四,權利泛化會對道德體系造成嚴重的侵蝕,權利人將會對抗道德體系,尤其是忽視公共利益和利他義務的要求。
一些基本的區(qū)分是必要的,這些區(qū)分將會極大降低“權利通貨膨脹”這個指責的力道。
首先,即使人們在日常生活中經常會將自己的訴求表達成一項權利主張,但這其中仍然要區(qū)分真正的權利主張與虛假的權利主張。簡單地說,存在著一系列值得追求的道德觀念、美德和價值,權利只是其中之一。當然,由于權利本身所具有的某些規(guī)范性特點,人們愿意將他們有道德基礎的訴求表達為一項權利主張,但這樣的做法并不是每次都能成功。
其次,一旦注意到“基礎權利”與“衍生權利”的區(qū)分,這項指責的嚴重程度將會大幅度下降。此處所說的基礎權利,主要是用來說明這種權利并不是從其他權利中派生出來的,否則它就是衍生權利了,而是存在自身獨立的基礎和根據。作為一項獨特權利的基礎權利,可能基于特定條件派生出衍生權利。這些條件,或者是因為能夠與基礎權利之間形成論證關系,或者是因為某些新的社會或者科技條件的成就而派生出來。一旦注意到基礎權利和衍生權利的區(qū)分,那么權利泛化或者權利通貨膨脹之類的指責,就可以被區(qū)分為基礎權利的泛化與衍生權利的泛化。很明顯,基礎權利的泛化,在事實層面上就很難成立,所以權利泛化的指責,一般只能指向衍生權利。然而,衍生權利的派生性,難道不是基本權利真正發(fā)揮作用的主要方式嗎?
最后,在現象上,通貨膨脹這個指責,是跟繁多的權利類型密切聯系在一起的。由于權利清單是無法窮盡列舉的,因此權利類型就不可勝數,這可能因為通貨膨脹造成權利的重要性反而下降。然而,權利類型的區(qū)別,主要具備的是理論上的意義,它的實踐意義非常有限。因此,即使由權利類型的不可窮盡可以合理地過渡到權利通貨膨脹的指責,這一般也主要是個理論上的批評:它降低了權利“在概念上或理論上”的清晰性。
在權利實踐中,權利主張或者權利斷言都可以被化約為兩種基本形式:“A有關于φ的權利”與“A有關于B做φ的權利”。在實踐中,權利斷言其實可以被進一步被化約為單一類型:“A有……權利”。“這是我的權利”這一看起來斷然性味道強烈的表達,其實才是權利運用的普遍情形,權利人只要能夠真正主張“這是我的權利”,那么就會讓另一方負擔義務,或者對抗與之相反的舉動。正是由于只要能夠祭出“這是我的權利”這枚法寶,主張者就可以獲得相應的規(guī)范性結果,所以人們才那么渴望擁有權利。
特定時空條件下,一個社群中的各種資源都是被給定的,因此盡管某些目標是值得追求的,但如果無法匹配給定的資源,那么這些目標的追求就會存在問題。回到權利的話題中,同理,如果權利一旦泛化,超出一個社群或國家的資源承受能力,那么即使肯定了這些權利,由于它們不具備落實的可能性,“被規(guī)定下來”這項事實反而削弱了權利的重要性。這樣的指責難道不是合理的嗎?又有什么樣的理由反對呢?
讓我先假定兩項主張:其一,道德權利和法律權利是兩項不同的權利,即被實在法體系認可的就是法律權利,不具備這個特點的就是道德權利;其二,法律權利是以道德權利為根據的,因此權利才具備評價和批評法體系(也包括其他社會制度)的能力。顯然,成本問題或者資源問題,主要是同法體系的“強制執(zhí)行”問題聯系在一起的。因此,一個法體系中,如果規(guī)定了過多的、無法為資源所承受的法律權利(權利泛化),那么至少看起來,這就變成了一件壞事。
此處先提出一個簡單的反駁:法律權利的強制執(zhí)行與成本的不匹配,是否認存在該法律權利的合適理由嗎?在筆者看來,這個主張過分依賴直覺了。顯然,在現在這個時代,任何國家的法體系都會承認國民享有生命權,這一點毋庸置疑。然而,要想真正落實這項法律權利,是任何社群的給定資源都無法做到的:一方面,這需要雇傭無數的警察和安裝無數的攝像頭,需要采取消滅任何可能會對生命造成危險的手段,這顯然是任何社群都無法承受的;另一方面,即使事實上可以做到,難道這不會導致對其他權利——例如受教育權——的無力保護嗎?難道不會對其他法律權利——例如人身自由與隱私權——的侵害嗎?根據同樣的理由,生命權作為一種法律權利,顯然也將陷入權利泛化的困境中。
之所以要在法體系中規(guī)定某些權利,例如生命權、自由權等,除了獲得法體系所保障的強制執(zhí)行效果之外,其實還有某種“宣告性意義”:它至少表明,特定政府或者國家“承諾”,要對于某件事情表達尊重,并將它作為公共行動的目標來看待,以及賦予國民相應的批判能力和批評的資格。不過,這個推論仍然面對著權利泛化的第三個風險:這不是授予國家和政府更大的權力了嗎?
關于“積極權利”和“消極權利”的區(qū)分,將會在很大程度上削弱這個指責的力量。如果承認“權利是讓另一方負擔相關義務的根據”,那么不同于讓對方負擔作為義務的積極權利,消極權利就是讓對方負擔不作為的消極義務。尤其是面對比較威權化的政府時,確立了消極權利,其實就是在限制政府所能做出之行動的范圍,而不是給予它們做出特定行動的理由和根據。
將一個社群視為由一群人所組成的聯合體,那么這個社群就會成為這群人所共同從事的一項合作事業(yè);之所以要進行社會合作,最重要的原因是它能夠獲得個人行動所無法獲得那些好處,并且這些好處是個人過上一種好的生活所必需的。這些由社會合作所產生的好處,就是所謂的公共利益或者共同善。然而,社會合作本身,除了公共利益或者共同善之外,它還有一個至少同樣重要的事實性基礎,即該社群是由每個獨立的個體組成的。這種獨立,不僅僅體現為其中不存在人身依賴關系,否則就不是合作而是強制的體系;并且他們也因為自己擁有不同的觀念和看法而得以區(qū)別于其他人,否則同意就變得不重要了。因此,如果一個理想的社會合作必然是以“同意”為基礎的,那么除公共利益或共同善之外,還必須尊重“個體的獨立性或分離性”;也只有這樣,獨立的個人才會有意愿加入到那個體系當中。
個人的獨立性還是個道德上的命題,因為承認個人的獨立性擁有道德上的重要性,等于同時承認了一個人僅僅因為擁有“人的資格”這一點就值得值得被尊重,這最終等于承認了“人”作為道德主體的地位。因此,任何社會合作形式都會面對一個關鍵性的內在緊張關系:在道德上,它是公共利益或共同善的道德正當性與個人的道德地位之間的矛盾;在政治上,它是代表公共利益的政府與作為權利主體的個人之間的矛盾。論述至此,一個道德權利的概念呼之欲出:所謂道德權利,就是一個人僅僅因為“人的身份”所擁有的權利。由于人作為道德主體地位這一點不容否認,因此道德權利也必須受到認可,并且,由于這個權利不依賴于任何其他的條件,因此有時候也被叫做自然權利。
想象一個世界,除了沒有道德權利的概念,其他和我們這個世界一樣,甚至其中的人們擁有更高的道德能力,那么這樣一個世界究竟會缺少了什么?它會缺失由“主張”(這種最嚴格意義上的權利)而來的對于個人的尊重。為什么會如此呢?最重要的理由在于,由于并不是每項道德義務都蘊含著相應的道德權利,一項道德權利也并非與一項道德義務等值兌換,因此道德權利所蘊含的道德義務擁有一個非常重要的特點,它必然是指向性義務。在那個假想的世界中,所缺乏的正是跟指向性義務聯系在一起的權利現象。
指向性義務除了同非指向性義務一樣,是對義務人的某種拘束或要求,也具備非常獨特的屬性:由于違反該項義務是一種指向權利人的錯誤,如果權利人因為某些原因愿意減輕甚至放棄對這項錯誤的追究,那么這個決定就必然是有效的,否則該項義務就不具備指向性的特點。這表明,指向性義務的性質就在于,將某種選擇的資格交到權利人手中,并且他的決定影響了這項義務的性質和程度。因此,只承認存在道德義務的假想世界,將會缺失由指向性義務而來的權利人的選擇空間和選擇能力。那么選擇又意味著什么呢?它意味著,擁有權利是以一種獨特的方式來表達對人的道德地位的尊重:尊重權利人的自由意志或者自主。
顯然,體現尊重個人自治或自主的道德權利,將會使每個人具備自我塑造的機會;并且,由于每個個體所持有的價值觀念上的不同,于是道德權利將會肯定個人的差異性。這看起來會產生權利泛化所指責的第四個缺陷:道德權利因此可能誘使權利人罔顧公共利益和道德義務的要求,依據自己的自私判斷恣意行事,這嚴重沖擊了既有的道德體系。顯然,如果承認個人的道德地位,也承認(來自道德律令的)非指向性義務與道德權利(指向性義務)一起構成了道德的內容,那么這個指責就是不適當的。理由在于:如果道德權利這個概念是成立的,那么對于道德權利的恰當運用,并不會造成對道德體系的沖擊,這反而是道德體系的要求。
一旦道德權利建立在道德主體個人自治的基礎上,那么權利的內容中必然包括一項選擇的“自由”,即他可以在權利的基礎上,去做那些未被禁止的和不傷害他人的行動。這一點是顯而易見的。此外,一般還會認為,權利當中還會包括一項“禁止干涉”的內容。然而,由于在道德領域內無法精確區(qū)分批評與干涉,而一項基于權利的行動無法免于道德評價,因此這種說法存在問題。不過,這種說法仍然可以在公共論辯或者政治領域內成立,由于公共能力的存在,在那個領域中的干涉,就不僅僅只是一種作為道德評價的批評,它必然表現為動用公共力量的“強制性干涉”。因此,在筆者看來,權利“對抗干涉”的能力,是道德權利在政治領域中所擁有的獨特效果,而不是它在道德領域中的效果。
這個結論在權利的概念理論中也呈現得非常明顯。依據霍菲爾德那套著名理論,就最嚴格意義的權利類型而言,權利人所擁有的“主張(權)”在公共論辯中,必然對應著政府負擔的相應“義務”;同理,政府對義務的負擔,又對應著政府沒有“特權或自由”。然而,同樣在權利的現象中,政府對于強制性干預的動用,一定屬于單方意志改變規(guī)范關系的“權力”現象。因此,在權利的概念框架中,當面對權利人在某些事項上擁有“主張(權)”時,政府不可能同時既負擔義務又擁有權力,繼而僅從概念上就排除了作為權力的強制性干涉。
然而,除了基于“權力”之外,政府的強制性干涉,還可能基于公共利益或者共同善而動用。此時,就不能獲得因為無法與“主張(權)”同時存在,將強制性干涉作為“權力”而排除掉的效果。此時,如果還是承認道德權利的重要性,那么一個常見的思路,是去討論在特定情形中,“個人自治”與“公共利益”誰更值得保護這件事情。于是,就會產生一種權衡性的看法,并且一旦公共利益更值得保護的話,權利泛化真的就會變成一件壞事。德沃金激烈反對這種權衡的看法,他認為這嚴重挑戰(zhàn)了權利的重要性。理由非常簡單,此時關于“個人自治”與“公共利益”誰更值得保護的權衡,并不必然需要“權利”這件事情的參與。因此,即使政府以公共利益為由對權利進行強制性干涉時,如果同時還承認權利的重要性,那么它必然會帶來某些獨特的規(guī)范性效果。
權利理論家都會同意,在政治領域面對強制性干涉時,權利必然擁有對抗干涉的能力,否則權利的存在就會變得毫不重要。除了用來對抗政府以公共利益或共同善的名義進行強制性干涉,道德權利的概念還被用來對抗另外一種干涉,即在合理分歧情況中的多數意見。現在就可以理解為什么在公共論辯中,人們愿意普遍而頻繁地動用權利斷言。因為只有這樣做,才能夠為政府的強制性干涉和多數意見的專橫,至少設置了論證上的門檻,從而為獨立的、作為道德主體的個人提供足夠的保護。否則,那些無法為個人所對抗的力量,將會因為可以輕易擺脫權利規(guī)范力的限制,變成一種“純粹暴力”的恣意行使,作為道德主體的個人由此不過是可以隨意犧牲的炮灰罷了,個人的分離性與個人的道德重要性就成為一句空話。如果剛才這些討論是成立的,那么表面上看起來泛化了的權利夸張行使方式,反而是對強制性干涉和多數(意見)暴政的強烈警醒,這不但不應當受到指責,反而應當獲得肯定和贊揚的掌聲。這不就是權利這件事情的意義嗎?否則,我們干嘛要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