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處在一個悖論的時代,一方面普遍主義信念受到后現代主義、文化多元主義和原教旨主義的圍剿,另一方面也出現了一股普遍主義復興的浪潮。費瓦雷認為,我們的時代是一個懷疑的時代,一切與理性相聯(lián)系的普遍性理念都受到了質疑,然而,正因為如此,我們才需要重建一種可信的普遍主義。拉克勞也認為,普遍性觀念對任何進步的政治運動都是不可缺少的,當今左翼思想中雖然有普遍性的種子,但未能發(fā)展出激發(fā)大眾想象的符號,接下來的任務是擴展那些普遍性的種子,以便與新自由主義的虛假普遍主義共識相抗衡。當今許多著名思想家都在致力于左翼普遍主義話語的重建。阿蘭·巴迪歐提出,當今世界受制于市場萬能的虛假普遍主義和“共同主義的萬花筒”的虛假對立,克服這一時代困境需要建構一個“戰(zhàn)斗的普遍主義”。伊曼紐爾·華倫斯坦認為,流行的普遍主義實際上是歐洲或西方普遍主義,這種普遍主義本質上是一種權力的修辭和維護資本主義世界體系的工具,要構建一個與之相對的真實替代物,就必須找到一條通向“普遍的普遍主義”觀念和制度的道路。總之,在當今許多左翼思想家看來,現實中普遍主義已經墮落為虛假意識的意識形態(tài),但普遍主義理念本身不應放棄。
在當今學術界中,普遍主義是一個熱點問題。但遺憾的是,馬克思的思想和馬克思主義似乎在這場討論中是缺席的。原因一方面可能是出于歷史唯物主義的基本立場,即任何脫離現實的抽象普遍性觀念都是唯心主義的虛構;另一方面可能是出于馬克思主義的特殊的革命立場,即無產階級的解放是階級的解放,而非抽象的人的解放。但是,我們不能從馬克思和馬克思主義對虛假普遍性或抽象普遍性的批判中得出反普遍主義的結論。相反,像黑格爾等偉大哲學家一樣,馬克思是一個偉大的普遍主義思想家,無論是他的意識形態(tài)批判理論、人類歷史理論還是無產階級革命理論都包含著對普遍主義的深刻思考。
一切意識形態(tài)都可理解為社會煉金術,即通過觀念和思想的變形和神秘化,賦予特殊的經濟和政治力量塑造的社會秩序以普遍正當性和合理性的表象。馬克思一生與各種社會煉金術打交道。他指出,在唯心主義哲學中,“現實的生活生產被看成某種非歷史的東西,而歷史的東西則被看成是某種脫離日常生活的東西,某種處于世界之外和超乎世界之上的東西”,并認為,“在資本主義生產中表現出來的這種一定的、特殊的、歷史的形式說成是一般的、永恒的形式,說成是自然的真理,而把這種生產關系說成是社會勞動的絕對(而不是歷史地)必然的、自然的、合理的關系”。凡此等等都是社會煉金術的意識形態(tài)操作。
馬克思對虛假普遍性的批判有多個層面。首先,馬克思分析了資產階級普遍主義的歷史根源和消亡條件。在資本主義早期發(fā)展階段,資產階級利益與非階級的利益之間有很多共同性,因而其普遍主義意識形態(tài)有一定的真實內容。但是,當統(tǒng)治階級與被統(tǒng)治階級的矛盾越來尖銳時,這種意識形態(tài)就“愈發(fā)下降為唯心的詞句、有意識的幻想和有目的的虛偽”。但是,資產階級的意識形態(tài)不是永恒的,“只要階級的統(tǒng)治完全不再是社會制度的形式,也就是說,只要不再有必要把特殊利益說成是普遍利益,或者把‘普遍的東西’說成是占統(tǒng)治地位的東西,那么,一定階級的統(tǒng)治似乎只是某種思想的統(tǒng)治這整個假象當然就會自行消失”。這樣,馬克思就解釋了資產階級普遍主義虛假化的客觀根源和它的消亡條件。其次,馬克思揭露了資產階級的普遍主義意識形態(tài)與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內在關系。資產階級之所以強調自由和平等,是因為“作為純粹觀念,自由和平等是交換價值過程的各種要素的一種理想化的表現;作為在法律的、政治的和社會的關系上發(fā)展了的東西,自由和平等不過是另一次方上的再生產物而已”。第三,馬克思敏銳地看到,任何特殊階級的普遍性觀念都包含著超出其需要的剩余和過剩,為了消除這種剩余和過剩中包含的否定性,這種普遍性必然要走向自我限制和否定。在資本主義社會,人身、新聞出版、言論、結社、集會、教育和宗教等自由中的“每一種都被宣布為法國公民的絕對權利,然而又總是要加上一個附帶條件,說明它只有在不受‘他人的同等權利和公共安全’或‘法律’限制時才是無限的”。在這里,權利國家總是以治安國家為前提和界限,資產階級的自由是以不損害私有財產權和社會秩序為前提條件的。
西方許多學者經常批評馬克思的價值虛無主義,認為他對觀念和思想的歷史唯物主義理解取消了普遍主義的客觀基礎,他把觀念和思想看作階級利益的表達取消了普遍主義的道德基礎。其實,馬克思不僅批判了虛假普遍主義,也致力于闡述真正的普遍主義。馬克思說:“代替那存在著階級和階級對立的資產階級舊社會的,將是這樣一個聯(lián)合體,在那里,每個人的自由發(fā)展是一切人的自由發(fā)展的條件。”這一理想具有鮮明的普遍性品質,它不僅是一種總體性的理想,而且是普遍性的理想。馬克思要求的是一切人在一切方面的解放,正是這一普遍主義理想使得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的批判不同于保守主義的批判。馬克思對虛假普遍性的批判可以給我們許多重要的啟示。對普遍性觀念不能采取簡單的否定態(tài)度,而應該進行歷史的具體的分析,既要揭示其虛假性和作為統(tǒng)治工具的消極方面,也要揭示其歷史合理性和未實現的合理要求。一切普遍主義,哪怕是虛假的普遍性主義,都包含著自身無法消化的否定性和批判性潛能,只要意識形態(tài)的普遍聲稱與它維護的特殊利益之間存在著張力,就為被統(tǒng)治階級對它的批判和反抗提供了思想支持。正因為如此,馬克思對資產階級意識形態(tài)的批判既采取超越性的形式,也采取內在批判的形式。
馬克思說:“共產主義對我們來說不是應當確立的狀態(tài),不是現實應當與之相適應的理想。我們所稱為共產主義的是那種消滅現存狀況的現實的運動。”這一論述表明,普遍性問題不僅是觀念和思想問題,也是現實的歷史問題。在某種意義上,馬克思的歷史理論可視為“現實普遍性的辯證法”。在馬克思著名的人類歷史三個階段論中,第一個階段是特殊主義階段,在這里,勞動者直接受自然和他人的特殊統(tǒng)治。以物的依賴性為基礎的人的獨立性發(fā)展的第二階段是虛假普遍性的時代,在這里,人的素質和能力得到了普遍的發(fā)展,但卻是以階級對立和異化形式實現的。只有到了共產主義社會,普遍性即自由個性的普遍實現才能真正地得到實現。馬克思的“現實普遍性”理論內容非常豐富,涉及到人類物質生產能力、交往活動、精神發(fā)展等方面。正是對上述人類解放條件的把握,他的理論超越了康德式的先驗論和烏托邦主義,使普遍主義獲得了真實的、客觀的歷史內容。
馬克思指出,“只有在現實的世界中并使用現實的手段才能實現真正的解放”,共產主義只能建立在生產力的高度發(fā)展基礎上,沒有這種發(fā)展,“那就只會有貧窮、極端貧困的普遍化”。馬克思充分肯定資本主義的貢獻:“資本的偉大的歷史方面就是創(chuàng)造這種剩余勞動,即從單純使用價值的觀點,從單純生存的觀點來看的多余勞動。”充分發(fā)展的資本主義不僅使整個社會只需要極小的勞動就能夠“占有并保持普遍財富”,而且使得人不再從事機器可以從事的勞動,從而為以人的自由個性實現為目的的活動創(chuàng)造條件。
馬克思指出,人類解放不僅需要物質生產能力的發(fā)展,而且需要普遍的交往條件。馬克思指出,只有生產力的普遍發(fā)展才能創(chuàng)造人類普遍交往的條件,只有在普遍交往的條件下,狹隘的、地域性的個人才能為世界歷史性的、經驗上普遍的個人所代替。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之所以是進步的在于,“過去那種地方的和民族的自給自足和閉關自守狀態(tài),被各民族的各方面的互相往來和各方面的互相依賴所代替了”。就資本主義社會而言,馬克思一方面揭露它的現實普遍性是以悖論形式出現的,“共同性只是勞動的共同性以及由共同的資本——作為普遍的資本家的共同體——所支付的工資的平等的共同性。相互關系的兩個方面被提高到想象的普遍性;勞動是為每個人設定的天職,而資本是共同體的公認的普遍性和力量”。另一方面,他又看到,即使這種普遍性有顛倒和虛假形式的一面,其中仍然包含著真實內容。在資本主義雇傭勞動制度中,資本家不能對工人實行直接的強制,因為“活勞動能力屬于本人自己,并且通過交換才能支配它的力的表現。雙方作為人格相互對立。在形式上他們之間的關系是一般交換者之間的平等和自由的關系”。正因為如此,“就單個的、現實的人格來說,在這種情況下,工人有選擇和任意行動的廣闊余地,因而有形式上的自由的廣闊余地”。
馬克思反對一切拒絕現代性和反現代性的浪漫主義立場。在他看來,雖然古代的觀點和現代世界相比,顯得崇高得多,根據古代的觀點,人不管是處在怎樣狹隘的民族的、宗教的、政治的規(guī)定上,總是表現為生產的目的,而在現代世界,生產表現為人的目的,而財富則表現為生產的目的。但是,“如果拋掉狹隘的資產階級形式,那么,財富不就是在普遍交換中產生的個人的需要、才能、享用和生產力等等的普遍性嗎”?換言之,資本主義文明之所以優(yōu)于古代文明在于它的普遍化能力。資本創(chuàng)造的資產階級社會有著偉大的文明作用:“它創(chuàng)造了這樣一個社會階段,與這個社會階段相比,一切以前的社會階段都只表現為人類的地方性發(fā)展和對自然的崇拜。”
馬克思“現實普遍性”具有重要意義。第一,它為我們提供了理解歷史的正確方法,即現實普遍性的辯證法。普遍性在現代資本主義社會以異化和片面形式出現,但不能否定這種普遍性形式的歷史進步性。就此而言,我們既要拒絕對資本主義秩序的神正論辯護,也要拒絕前資本主義社會的貴族式“崇高”和小農式“溫情”的誘惑,任何普遍主義的局限性不能通過回到特殊性來克服,只能通過普遍主義自身的發(fā)展來超越,在此意義上,對任何受歷史限制的有局限性的普遍性的批判都不能向后看,而必須向前看。第二,馬克思對資本主義歷史階段的考察,給我們思考普遍性提供了全面的思想坐標。西方思想家經常批判馬克思是一個生產主義者,我們的討論表明,馬克思不僅重視物質生產能力,同樣也關注社會交往關系以及精神形態(tài)等內容。今天的時代與馬克思時代有很大的不同,如果我們不想陷入對現實的上帝與魔鬼的摩尼教式的簡單化看法,需要像馬克思那樣對現實的歷史過程做全面的辯證的診斷。
馬克思的普遍主義理論的政治之維,體現在他對無產階級的思考上。巴迪歐指出:“如果馬克思主義在根本意義上就是歷史唯物主義,即一種歷史科學的話,那么最重要的問題是歷史與政治的關系。因為完全不指向革命的政治事件,不指向共產主義政治,我們就不明白還怎么樣去談論馬克思主義。”就此而言,馬克思的理論不僅是現實普遍性的辯證法,而且是政治普遍性的辯證法。當今激進左翼思想界的一個重要現象是無產階級概念的回歸。巴迪歐指出,無產階級不僅僅是社會矛盾的表征,也是承載著未來的政治主體。無產階級當下的“一無所有”同未來的“天下的主人”緊密結合在一起,構成了無產階級的思辨式的定義。巴利巴爾也指出:“無產階級構成了歷史的普遍階級,馬克思學說中沒有比這個表述更為明確和完整的了。”
無產階級的獨特性何在?齊澤克認為無產階級是資本主義社會的“構成性例外”(constitutive exception)。構成性例外不同于一般意義上的例外,在這里,例外并不意味著一個特例與它的規(guī)則之間的矛盾,相反,規(guī)則本身就是由例外構成的,并依賴于例外來維持。譬如,資本家對工人的剝削并沒有違背平等交換原則,相反,正是勞動力的自由平等買賣構成了資本主義剩余價值生產的條件。在此意義上,無產階級并非僅僅是資本主義社會的一個特殊的階級,而是一個市民社會的非市民階級,資本主義中的“非部分的部分”。在左翼思想家中,流浪漢、移民、窮人、災民正是這樣的構成性例外,無論他們的社會地位和狀態(tài)如何,都有一個共同的特征,即資本主義社會的“被排斥者”,而“正是那些被排斥者,在全球秩序中沒有位置的人,他們直接地體現了普遍主義”。
青年馬克思對無產階級的定義具有“構成性例外”的特征,他把無產階級定義為“一個被戴上徹底的鎖鏈的階級”,正因為如此,他們在革命中失去的只是鎖鏈,獲得的將是整個世界。但成熟時期的馬克思賦予了無產階級革命性新的內涵。從《共產黨宣言》到《資本論》,馬克思的思想發(fā)生了轉變。他不僅把無產階級理解為“構成性例外”,而且理解為“例外普遍性”。
在這里,無產階級的例外性不僅因為他們在資本主義社會處在被排斥和被否定的消極地位,而且他的生產活動及其組織形式中包含了人類解放的積極條件。具體來說,現代交通工具和工業(yè)化的集中勞動形式使無產階級從分散走向集中,從而有了以往被統(tǒng)治階級所沒有的普遍的政治優(yōu)勢;作為現代化大工業(yè)的生產主體,無產階級也具有以往被剝削階級所沒有的普遍技能和管理優(yōu)勢;最后,資本主義的發(fā)展必須帶來無產階級與資產階級矛盾的激化,這一社會條件的變化使無產階級更容易獲得對其真實利益的認識。在這個意義上,“例外普遍性”具有黑格爾的“具體普遍性”的特征,無產階級是一個充分體現了普遍性的特殊階級。無產階級作為普遍性政治主體不是緣于其思辨的結構,而是緣于它的巨大的政治力量與其受奴役和剝削的地位之間的矛盾。馬克思的無產階級不僅處在資本主義結構的中心,而且代表著人類文明先進的智力和道德意識。正因為如此,它被馬克思賦予了人類普遍解放的承擔者的地位。
應該承認,在今天的后工業(yè)化社會和新自由主義全球化的狀態(tài)下,隨著資本主義的勞動市場、生產結構的改變以及工人的非技能化,無產階級概念遇到了挑戰(zhàn)。但是,馬克思的思考方式沒有過時。如同在馬克思時代一樣,在今天,任何特殊的政治主體要成為普遍的政治主體都必須具備兩個方面的條件,它不僅要消滅舊社會的否定動機,而且要有建立新社會的肯定的能力。
在新自由主義和后現代主義氛圍下,進步的普遍主義話語陷入了危機。在這個背景下,復興馬克思的普遍主義有著特殊的意義。我們時代發(fā)生了很大變化,但是,任何真正的普遍主義話語的重建仍然像馬克思一樣思考三個核心問題。第一,它需要著眼于人類普遍解放的規(guī)范價值,分析和批判各種意識形態(tài),揭示它們的規(guī)范潛能和局限性,以便做出正確的道德選擇;第二,它必須著眼于歷史條件的變化和發(fā)展,探索人類解放實現的客觀條件,以便做出正確的理智選擇;第三,它必須著眼于人類解放的主體性要求,尋找真正能夠實現自己理想的政治力量,在不同的政治主體中做出正確的政治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