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至13世紀,在多民族統一國家“中國”的形成歷史上是一個特殊而重要的時期。從唐王朝名義上統一的最終結束,到元世祖再次統一,10至13世紀是中國再次從分裂走向統一的一個完整的歷史周期。在這一歷史時期,北方少數民族在唐朝文化的養育下紛紛立國,進取中原,謀求成為中國之主。與魏晉南北朝時期不同,這一時期的北族王朝有著自覺而強烈的民族意識,遼與北宋對峙百年,金進據中原,最后,北方蒙古族建立的元朝政權重新實現了“天下一統”,這是第一個由北方游牧民族建立的大一統王朝,對于當時的中國人來說,這無疑是一次驚心動魄的歷史大變局。在這個時代及其之后的元朝,傳統的“天下”觀念、“華夷”秩序、“中國”意識都發生了影響深遠的重大變化,什么是“中國”,以及如何敘述、建構中國的歷史,也成為困擾人心、引起激烈爭論的問題。
終元之世,圍繞遼、宋、金三史編纂的體例,擾攘不已,紛爭難平,其問題的實質就是怎樣認識由契丹、黨項、女真建立的王朝在中國史上所處的地位?怎樣認識這些王朝的文化傾向和特點?怎樣認識元朝與這些王朝之間的歷史聯系?同時也是怎樣認識和安排元朝在中國史上的位置?事實上,這一爭論貫穿于此后的全部中國史,并一直延續到今天的現實之中。從元朝直至今日,對于10至13世紀發生的中華世界的分裂、重組與再造,始終存在著多元立場、多種角度的敘事和建構,或以“華夷之辨”的立場,或以多民族統一國家的立場,或從少數民族政權“漢化”的視角,或從中國傳統王朝史的視角,或從內亞游牧國家之歷史發展的視角,或從歐亞史、帝國史的視角,或從全球史的視角……各有各的動機和目的,各有各的所見和不見,始終存在著牽動現實情感和思想分歧的爭論,也互相交叉、影響。
我試圖對這些觀點和敘述框架進行一番整理和檢討,以充分面對和理解中國歷史的“敘述之難”,以及這種“敘述之難”所呈現出的中國歷史和文明內部的多元性、豐富性、異質性。只有在這一基礎上,我們才能在今天的時代重新敘述和解釋“中國”作為一個政治、文化共同體的歷史形成,重新建立適于時合于勢的具有開放性和包容性的“中國”認同。
蒙古窩闊臺汗六年(1234年)九月望日,一群儒士文人聚集于漢人世侯嚴實治下的東平府,討論是年元月滅亡的金朝“將來國史何如”。這些漢族士人都是在金朝政權下接受儒家思想的熏陶,對金朝懷故國之情,對遼、金歷史抱有責任感。其中論辯的主角修端自稱燕人,來自原遼朝的燕地,更是久處“夷狄”之中。他首先要反對的,就是那種把宋朝當作這一歷史時期之“正統”的看法和觀點,按照這樣的觀點,遼、金歷史就得作為“偏據”、“僭偽”成為《宋史》“載記”的一部分,就像唐朝修《晉史》時把胡族建立的十六國政權寫入“載記”一樣,這是這些北族王朝的儒士絕不能接受的。修端指出,宋朝從來沒有完成真正的“大一統”,對唐朝統一結束之后的歷史,以“南北朝”的框架來認識才比較符合歷史實際,所以,應以五代史為《南史》,遼史為《北史》,統一了中原的北宋可為之作《宋史》。這樣一來,與宋朝相比“僻居燕云,法度不一”的遼朝在中國史上的地位就與“元魏北齊”相當了。對于金朝,他強調,完顏氏世為君長,保有肅慎,繼承的是遼的“大統”,與宋不存在君臣關系,所以不存在“篡宋”的問題。按照歷史實際情況來說,金朝平遼克宋,占有中原三分之二,坐受四方朝貢百有余年,南宋對金稱臣侄,已經把天下共主的位置讓給了金朝,所以“自建炎之后,中國非宋所有”,應以金朝為《北史》,宋為《南宋史》。他一方面說,那種認為靖康之后宋統已絕的說法,和把金史作為宋史的“載記”一樣,都是偏頗之論,但實際上,他其實是站在金朝的立場上看待“敵國”南宋的,心中仍充滿著金宋世仇的意識,他駁斥金朝滅亡是宋朝復仇的說法,說金朝的滅亡完全是“大朝之力”,而南宋扮演的角色是極其不光彩的,是“自撤藩籬”,“昧唇齒之理”,必將重蹈北宋滅亡的覆轍,“取笑萬世,何復仇之有”!又特別指出王通所著《元經》將南北朝時期的正統歸于“中原”即北魏,這其實是暗示“奄有中原三分之二”的金朝才是正統!
元順帝至正三年(1343),元朝統治已經風雨飄搖,元順帝下詔修三史。“南人”名士楊維楨在三史編修過程中寫《三史正統辨》,上書史館,對謝(修)端、王理之論展開了針鋒相對的斗爭,其論雖沒有獲得采納,但影響極大,總結了“南人”的歷史觀而加以系統闡發。與修端之論相對,楊維楨強調,被奉為官學的朱子在《通鑒綱目》中已明確規定,不以宋朝接五代之統,而是以宋朝續唐朝之統,這就是說,在中國歷史上,宋與漢、唐地位相當,都是“大一統”王朝。楊維楨直斥契丹就是“中國之人所不道”的“夷狄”,遼之與宋,正如匈奴、突厥之與漢、唐,根本不能列席于中華國家。對于占據中原百年的金朝,楊維楨不能將之貶為“夷狄”,而是比作三國時的吳、魏,是“割據”、“強梁”、“僭偽”。楊維楨再次搬出朱子,強調《通鑒綱目》尊蜀漢而非曹魏、東晉而非北魏為正統,根據《綱目》正統論的“順逆之理”,南宋當然繼承宋朝之正統,所以元朝必須接續宋朝之統,只有這樣才能真正進入漢唐宋相繼的中國“大一統”王朝序列。他認為,建立元朝的元世祖對這一點有清醒自覺,他當時就“親傳詔旨,有過唐不及漢之言;確定統宗,有繼宋不繼遼之禪”。 而那些“北人”士大夫,卻“不以天數之正,華統之大,屬之我元……欲以荒夷非統之統屬之我元”,他質問道:“吾又不知今之君子待今日為何時,待今圣人為何君也哉?”從這樣的質問中,我們可以看出作為一個南人士大夫,他對于元朝的批判或者說期待:實現了“大一統”又尊奉“道統”的“我朝”為什么不能以漢唐宋自期,建立一個真正的中華國家呢!楊維楨的正統論并不代表這些“南人”士大夫對元朝不認同而對宋朝有故國之思,但卻仍然曲折地表達出他們的民族意識。
元順帝至正三年(1343)三月,漢文化修養頗高的右丞相脫脫奏請編修三史,得到順帝支持。對于紛攘不已,遷延日久的三史正統問題,脫脫作了一個決定:“三國各與正統,各系其年號。”正如不少學者所論,三史獨立成書,“各與正統”是有著重要思想意義的,三史正統之辯,其問題的實質是如何認識多民族中國的歷史發展,如何看待和評價各民族政權的歷史地位,而三史“各與正統”表明元朝同時是遼、金、宋三朝的繼承者,它以一個“大一統”王朝的立場平等看待這三個不同民族政權的歷史,無疑更加符合這一時期多民族融合進一步發展的歷史進程。遼、金、元這一系列的北族王朝將多種民族、文化、宗教、制度納入統一的中央集權國家,形成了不同于秦漢隋唐的新的“大一統”國家模式。
可以說,遼、宋、金“各與正統”的觀點,相對于宋、明“華夷之辨”的正統論來說,毋寧反映了這樣一種思想:“正統”乃是天下公器,不為某一個特定的族群所私,無論是哪一個民族,只要它奉行中國的政治、社會、倫理價值與秩序,就是中國歷史上的“正統”王朝。這樣的思想觀念蘊含的是包容并有多元民族、文化,多種異質性并存的“中國”意識,它深刻地影響到現代中國人的國家觀念和國家認同的形態。
宋、明“華夷之辨”的正統論和元、清“各與正統”的正統論,并沒有隨著王朝時代的終結而終結,它們各自以新的形式存在于現代中國的認同意識的深層。大略而言,民國學界的中國史觀繼承了“華夷之辨”的正統觀和中國意識,而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之后的中國史觀更是對“各與正統”的正統觀和中國意識的繼承與發揚。
今天已毋庸諱言,民國時期,國民黨及其周邊的知識分子在民族思想和政策上,大都傾向于以漢族為中心而對其他民族進行“同化”,以融合為“一個中華民族”,只是“同化”更是在平等融合意義上使用,并不存在漢族獨尊之思。民國時期的宋遼金史研究反映的正是這樣一種歷史觀。
新中國建立以后,關于中國作為多民族統一國家的歷史形成,是歷史學界也是意識形態領域的一個熱點,被稱為“五朵金花”之一,相關問題引起熱烈的爭鳴和討論。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家以“唯物史觀”結合中國歷史實際,提出了“中國”自秦漢以來就是一個多民族的統一國家,是多民族共同創造的歷史成果的觀點原則。在歷史上中國疆域問題的討論中,白壽彝主張以中華人民共和國的疆域為歷史上中國的范圍,打破那種以歷代皇朝疆域為“中國”的觀念。的確,正如當時和后來的許多批評一樣,這樣的觀點目的論色彩太重,似乎不能歷史主義地看待中國的歷史形成,但是,它打破了那種自覺不自覺地以漢族王朝為中國、從而以漢族史代替中國史的歷史觀念,其實那是“華夷之辨”正統論在現代史學中不自覺的但卻強固的遺存。1981年,在北京召開的“中國民族關系史研究”學術座談會上,譚其驤繼續強調,歷史上的中國不能等同于漢族王朝,甚至也不能等同于中原王朝,而是要以18世紀50年代到19世紀40年代鴉片戰爭以前這個時期的中國版圖作為歷史時期中國的范圍。這個觀點影響很大,并貫徹到《中國歷史地圖集》的編纂之中。以清朝建立的多民族統一國家之疆域為“中國”的標準,意味著將歷史上凡是自稱“中國”以及最后納入“中國”的民族及其政權都看作是“中國史”的組成部分,納入“中國史”的范疇之內,從中,我們不難看到“各與正統”的影子。從理論上說,這其實是反對西方近代民族主義理論的普世性,不采用單一民族國家的歷史敘述框架,而是更多地繼承了中國“天下主義”的思想傳統。
1988年,費孝通應香港中文大學邀請,在泰納講演(Tanner Lecture)發表《中華民族的多元一體格局》,他的這一觀點引起巨大反響,成為新時期以來認識現實中民族關系以及“中國”之歷史形成的思想原則。費孝通用“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歷史觀敘述了統一多民族中國的歷史形成過程。“開端時期”包括秦漢三國兩晉南北朝。在這一時期,統一的多民族國家初步形成,北方民族走上逐鹿中原的歷史舞臺,“中國”已經成為各民族共同的稱謂。隋唐遼宋金是“發展時期”。在10至13世紀,遼金王朝把州縣制度推廣到東北地區,牧區則推行仿唐代藩鎮又結合游牧民族特點的部族節度使制度,遼金兩代的“皇帝”已經是兼具農牧兩大類民族的國家元首之稱號。元明清進入統一多民族中國的“確立時期”。中央政權直轄區域擴大到牧區,中國的統一實際上就是中國農牧兩大類民族文化的交融結合。馬戎說,費孝通在1991年9月一次談話中曾指出,許多民族都曾成為中華民族發展過程中的“凝聚核心”,如元代的蒙古族、清代的滿族,也就是說,“中華民族的凝聚核心”寧有族乎!這一被馬戎稱為“在理論上非常重要的突破”,不就是“各與正統”的現代回響嘛!
在多民族共同創造中華文明的思想原則指導下,1949年以后尤其是新時期以來,學術界更加重視和強調遼、金、夏朝的歷史地位和貢獻,對它們政治制度的特點和文化面貌的特色研究更加深入。認識中國歷史,不是站在漢族中原王朝的立場上,而是打破長城的界限,把北方草原和中原南方連成一體,認清其結構性關系,這本來就是新中國大力倡導的“多民族史觀”題中應有之義。然而,新中國主流學界因為種種可以理解的原因,長期以來對西方和日本的內亞史研究傳統,對任何從內亞立場對北族王朝進行的研究,都十分警惕和排斥。無論怎樣合理地定義“中國”的疆域,中國史長期以來都被當作一種“國別史”,并在“國別史”范疇下對北族王朝的歷史進行民族史或斷代史意義的研究。這樣一來,以北方草原民族為本位,對長城以北地區以及民族之歷史的認識,就顯得不足和單薄。所以,盡管強調“互動”,強調多民族共同創造中國歷史,但是中原農耕地區的“核心”作用還是大大強化,而北方民族主動參與和塑造中國史的歷史還是模糊不清。
歐美和日本學界看待北族王朝的“內亞史觀”,其背后有著“西方”的文化政治背景,甚至與近代以來帝國主義分裂、殖民中國的政治野心瓜葛不清。民國時期和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盡管這個領域的學者或隱或顯地受到內亞史學的影響和刺激,但總的來說,主流中國學界始終對這一學術立場和觀點持警惕和抗拒態度。但是,自20世紀90年代尤其是21世紀以來,隨著中國以崛起的姿態出現于世界舞臺,中國開始以更加主體性、開放性的眼光去看待中國與世界的關系,看待中國與周邊亞洲地區的關系,中國學界也開始以更加主體性和開放性的眼光去面對西方和日本的內亞史傳統,去吸取其中的學術資源。近些年來,“內亞史觀”算是對中國史研究宏觀層面影響最大的理論范疇之一了,“新清史”掀起的軒然大波就是例證,有學者甚至提出:“深入探究中國史的內亞性,或許會成為更全面地理解中國歷史的一種基本研究方法和理念。”
“征服王朝”論和“唐宋變革說”是兩種影響深遠的對中國傳統社會后半期進行宏觀理論概括的學說,我想指出的是,日本京都學派的“唐宋變革說”或者說“宋代近世說”與日本式的“征服王朝”論之間其實有著緊密的配合關系。提出“唐宋變革說”的內藤湖南(1866—1934)對“滿鮮史”用力很深,于21世紀20年代在京都大學講授《中國近世史》時曾論述說,契丹崛起在東方的歷史上具有重要意義,它作為一個非中國的又受到中國深刻影響的國家,開啟了一個重大的歷史進程,周邊受到中國文化深刻影響的民族繼之而起建立國家并征服中國,這成為與“唐宋變革”相并行的“中國近世史”的主調。宮崎市定繼承并發展了內藤的假說,他于1950年出版《東洋的近世》,其中“東洋近世的國民主義”說,不能不說是吸收并提升了日本的“北亞史觀”和“征服王朝論”。他論述說,遼朝把大本營置于長城之外,堅守國俗,立國二百余年,而與北宋對峙,這是“東洋史”上前所未有的現象,即對立的民族國家的出現。在中國以及周邊民族中,都可以看到民族主義的勃興,西夏、安南、大理國的獨立莫不反映了非漢族國民主義的躍動。宋與契丹的對等外交關系,更是說明了在民族國家基礎上形成的近代國際關系格局首先出現于“東洋史”。這樣一來,“宋代近世說”就完整了,西方近代文明的兩大特質,一個是資本主義,一個是民族國家-民族主義,都出現于10世紀以降以中國為中心的“東洋史”之中了。于是,在宮崎市定看來,元、清兩大帝國的出現就是對“東洋史”近代化進程的打斷:“東洋的國民與國民對立好不容易才出現。蒙古帝國極度強大的統一意志又將之抹殺,結果是東洋近世史特征之一的國民主義一時消滅。這點可以認為是東洋史與歐洲史在平行發展線上的背離。”
京都學派的“宋代近世說”有一個根本的預設:民族國家是適應資本主義市場并形成民主體制的基本條件,宋、明的“資本主義”都產生于相對單一的漢族王朝的政治經濟結構之中,而將不同的民族、地域、文化紐合在一起的北族王朝阻礙了近代化進程,那么,繼承北族王朝之政治遺產和國家理想的現代中國,則是不夠“現代”的,它有待于成為一個真正的單一民族國家。宮崎市定“東洋近世的國民主義”說在當今史學界是相當流行的,很多觀點都與之相關,如宋朝產生了含有近代民族國家觀念的“中國”意識,有了關于“中國”的有限的空間意識;10至13世紀,“中國”與周邊國家形成了對等外交關系,東亞世界超越朝貢體系,形成了多元的國際體系,等等。這些觀點在強調了10至13世紀中國史的某些重大變化的同時,卻忽略了在這個時代自稱“中國”的除了宋還有遼、金,激烈的“正統”之爭中反映出來的“大一統”觀念,比之具有近代民族主義色彩的“華夷之辨”其實更為重要,如果不能正視這一點,中國重新實現“大一統”局面的歷史動力將無法得到合理解釋。
《劍橋中國遼西夏金元史》應該是一部能夠反映西方內亞研究視角下對遼、夏、金、元時期總體看法的一部著作,其中文譯本于1998年出版,在中國學界有廣泛影響。德國著名漢學家傅海波所撰寫的《導言》十分精彩,他雖然基本上沿用了魏特夫“征服王朝”的概念和理論,但同時強調了,盡管每一個征服王朝都向中國文化的整體性、至上性及其世界秩序提出了嚴重的挑戰,但每一個征服王朝都是中國的王朝,是中國歷史和文化的一個部分。征服王朝的制度、文化、生活具有“內亞性”與“中國性”復雜結合的特點,而正是征服王朝使得中國式的皇權-官僚統治方式成了東亞的政治規范,被各種“化外”政權所采納和適應。這里,我們可以將他的主要觀點簡單歸納。第一,10至13世紀創建征服王朝的民族無論契丹、女真還是蒙古都不是新來者或局外人,他們很久以來就是中國體系的一部分,在建立一個帝國的前后,其政治上文化上的成熟都達到了相當的程度;他們也絕對不是純粹的游牧民,不是所謂的游牧帝國,他們從事混合經濟、進行大規模的貿易活動,本身都是多種族多語言的聯盟,其中漢人是重要的組成。因此,我們絕不能把征服王朝和中原王朝之間的對抗按傳統的方式想象成華夷之間即高等文明和野蠻之間的對抗。第二,五代以來中華世界乃至整個東亞地區發展出了一種多國體制,但是,在長達三個世紀的多國體制中,多國共享一套禮儀象征系統,共享“正統”觀念和歷史記憶,雖然政治上四分五裂,但仍然形成了一個整體性的中華世界,被一種共同的中國文明所籠罩,而西方人對這種基本的中國共同體并不理解。第三,在這一時期,內亞文化對中國歷史發生了深度作用和長期影響,尤其是在政治制度上,出現了“內亞性”與“中國性”深刻結合的特點。
當今中國學者之積極吸收、采用“征服王朝論”和“內亞史觀”,其意圖在于以一種全球史、區域史的敘述策略,突破以民族國家為主體的敘事框架,強調這個時代遼、夏、金、元政權的民族主體性、征服性以及他們所具有的內亞游牧帝國的歷史脈絡,從而將之從中國王朝史的脈絡中解放出來,發掘其社會、文化、政治上難以被傳統的中國史敘事回收的那些面相。這樣一些嘗試,有助于我們打開重新觀察中國歷史的視野,更加充分地認識中國的多種文化因素,發掘內在于中國的豐富的歷史文化資源,也使得我們更加深刻地認識到中國與亞洲、世界的歷史聯系,而這些方面都是以往以中原-漢族為中心的中國史觀乃至以“中華民族”為主體的歷史敘事所無法充分認識到的。但是,無論“內亞史觀”還是“征服王朝論”確實又有另外一面,它或多或少質疑、解構著作為政治和文化統一體的“中國”概念及其連續性的歷史敘事,忽視或較少強調貫穿于中國史的超越具體政權的“中國”認同,不太理解和尊重中國文化的自我意識和歷史意識,把那種在漫長歷史中形成的多民族甚至多文明的復合型社會看做是人為的強制的,是不自然、不正當的,這與我們作為中國學者的情感、政治立場是有所沖突的。
正如施堅雅所指出的,“中國”不應被簡單地理解為是一個均質化的、“鐵板一塊”的單一實體,它是經由政治、經濟、文化發展并不均衡的一系列區域之間的互動與整合而形成的系統。重新考察10至13世紀中華世界的分裂和再造,必須在全球史的視野和高度下,用一種結構性的眼光,重新認識中原農耕文明在中國歷史中發揮的核心作用,也就是說,要以“全球史觀”和“內亞史觀”兼容“漢化史觀”,才能對中國文明的連續性、一體性做出更有信服力、更有時代感的論述和解釋,從而真正說明多元而一體的中華世界的歷史形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