鈕 松 伍 睿
[內容提要]全面遏制伊朗是當前美國中東政策的首要目標。特朗普政府對伊朗采取經濟制裁與軍事威懾相結合的極限施壓,致使美伊對抗在海灣地區持續升級。美國企圖借多國之力打造“護航聯盟”,既可以形成對伊朗石油出口的海上包圍,進一步打壓伊朗,又可以加強對海灣國家的控制,分散自身的戰略壓力。美國憑借在國際體系中的話語優勢渲染伊朗“威脅”,將對一國的制裁行為上升為危及多國的國際海事安全危機,而本應在北約框架內與美國站在同一陣營的歐洲也提出了全然不同的解決方案。作為道義上的弱勢聯盟,“護航聯盟”目前沒有贏得多數國家的支持,但它的推行極有可能成為進一步引爆海灣地區亂局的事件,刺激地區熱點問題的緊密聯動,繼而加劇地區動蕩,危害世界能源供應的穩定。美國中東“護航聯盟”是否能在未來發揮預計效果,必然受到多重因素的影響。
美國單方面退出伊核協議并重啟新一輪對伊制裁一年后,又于2019年7月正式提出組建“國際海上安全架構”(International Maritime Security Construct,IMSC),即俗稱的中東“護航聯盟”,意在與盟友聯手對抗伊朗“威脅”,以確?;魻柲酒澓{海上通行安全。面對美國的持續打壓,伊朗在社會經濟等方面受到巨大沖擊,但仍堅持一貫的強硬立場,采取積極的反制措施。美國的極限施壓和伊朗的堅決反制仍在繼續,美伊圍繞海灣航行安全的博弈愈演愈烈,這必將影響美國“護航聯盟”的推進及走向。
“護航聯盟”是美國構建反伊朗體系的重要一環。美國試圖聯合盟友創建“護航聯盟”,旨在打造針對伊朗的海上威懾共同體。作為美國以軍事力量威懾伊朗的手段,該聯盟的運行機制與美國的國家利益高度契合。自提出在海灣地區組建“護航聯盟”以來,美國主導下的“護航聯盟”過去五個月實際進展較為緩慢,但極有可能對地區安全造成諸多消極影響。
為應對霍爾木茲海峽持續發酵的航行危機,美國國防部于2019年7月19日宣布了一項名為“前哨行動”(Operation Sentinel)的多國海上行動,并稱其目標是“加強中東戰略要道的監管和安全,確保航行自由”。(1)Wesley Morgan, Nahal Toosi, “US-led Gulf Maritime Coalition ‘Rebranded’ to Attract more Countries,” https://www.politico.com/story/2019/08/05/uk-us-persian-gulf-1448151.(上網時間:2019年10月13日)“前哨行動”的產生是為“應對威脅”,而非“制造威脅”。根據該行動,各有關國家在美國的領導下,護送來往霍爾木茲海峽的懸掛本國旗幟的商船。美國國防部、參謀長聯席會議和中央司令部強調,組建“護航聯盟”的計劃不僅有利于確保海灣地區的海上安全,維護這一關鍵貿易航道的自由通行,還有利于降低區域緊張局勢。
從當前的設計構想來看,“護航聯盟”的含義主要包含了三個方面。第一,關于航護范圍?!白o航聯盟”涉及重要的能源運輸航道和要地,覆蓋了波斯灣和霍爾木茲海峽、曼德海峽、阿曼灣。從此前2019年5月開始的包括阿聯酋、沙特、日本在內的油輪破壞或油田遭襲事件來看,霍爾木茲海峽與曼德海峽將會是“護航聯盟”瞄準的重點區域。第二,關于航護對象?!白o航聯盟”將會向經由這些運輸航線且航行安全受到威脅的商用船只提供保護。美國在海灣、紅海及阿拉伯海等區域部署著擔負美國中東地區軍事重責的第五艦隊(Fifth Fleet),該艦隊加強了“美國海軍的前沿存在和快速反應能力”。(2)韓府:“第五艦隊能消除美國在海灣的心病嗎?” 《國際展望》,1996年第20期,第16~17頁?!白o航聯盟”與第五艦隊在活動范圍上高度重合,但與“第五艦隊”不同的是,“護航聯盟”更強調為商船護航,有意凸顯該聯盟的“非政治”屬性。第三,關于航護任務。美國及其盟友的任務分工各有不同。具體而言,美方負責指揮,將主要擔任海上監控和情報支持的角色,各盟國在美方指揮艦的引導下,承擔對懸掛有本國旗幟的商船的巡護任務。
通過上述內容分析可以發現,“護航聯盟”與一般聯盟相比有著不同的特點。首先,入盟標準很高。“護航聯盟”改變了傳統“非對稱聯盟”中的責任分配方式,美國的各盟國要實際參與到巡護任務中去,這表明美國有意打造更加對等的聯盟關系,減輕盟國在安全上“搭便車”所帶來的海外軍事負擔。其次,武力使用的模糊性。雖然“護航聯盟”傳遞著美國使用或威脅使用武力的信號,但美國并沒有明確闡述什么情況下使用武力以及如何使用武力,所以美國對武力使用的考量是動態的,會視具體情況而定。再次,內生動力不足。武力使用的不確定性會增加盟國利益所面臨的風險,如國家安全、能源供應安全等極有可能受到威脅。目前在“護航聯盟”的實際操作上還存在諸多尚未解決的問題,如各方的參與規模、參與方式、出資比例等,這些問題都有可能在未來危及到盟國的切身利益。因而,盟國對美國主導的“護航聯盟”可能會心存顧忌,放大其在聯盟中的務實性考量,最終影響聯盟的凝聚力。
美伊博弈背景下產生的“護航聯盟”是基于美國對其國家利益判斷和對美伊關系認知而存在的,對于國際社會甚至是大多數美國的北約盟友來說都缺乏普遍適用性。因此,自提出至今應者寥寥。普遍適用性的缺失造成美國中東“護航聯盟”的組建與實施進展緩慢。2019年11月7日,美國海軍中東戰區最高指揮官吉姆·馬洛伊(Jim Malloy)宣布在巴林成立作戰指揮中心并正式啟動“護航聯盟”。但目前看來,美國牽頭的“護航聯盟”還沒有采取實質的護航行動,仍處于吸納盟友、積極擴容的階段。
自2019年7月美國提出“護航聯盟”組建倡議至12月,除美國外,宣布加入該聯盟的國家共有9個,分別是英國、澳大利亞、以色列、巴林、沙特阿拉伯、阿聯酋、阿爾巴尼亞、卡塔爾和科威特?!白o航聯盟”的實際規模遠未達到美國所期盼的于11月前集成55艘軍艦的設想。在這9個國家中,僅有英國和澳大利亞明確了投入力量。8月5日,宣布加入美國主導的“護航聯盟”后,英國陸續向海灣地區派出“蒙特羅斯”號、“鄧肯”號和“肯特”號等三艘軍艦。8月21日,澳大利亞總理斯科特·莫里森(Scott Morrison)表示,澳大利亞將于2019年年底前向中東派遣P-8A“波塞冬”偵察機,并在2020年1月部署一艘澳大利亞護衛艦。其余加入美國中東“護航聯盟”的國家,并未透露在該聯盟中的具體參與方式。如繼英國后第二個宣布加入“護航聯盟”的以色列,其外交部長卡茨(Yisrael Katz)只申明會提供“情報和并不明確領域”的支持。(3)“US Mobilizes Maritime Coalition in Persian Gulf,” United States Institute of Peace, September 23, 2019.目前,尚有國家對“護航聯盟”持觀望態度,如加拿大。還有一些國家雖未正式提出加入美國主導的“護航聯盟”,但卻保留了在未來改變立場的可能性,如波蘭、芬蘭和拉脫維亞就表示正在考慮并有可能向巴林的“護航聯盟”司令部派遣部隊。
美國組建“護航聯盟”,表面上只是聯合海灣地區利益攸關方共同應對航行威脅,實則有意借多國力量創造戰略優勢。持續對伊朗極限施壓、增加制裁伊朗的正當性是美國極力拉攏他國加入“護航聯盟”的現實考量。一是美國借助盟友力量,可以形成對伊朗的海上包圍圈,延續對伊高壓政策。特朗普政府在中東地區總體上較為謹慎地使用武力,且多是以武力威懾為表現形態。“美國優先”戰略原則下,將過多的經濟、軍事資源投入中東事務并不符合當前美國的國家利益,因而,通過“1+N”的聯盟,結成以現實利益為導向的護航編隊,美國既能維持對伊朗的軍事威懾,保持在中東地區的軍事存在,又可以提高在實踐中的戰略靈活性與實用性,減少被卷入戰爭的風險。二是通過對“護航聯盟”積極擴容,美國可增加制裁伊朗的正當性。游說多國加入霍爾木茲海峽的安全護航,一定程度上反應了美國自知以一國之力制裁伊朗存在正當性不足的問題,再加上與歐洲、日本、印度等國家在圍繞伊朗展開的諸多議題上缺乏共識,得不到支持的美國,越來越成為道義上的弱勢方。盡可能地擴大“護航聯盟”的規模,才能為今后該聯盟的實際運行奠定道義基礎。
美國對伊朗的極限施壓催生了中東“護航聯盟”。美國想要保障自身在中東地區的核心利益,除了以制裁手段遏制伊朗的地區崛起之勢外,還需從軍事層面解決伊朗對“石油咽喉”霍爾木茲海峽的航行“威脅”問題。同樣,霍爾木茲海峽也牽動著其他大國的切身利益,以非對抗方式維護該區域的和平與安全就意味著美國主導的“護航聯盟”并不是合理選擇。美國中東“護航聯盟”的提出與運作有著深刻的地區與國際背景。
美國的對伊政策顯露出強烈的霸權色彩,既以經濟制裁為重要內容,又以軍事威脅為強力輔助?!白o航聯盟”作為美國遏制伊朗的新舉措,是美國對外交往中慣有的武力偏好與實用主義特性結合的必然產物。一方面,“護航聯盟”體現了美國對外交往中的武力偏好。美國的軍事力量一直是其逐步構建全球霸權、維護霸主地位的重要依托。20世紀的兩次世界大戰使美國一躍成為新的西方霸主;冷戰結束后,美國建立了遍布全球的軍事基地;海灣戰爭、阿富汗戰爭和伊拉克戰爭,無不是美國以武力維護并鞏固中東主導權的體現。即使是在相對實力漸弱的特朗普政府時期,美國也通過發動對敘利亞的空襲彰顯著地區存在。進入21世紀以來,美國使用武力的偏好主要表現為“在歷史上第一次將‘先發制人’軍事手段確立為國家安全戰略,標志著美國稱霸世界的全球戰略升級到依靠強力改造世界的前所未有的新高度”。(4)韓慶娜:《武力與霸權:冷戰后美國對外軍事行動》,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192頁。奧巴馬上臺以后,美國開始展現出不“濫用武力”的謹慎,但這并非美國武力思維的根本性轉變,而是源于其霸權實力的相對衰落。因而,美國可能會克制對武力的使用,但絕不會放棄武力。武力克制影響了武力使用的頻率和強度,其中,逐步撤軍、突出軍事力量的威懾作用以及借助盟友力量等都是美國降低武力使用強度的外在體現。當前,美國在中東地區總體表現為戰略收縮,強調合理分配戰略資源,但頻頻出現的“爆點”極易刺激美國訴諸武力。比如在伊朗問題上,當經濟制裁不足以讓伊朗放棄對抗時,作為國際社會中最有效威懾手段的軍事行動就可能被采用。
另一方面,“護航聯盟”體現了美國對外政策中的實用主義特點。19世紀末,實用主義成為美國的主流意識形態,并在社會、政治與經濟等多個領域發揮著影響力。實用主義對美國政治外交的影響尤為明顯。(5)佟德志:“美國政治中的實用主義”,《人民論壇》,2014年第23期,第14頁。受其影響,特朗普執政下的美國更強調短期利益,其外交決策也體現出強烈的單邊主義特性。但當單邊力量不足以有效解決地區問題,或當美國企圖以最少的成本維持霸權時,單邊主義與多邊主義可以實現“共存”。因而,美國既可以不顧國際社會反對,單方面撕毀伊核協議,又能號召和團結可利用的力量,以求共同應對伊朗威脅。早在2017年5月,特朗普政府就曾提出與海合會六國、埃及與約旦建立起安全與政治聯盟——“中東戰略聯盟”,在導彈防御、軍事訓練、加強地區經濟等多方面進行深入合作,遏制伊朗的地區影響力。美國構建“中東戰略聯盟”,同樣期待以較少的投入實現打壓伊朗的目標。但由于各國之間分歧較大且立場不一,這一主要以追求美國地緣利益為先的聯盟未能取得實質性進展?!爸袞|戰略聯盟”與“護航聯盟”都指向同一個敵人,雖然比“中東戰略聯盟”更進一步,組建“護航聯盟”的必要性已被美國提升到與多國商業利益直接相關的高度,但本質上仍體現出美國在堅持單邊利益為先的原則下,借多國力量打擊伊朗的前后一致性。將聯盟打造成美國追求單邊利益的工具,是特朗普時期美國政策中實用主義特性的顯現。
具體地說,美國的中東“護航聯盟”借助了中東區域內外的大環境。在中東地區,亂局的持續以及伊核協議的簽訂,使得伊朗的地區實力得到極大的恢復與增強,中東以伊朗為首的“什葉派之弧”逐漸占據更多的戰略優勢。特朗普上臺后,全球主導力與影響力均呈下降趨勢的美國開始對其中東戰略的整體框架進行局部性修補?!靶蕖敝傅氖切薷膴W巴馬政府利用伊核協議的簽訂對伊朗實施的戰略性松綁;“補”指的是補充和突顯伊朗的“威脅”。經濟與軍事的組合式施壓成為美國構建反伊體系、護持中東霸權的重要手段。美伊雙方的戰略目標針鋒相對,美伊關系也重新回到激烈對抗的軌道上。2019年5月,美國政府表示將“全面終止”對部分國家和地區進口伊朗石油的制裁豁免。面對制裁帶來的負面影響,伊朗積極發掘石油出口的新渠道。美伊之間的封鎖與突圍使霍爾木茲海峽的局勢持續惡化。5月,美國陸續將“林肯”號航母戰斗群和戰略轟炸機部署在阿曼灣和烏代德空軍基地。5月至6月,霍爾木茲海峽、阿曼灣和沙特阿拉伯境內接連發生了多起油輪破壞事件及油田和煉油廠遭襲事件,美國指責是伊朗所為。美國變本加厲的制裁與威脅迫使伊朗也步步升級其反制手段。6月底,伊朗伊斯蘭議會提出一項在霍爾木茲海峽收取“過路費”的議案。7月,伊朗伊斯蘭革命衛隊宣布在霍爾木茲海峽查扣兩艘英國油輪。雖然兩國對抗不斷升級,但美國尚未能實現對伊朗“一招致命”的制裁,油輪、油田遇襲以及扣船爭端所牽涉的航行安全問題,就成為美國試圖集合多國力量圍攻伊朗的突破口。由此,美國順勢提出“護航聯盟”組建倡議。作為回應,伊朗總統魯哈尼9月提出“霍爾木茲海峽和平倡議”,邀請海灣鄰國或“受益于霍爾木茲海峽”的國家加入“希望聯盟”。這份安全合作倡議致力于尋求海灣國家與聯合國的合力,顯示出伊朗欲以地區力量維護地區安全的決心。
放眼全球,美伊博弈下,霍爾木茲海峽的安全威脅不僅關系到美伊兩國的利益,也關系到海灣國家及域外大國的利益。在對待伊朗問題上,多數國家表現出與美國不同的立場。除了美國主導的“護航聯盟”以及伊朗欲成立的“希望聯盟”之外,狹窄的霍爾木茲海峽極有可能匯集第三股力量,即法國牽頭的“歐洲版護航聯盟”。美國組建“護航聯盟”的倡議一經提出,便遭到包括法國、德國在內的諸多歐洲國家的拒絕。歐洲對伊朗的態度以及對中東危機的解決路徑與美國存在根本差異,以和平與發展的戰略而非軍事對抗來化解矛盾更符合歐洲的整體利益。7月23日,法國在歐盟會議上對組建“歐版護航聯盟”提議表示支持,隨后德國外長馬斯(Heiko Maas)指出,德國政府正在積極推進歐洲版護航計劃。法德兩國的態度堅定了西班牙、意大利、丹麥等歐洲國家以歐洲方式應對海灣危機的立場。11月24日,法國國防部長弗洛朗斯·帕利(Florence Parly)表示,為維護海灣地區水域的航行安全,歐洲版“護航聯盟”將在阿布扎比設立總部并于2020年年初正式運作,共有來自歐洲與非歐洲的10個國家加入到該聯盟。目前,荷蘭已宣布加入歐洲的護航編隊,并計劃于2020年派遣一艘軍艦赴霍爾木茲海峽執行護航任務。美歐互相獨立的護航編隊再加上伊朗的海上力量這三股勢力爭斗之下,海灣局勢將充滿更多不確定性。除歐洲外,日本在海灣地區也采取了單獨行動,今年9月,日本海上自衛隊“朝霧”號導彈驅逐艦在馬斯喀特港附近與阿曼海軍進行了聯合演習和實彈射擊訓練。鑒于美日關系的統屬實質以及對與美國和伊朗關系的重要性權衡,日本暫時與美國主導的“護航聯盟”保持距離將更有利于其增加今后在該區域的戰略選擇彈性。
美國把對伊朗的制裁提升到應對世界能源供應安全的高度,以此為由提出“護航聯盟”,這非但沒能實際解決霍爾木茲海峽的航行問題,反而進一步惡化了該區域的緊張局勢?!跋M撁恕迸c“歐洲版護航聯盟”作為美國中東“護航聯盟”的替代方案的推出,顯示了多國在海灣安全危機應對中的路徑分歧,美伊博弈的消極影響將持續外溢。
當前,美國在中東最核心的目標是打擊伊朗,“護航聯盟”反映了特朗普政府的制裁手段圍繞打擊伊朗之目標的不斷更新、擴充。美國中東“護航聯盟”的提出,既與美國延續其在中東地區“戰略收縮”的現實邏輯相統一,又與其試圖減少戰略成本、擴大戰略優勢的理論要求相契合。美國是當前國際體系中的霸權國,聯盟尤其是“非對稱聯盟”是美國用于控制國際體系的慣用手法。“護航聯盟”是美伊博弈的產物,與制裁手段相呼應,成為美國實現中東地緣利益的工具,盟國的力量正日益構成其維護權力結構過程中不可忽視的組成部分。美國中東“護航聯盟”的形成體現了現實主義學派聯盟動機理論中的威脅制衡原則,而該聯盟的運作方式則說明美國對可能發生的聯盟困境做出了預先判斷。
第一,從聯盟動機理論來看,應對伊朗“威脅”是美國組建“護航聯盟”的重要成因。斯蒂芬·沃爾特(Stephen Walt)的“威脅平衡論”認為,外來威脅是聯盟產生的最主要因素,“國家被別國認知到的意圖越具有侵略性,其他國家結盟以對抗該國的可能性越大”。(6)[美]斯蒂芬·沃爾特著,周丕啟譯:《聯盟的起源》,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31頁。對一國的威脅認知除了源自客觀因素,如“綜合實力、地緣的毗鄰性,進攻實力”,還源自主觀對該國“侵略意圖”的判斷。(7)同上,第21頁。也就是說,即使一國的軍事實力在客觀上并不足以構成對他國的“侵略威脅”,但只要被認定具有“侵略意圖”,那么該國的“侵略威脅”就是存在的。在無政府體系中,聯盟制衡的對象是被認定為構成威脅的國家,這些國家并不一定在體系中擁有最強的物質性實力,國家是基于抵消威脅而結成聯盟的。從認定伊朗伊斯蘭革命衛隊為“恐怖組織”,再到海灣地區持續的涉油沖突,美國無一例外在利用自身的話語優勢向中東國家和國際社會渲染伊朗的“侵略意圖”。根據“威脅平衡論”的觀點,成功組建“護航聯盟”的關鍵就在于讓越來越多的國家意識到伊朗的侵略性,這也是形成反伊朗聯盟的先決條件。將伊朗的“威脅”上升為涉及多國利益的“威脅”,更有助于增加聯盟的吸引力。他國對伊朗“威脅”的認知越突出,“護航聯盟”成功形成的可能性就越大。此外,羅伯特·羅斯坦(Robert L.Rothstein)在對“非對稱聯盟”的討論中認為,可依據成員國的實力大小及其所作的貢獻,將聯盟劃分為“對稱聯盟”與“非對稱聯盟”,在“非對稱聯盟”中,實力占優、貢獻最大的國家是聯盟的主導國。(8)Robert L.Rothstein, Alliance and Small Power, 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1996, p.60.保羅·施羅德(Paul W.Schroeder)從“非對稱聯盟”的對內功能出發,認為聯盟可以充當大國管理弱國的工具。(9)Paul W.Schroeder, “Alliances, 1815-1945: Weapons of Power and Tools of Management,” in Klaus Knorr Lawrence, ed., Historical Dimensions of National Security Problems, Kansas: University Press of Kansas, 1976, p.227.詹姆斯·莫羅(James D.Morrow)在提出“非對稱聯盟”的“自主—安全”交易模型時提到,聯盟形成前,各國擁有相似程度的自主性但不同程度的安全,主導國期待提供安全利益來獲得弱國的自主利益。(10)James D.Morrow, “Alliances and Asymmetry: An Alternative to the Capability Aggregation Model of Alliances,” American Journal of Political Science, Vol.35, No.4, 1991, pp.905-933.美國與其盟友的實力對比懸殊,美國主導下的“護航聯盟”除了需要對外制衡伊朗“威脅”,還需要形成聯盟的內在制約,為美國管控盟國(尤其是阿拉伯盟國)提供方便,具體就是在給予安全保護的同時得到盟國的自主利益或其他利益。美國護持中東霸權須保證其他國家始終不具備可以整合地區力量的能力,除了伊朗,美國亦不希望阿拉伯國家或土耳其在該地區擁有擴展勢力的機會。結成聯盟可以加強美國對盟國的控制,讓阿拉伯國家在安全上繼續依賴美國,進而加強對這些國家的約束力。
第二,美國中東“護航聯盟”的運作方式反映了“成本-收益”視角下美國對聯盟困境的擔憂。聯盟關系一旦確立,就需考慮聯盟管理問題,有效的聯盟管理才能最大限度的發揮聯盟效能。此過程涉及義務的履行和責任的承擔,要求聯盟內部協調好成本與收益。聯盟的持續存在需要靠各成員國的共同維護,而各成員國均期待在聯盟內部能實現一定程度的收益,因此各方會討價還價,最終以符合自身利益的方式參與到聯盟中,這無形間加大了聯盟的管理難度,如此一來,便產生了聯盟困境。聯盟困境包含了“被拋棄”和“被牽連”兩個方面,成員國因為擔心它們在需要聯盟時被盟友拋棄,會積極地承擔責任和義務,但又會因此承擔太多而受盟友的牽連不得不去履行與自身安全相關性不大的義務。格倫斯奈德認為,共同利益是維護聯盟存在的基本動力,共同利益越多越有利于緩和聯盟困境。各成員國會在“牽連”和“拋棄”中進行權衡,并維持最佳。(11)Glenn H.Snyder, “The Security Dilemma in Alliance Politics,” World Politics, Vol.36, No.4, 1984, pp.461-495.美國組建“護航聯盟”,有意降低建盟成本,即讓各盟國承擔起實質性的安全責任,這不僅體現了美國軍事財力資源的供需矛盾,也流露出其對“被牽連”的擔憂。近年,雖然阿拉伯國家通過重金購買逐步推進武器裝備的現代化,但軍隊作戰實力偏弱,不具備實現安全“自助”的能力,因而在防御問題上仍依賴于美國。澳大利亞雖然表明了對“護航聯盟”貢獻力量,但因與中東地區相距甚遠,實際操作中的遠洋消耗是個難以回避的因素,它會制約澳大利亞在聯盟中能夠發揮的作用。即使是最有可能為美國分擔安全責任的英國,也因“脫歐”等議題的牽制,需慎重分配在海灣的可利用軍事資源。美國深知盟國對它的安全依賴,更不愿意他國的安全問題過度耗費本國資源,再度深陷“阿富汗”“伊拉克”式的泥沼。因此,在未涉及核心利益的情況下對武力使用設置較高的門檻,要求各盟國安全“自助”,可以為今后美國是否承擔或多大程度承擔安全責任留有余地。雖然武力使用的高門檻可能會導致聯盟內部的信任危機,但合理利用戰略資源,優先服務美國國內發展,才更符合特朗普時期“美國優先”的國家戰略。除此之外,對美國主導下的“護航聯盟”來說,聯盟共同利益的形成與維護以及各方利益的協調本身就存在難度,比如阿拉伯國家與以色列的民族矛盾極有可能成為該聯盟在今后運作中的“不定時炸彈”。因此,美國若想獨善其身,也不能對“護航聯盟”各成員國采取無條件支持的政策。中東地區國家間因民族、宗派等問題引起的突發事件一直存在,美國無法憑一己之力完全控制或改變盟國的行為。因此在“成本-收益”評估之下,率先識別可能產生的聯盟困境,爭取在今后行動中更大程度地發揮戰略主導作用,才有利于美國實現既遏制伊朗又不過度耗損自身實力的目標。
總而言之,“護航聯盟”有益于美國集合多國實力對抗伊朗“威脅”,幫助增加制裁伊朗的合理性與正當性,并強化對盟國的控制。同時,美國降低建盟成本,可以增大受盟友牽連時的戰略選擇空間,也可以通過軍售實現經濟利益。
從長遠看,美國的中東“護航聯盟”一旦在該地區發揮實質作用,必將給中東局勢及國際能源安全帶來多方面的復雜影響。美國的“護航聯盟”具有明顯的霸權主義意味,在一定程度上會對伊朗及其支持的力量構成事實上的強大威懾,在一定時期內有助于減少霍爾木茲海峽和曼德海峽等海上交通咽喉的頻繁襲擊事件,維護海上能源與其他商品流通的安全,這在客觀上符合中東區域和國際社會的總體利益。但是,美國是中東地區動蕩局勢的主要外部因源,其中東“護航聯盟”更會導致與伊朗在霍爾木茲海峽的對抗升級,這會反過來影響美伊雙方的戰略決策,也會進一步攪亂中東局勢。
首先,“護航聯盟”恐將加劇中東亂局。美國退出伊核協議并對伊朗進行極限施壓,這并未給中東地區格局造成顛覆性變化,遜尼派與什葉派兩大陣營的斗爭仍在進行。“護航聯盟”本質上是美國對伊朗極限施壓背景下的制裁新手段,對未來該地區總體格局的影響有限,但極有可能惡化中東局勢。一是增加低烈度沖突的爆發可能性。對伊朗而言,美國聚集域內外國家在海灣組建聯盟,意在實現將伊朗石油出口降為零的企圖,“護航聯盟”如若成型將意味著伊朗能源出口的運輸線會直面美國海軍的武力威脅。為了打破美國及其盟友的海上圍困,防止產生無法利用霍爾木茲海峽出口石油的局面,伊朗采取較為激進的措施來反制也是可以預見的,如利用黎巴嫩真主黨、也門胡塞武裝、巴勒斯坦哈馬斯等第三方力量,在中東地區制造低烈度的動蕩局面從而牽制美國及其盟友的精力。二是增加戰略誤判而致軍事沖突的可能性。從2019年5月的油輪遇襲事件開始,海灣地區的擦槍走火頻頻發生,戰爭危機一觸即發。但是,美伊均不愿卷入戰爭,因而美國在增大軍事威懾的同時保持著武力克制。倘若“護航聯盟”在海灣地區落地生根,伊朗與美國及其盟友對彼此戰略意圖的猜疑很容易引發戰略誤判。在需要雙方對危機做出快速反應時,戰略誤判很可能導致應對失策,爆發直接軍事沖突的概率就會增大。從表面上看,“護航聯盟”是一個防御型聯盟,但在美伊博弈的背景下又兼具進攻性,因而會延續甚或拉升中東亂局。
其次,“護航聯盟”恐將沖擊世界原油市場的穩定。霍爾木茲海峽是連通波斯灣與阿拉伯海的唯一水上通道,包括伊朗、沙特與阿聯酋在內的眾多中東產油國都依靠霍爾木茲海峽出口石油,霍爾木茲海峽的安危直接關系到全球油價乃至世界經濟形勢。封鎖霍爾木茲海峽雖然一直是伊朗向外傳遞的極有可能采用的反制選項,但封鎖所引發的政治、經濟后果是伊朗不能承受的,因而伊朗不太可能鋌而走險關閉霍爾木茲海峽。正因如此,當伊朗的石油出口受阻時,沙特、阿聯酋、巴林等美國盟國的油氣設施面臨伊朗報復威脅的可能性就大大增加。這不僅因為油氣是沙特等阿拉伯國家的經濟命脈所在,還因為可以直接破壞美國以沙特石油增產來填補制裁伊朗石油出口后的市場空白的打算。同理,伊朗的油氣設施同樣有遭到美國及其盟友攻擊的可能性,只是無論被打擊的對象是伊朗還是沙特,都會給世界原油市場的穩定帶來消極影響。2019年9月,沙特位于布蓋格和胡賴斯的兩處重要煉油廠遭到襲擊,結果就是其原油產能縮減1/2以上,國際原油期貨也因此一度暴漲。不管襲擊的主謀是伊朗還是胡塞武裝,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沙特煉油廠遇襲的后果外溢到了整個國際社會?!白o航聯盟”在世界能源運輸的戰略要道展開活動,極易加大對抗雙方圍繞石油產業或能源目標進行打擊的概率。美伊博弈的加深以及地區矛盾的加劇會長期影響世界能源供應的穩定性,一旦更大規模的襲擊事件發生,原油產能的縮減與價格的持續上漲就會造成市場紊亂,而后進一步遲滯全球經濟的復蘇。因此,“護航聯盟”并不會如美國所宣揚的那般穩定世界能源的供應,反而可能直接影響全球的石油貿易格局。
最后,“護航聯盟”恐將引發新一輪的大國博弈。當前,圍繞航行安全在海灣地區展開的對抗表現為兩個主角、多國參與的局面,在以美伊博弈為主線的基礎上還存在兩條主要的博弈陣線:一是美國與俄羅斯、歐盟、中國;二是伊朗與以色列、沙特及其他地區盟友。美伊博弈的再升級牽動著域外大國的利益,“護航聯盟”的推行會激化域外國家或地區與美國的競爭。俄羅斯與伊朗是重要的戰略伙伴關系,尤其是在共同受到美國制裁后,雙方加緊了在政治、經貿、能源和軍事等領域的合作。作為美國在中東的重要地緣競爭對手,俄羅斯雖然高度關注伊朗的國內穩定,但同時也熱衷加強與阿拉伯國家的外交及經濟關系。2019年10月,俄羅斯還與沙特在能源、農業、軍事技術等多個領域達成合作。中國和歐盟在伊朗有著重要的經濟能源利益,尤其對歐盟來說,除了經濟因素外,還需考慮難民危機、恐怖主義擴張等對歐洲安全形成的巨大威脅。歐盟要避免這些威脅對歐洲安全利益的持續損害,就要堅定地維護中東地區的和平與穩定。因此,雖然歐盟與美國在中東政策上既有合作又有競爭,但美伊激烈對抗之下,美歐對伊政策的競爭一面會日趨激烈。(12)汪波:《歐盟中東政策研究》,時事出版社,2010年,第357~362頁。即便“護航聯盟”的活動范圍主要鎖定海灣地區,但沙特、以色列等域內大國的參與會使“護航聯盟”的影響擴散到整個中東地區,美伊的海上對抗不可避免會面臨多重安全挑戰。對于中東國家而言,石油是國家經濟的支柱,與伊朗對抗的同時,保持海灣地區的安全也至關重要?!白o航聯盟”面臨美伊沖突以及海上沖突與地區熱點問題相互交織的雙重風險。隨著美國與伊朗的博弈加劇,霍爾木茲海峽危機緊張局勢將會升級,并將越來越多地牽扯到域內外大國的利益。
從總體上說,“護航聯盟”的推出增加了域外國家在海灣地區的軍事存在,美國與伊朗在霍爾木茲海峽的對抗因此將會進一步外溢,地區安全形勢以及地區熱點問題將會更加復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