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文藝復興時期是否出現過所謂史學革命,西方史學界長期有爭論,不過學者們都充分認識到文藝復興時期歐洲史學確實發生了重大變化,是史學邁向近代的關鍵點。要概述從15、16世紀開始直到17、18世紀歐洲史學發生的涉及歷史思想和歷史寫作方方面面的變化是非常困難的,不過我們能從不同的側面辨析變化的一般傾向。本文擬通過概述西方史學傳統中“事例史”(exemplar history)的興衰過程,去探究近代早期西方史學轉變的一個面相,即從把“歷史”(historia)等同于事件(events),在歷史事例中尋求教益,到把歷史看作一個整體,從而去追尋歷史知識(historical knowledge)的過程,希望能為理解西方近代以來歷史思想和歷史寫作的變遷提供一條有益的線索。
古希臘的希羅多德(公元前484—前424)因寫作《歷史》一書,而且最早使用“歷史”一詞來作為著作的名字,所以被稱為西方“歷史之父”。希羅多德之后的修昔底德(公元前460—前400)寫作了《伯羅奔尼薩戰爭史》。兩位古希臘歷史家都把記載希臘人的豐功偉績和偉大戰爭,使其不至于隨時間流逝而湮滅無聞,作為自己寫作歷史的目的。
莫米利亞諾認為,希羅多德把歷史理解為探究過程,是要探究人類生活狀態和生活環境。修昔底德則是把歷史研究僅僅當作一項“寫作”工作,理解為是對事件前因后果,以及事件參與者的心理動機的探索。他注重按時間順序來敘述歷史事件,分析影響事件發生的多種因素,并力圖捋清各種因素的作用方式和主次關系。它研究的是個別事件和人物,不過試圖使其具有理解人性的普遍意義。對于修昔底德來說,研究過去是為了理解人性,從而有益現在,嘉惠于未來。歷史的有用性正是基于恒常不變的人性,這樣,歷史就被看作是對人性的案例研究。因此,修昔底德開創的這一史學傳統重視歷史事件與未來的關聯,認為歷史能夠提供榜樣,有助于人們理解人類事物未來發展的方向。
然而,歷史學的論題似乎不在希臘哲學家的研究計劃中。柏拉圖的《理想國》不涉及歷史學,亞里士多德也從來沒有提出過系統的歷史學理論。要到希臘化時代,希臘人和羅馬人才有了系統的關于歷史家的任務和作用的思考。如果說希羅多德和修昔底德的歷史著作是在闡明人類理解未來以及為未來作準備的理智能力,他們對事例的理解更精致,更具有希臘哲學意味的話,那么,羅馬時代的歷史家對歷史事例則有更為具體的認識。羅馬人長期在比喻的意義上用“事例”(exemplum)一詞來指人類善惡行為的某種表征,或人的品德的某種表現,也用來指代表某種品德的特定行為、事件或人。羅馬人尤其慣于用歷史人物來例示和界定羅馬人的美德,所以在羅馬時代無論是對于歷史家還是哲學家,歷史都是道德和政治教育的事例寶庫,被認為是人生的導師。羅馬思想家如西塞羅(公元前106—前43)和昆提良(約公元35—100)堅持認為,規則教導是與希臘哲學思維相聯系的,事例教導則為獲得真理和美德提供了更好的方法,優于各派哲學的教條。昆提良寫到:“假如說希臘人長于規則,那么,羅馬人則更擅長事例。”他認為,假如演說家的推論不能使事實更明白易懂,那么,事例會引領我們達致真理。
關于歷史的教育作用,波里比阿的論述尤其具有代表性。他認為,對實際生活有教益的有兩種經驗,即自己的挫折和他人的不幸經歷。從自身的不幸經歷中學習,教訓最為深刻;從他人的不幸經歷中學習,則更少痛苦。因此,人們不僅可以通過先例來學習,而且可以由經驗推論來得到教益。這就是他所謂實用的歷史的作用。實用的歷史有兩個要求。首先它必須真實,“無眼的身體是無用的,不真實的歷史猶如無眼的身體,只能是沒有教益的奇談”。第二,除了要真實外,歷史要有教益還必須確定事件發生的具體原因。因此,我們可以看到波里比阿要求實用歷史不僅記載的事件要真實可靠,而且,歷史敘述要有連貫性,要具體分析事件之間的因果關系。在波里比阿看來,真實地陳述事件與事件之間因果關系的分析對于實用歷史來說是同等重要的。
西塞羅不是歷史家,不過他關于歷史與修辭學的關系,以及歷史寫作的基本原則、歷史的價值和作用的論述影響深遠。他認為歷史是附屬于雄辯術的,歷史為演說家提供古代的真實事例,使他的演講更具權威,更可信。歷史雖然是文學的分支,但歷史處理真實之事,而以愉悅人為目的的詩歌則是處理虛構之事。首先在西塞羅為歷史下的著名定義中表明了歷史的價值,認為“歷史是生活的導師”。同時,他提出了歷史寫作的基本原則:“歷史的首要原則是不可有任何謊言,其次是不可有任何不真實,再次是寫作時不可偏袒,不可懷怨。”
波里比阿和西塞羅之后,哈利卡納蘇斯的迪奧尼修斯(公元前60—前7)、西西里的迪奧多羅斯(公元前1世紀)等修辭學家和斯多葛派哲學家都無一例外重申歷史的政治和倫理的教育意義。哈利卡納蘇斯的迪奧尼修斯更在他的《修辭學》中造了一個為后世所熟誦的短語:歷史是“用事例教導的哲學”(philosophy teaching by example)。羅馬最偉大歷史家李維(公元前59—公元17),羅馬帝國時代的希臘作家普魯塔克(約公元46—120)都非常重視歷史的教育作用。他們的觀點在中世紀和文藝復興時期,直到19世紀有深遠影響。
整個中世紀的歷史觀念都受到上帝“宏大計劃”的影響,基督教神學對一切世俗知識學科起著指導和支配作用。因此,中世紀的思想家認為,在歷史寫作過程中,需要把自然的或年代的順序與人為的邏輯順序區分開來。前者是編年史應該遵循的方法,而后者與修辭或哲學問題相關。他們不僅把編年敘事與哲學分析區分開來,而且把世俗歷史與神圣歷史區分開來。同時,他們又在神學上將人類時間(chronos)與神圣時間(kairos),此岸的人和事件與彼岸的神圣品質關聯起來。
由于把神圣歷史與世俗歷史關聯起來,把道德判斷與基督教神學預言式的討論結合起來,所以基督教徒不僅在神學上將歷史看作上帝設計的一個過程,而且通過隱喻和類推將歷史作為基督教倫理和政治教育的事例寶庫。因此,從教父時代起,一方面圣經的權威要排斥異教歷史這位老師,另一方面基督教作家又非常重視歷史的作用,并依據西塞羅的觀點來為之辯護。圣奧古斯丁(354—430)認為,對歷史中有教育意義的事例的研究可以提供有益的倫理和政治教訓。《英吉利教會史》的作者,歷史家比德(約673—735)則更自覺地為世俗歷史正名,認為即便是世俗歷史也能提供警示和具有效仿價值的例子 。因此,中世紀的基督教思想家們承認圣經歷史的重要性,也承認世俗歷史的教育價值。
據上述,在中世紀,歷史是上帝意志的表現,但依然是生活的導師。堅定基督教信仰,提供道德和政治教訓還是歷史的重要作用。我們可以從如下三個方面來理解在中世紀歷史的教育作用:
首先,把歷史作為生活導師在中世紀具有深厚的社會、政治、文化基礎,很少有那個復雜社會像歐洲中世紀那樣依照關于過去的觀點來調整社會生活。中世紀社會受習慣,即歷史先例的支配,甚至于社會和法律方面的創新也得由習慣來推動。社會實踐既需要合法化為慣例,也需要使之成為慣例。因為它是慣例,所以它就是好的;因為它是好的,所以就要遵循。
其次,西塞羅的著作以及許多古代歷史家的著作在中世紀一直有抄本流傳,具有廣泛影響。中世紀編年史家是遵循古代歷史學修辭原則,以古代歷史家為榜樣來寫作歷史著作的。中世紀歷史家以古代歷史家為榜樣,關注政治、軍事事件,將歷史事件的敘述置于更廣泛的道德和政治分析的解釋框架之中,強調歷史的教育作用。在中世紀,歷史著作的基本目的是教育,歷史是“用實例教導的哲學”這一古典格言對中世紀編年史家依然適用。尤其是在政治領域,歷史長期被認為是君王必需的教育,歷史是君王寶鑒。
最后,中世紀歷史家確實缺乏現代因果觀念,但他們思考過去事件與當代現實的關系的基本假設與我們現代的因果關系理論類似。事例在中世紀文獻中不僅僅具有普遍的道德意義,而且它就像慣例一樣,要求人們遵循它,由此決定人的行為模式。中世紀這種事例觀念,或者說這種對事例的特殊使用可以追溯到圣經解釋學。中世紀圣經解釋者的預表解經法(typological interpretation)意在強調圣經在神圣歷史中的整體一致性,聲稱《舊約》中的人、事、物是一種“類型”(type),與其在《新約》中的“對型”(antitype)相對應,前者是后者的預表。根據預表解經法,過去的歷史事件與后來的歷史事件就有了遙相呼應的關系,前者是后者的預表,后者是前者的完成,彼此之間是類似的。過去的意義在現在得到重申,舊的預言了新的,后來的在形式和解釋上都在前一個中預先確定了。這樣,過去就成為一種解釋原則,成為了在時間上相距遙遠的事件之間建立聯系,使其可理解的一種方式。
中世紀編年史家在日常讀經的過程中接受了預表解經法的訓練,所以很容易將這種讀經方法轉換到歷史解釋中來。因此,“圣經歷史和世俗歷史都提供了塵世變遷的事例,二者以不同方式表明上帝的作用和安排。這樣,得自古代人的關于歷史寫作之任務的觀念就同與救世期待相關的基督教歷史經驗相一致了。直至波舒埃(1627—1704),圣經的預兆及其實現這一線性歷史模式并沒有突破人們為了未來而從過去獲得經驗教訓這一框架”。
從文藝復興時期起,直到17、18世紀,歐洲歷史觀念主要來自于古希臘、羅馬作家。如果說李維和塔西陀是文藝復興時期歷史寫作的典范,那么,迪奧尼修斯和琉善(125—180)則是那時候歷史方法著作的古典榜樣。作為復興古典學術的結果,與琉善的《怎樣寫歷史》類似的歷史手冊首先產生于意大利,16世紀成為一種公認的人文主義文類,隨后不久就傳播到了其他國家。這類著作最初被稱為歷史的藝術(artes historicae),書名一般叫《怎樣寫歷史》、《歷史的觀念》、《歷史的藝術》,或者叫《歷史研究》。它們起初主要論述歷史的文學和修辭方法,逐漸發展成為對歷史的實用性的論述。
據上述,我們看到對歷史藝術的探討在歐洲學術史上可以說是源遠流長。到文藝復興時期,對歷史的頌揚,對歷史寫作方法的探討更是人文主義者喜愛的主題,有許多關于歷史寫作的專論傳世。然而,在16世紀上半期,這類著作系統論述的主要是“歷史寫作藝術”的問題,目的是確立理想的歷史敘述的文學標準。它們除了重視歷史寫作的修辭問題外,還特別強調歷史在公私領域的實用作用,尤其是歷史事例的教育效用。到16世紀后半期,波丹等法國學者開始關注“歷史閱讀藝術”,在重視歷史事例的教育意義的同時,把歷史知識的可信性、史料的類型、史料的價值、文獻真實性的辨析,以及歷史家傾向性表現等問題作為研究的重點。
除了歷史方法著作外,具體歷史寫作也表現出同樣的事例史興盛的景象。1681年波舒埃主教將他的《論普遍史》強調了過去事例對于君王來說作為經驗延伸的作用。西塞羅關于“歷史是生活的導師”不僅出現在這時期產生的每一本歷史手冊中,而且,他提出歷史寫作的原則甚至成為了主要歷史著作的標準卷首語,或者作為著作題獻詞的修飾。
文藝復興時期新政治史的開創者馬基雅維利(1469—1527)的歷史著作也表現出對傳統事例史的繼承。馬基雅維利認為歷史既可以給人提供有用的教訓,也可以基于歷史事例對現實政治進行分析。從古代歷史和當代經驗引申出政治教訓,分析得出政治觀點是馬基雅維利的歷史研究新方法,即所謂新政治史風格的出發點。他的《佛羅倫薩史》正是要用歷史事例來告訴佛羅倫薩人國家的強盛必須依靠像古羅馬共和國那樣的公民兵。他的把歷史作為分析現實政治的方法和工具,從而確立了一種風格,即分析的政治史風格,這種風格顯然與傳統事例史有密切關聯。
然而,就在16世紀事例史的興盛的景象中,新的變化正在醞釀。圭查迪尼(1483—1540)對法國入侵意大利這一最近事件的深刻思考,使他對馬基雅維利那種對待過去的方法產生嚴重的懷疑。他強調指出,環境的變化會削弱現在借鑒過去事例的有效性,從而對生搬硬套歷史事例發出了警告。他的歷史著作關注最近發生的事件,充分利用檔案材料,敘事的連續性,事件之間的關聯性成為其最顯著的特征。他意識到必須把佛羅倫薩置于整個意大利的背景中來考察,而意大利事務的解釋又不得不牽連到整個歐洲的事務。這樣一來,一個城邦就不足以成為歷史敘述的主題,所以他的《意大利史》的主題不是作為一個政治實體的意大利,而是發生在意大利半島上的事件。《意大利史》的主題是由一個內在邏輯來規定的,其范圍延伸到西歐其他國家是確定事件之間因果關系的必然要求。
據上述,我們看得出來,圭查迪尼和馬基雅維利雖然在政治思想上有共同之處,但在對待歷史事例的態度上有很大差異。二者都主張基于歷史事實來對現實政治進行分析,但馬基雅維利強調無條件效仿古人,而圭查迪尼則重視對具體事例和具體條件的考慮。實際上,圭查迪尼超越了傳統事例史觀念,他的觀點開始與“歷史是生活的導師”有了一些距離,當然它暫且是少數派的觀點。
16世紀中期以后西歐歷史寫作中事例史由盛轉衰,出現了更重視歷史事件的具體情境分析,重視事件與事件之間的關聯性,重視歷史的整體性和連續性的趨勢。追溯事例史的興衰過程是我們把握西方史學發展變化的一條重要線索,同時,應該把近代早期社會事實的變遷與史學本身的變化結合起來考察,這樣能使我們更好地理解近代早期的“史學革命”。
首先是16世紀中期以后西歐社會文化的新變化改變了社會心態,為不同以往的歷史知識生產和接受提供了條件。直到16世紀上半期,從社會層面上看,有文化的人主要是在口頭演講和書面寫作的修辭語境中引用歷史事例,了解和掌握大量歷史細節的有文化教養的人本來不多,能夠把過去作為一個相互聯系的整體來思考其意義的人就更少了。從16世紀中期以后開始,尤其是到1700年左右,這種狀況發生了根本性的改變。這一時期正好是歐洲商業經濟轉型的重要時期,在日益成熟的商業環境中逐漸發展起知識交流網絡,包括歷史知識的社會傳播網絡。
隨著歷史知識的廣泛傳播,史學更趨于公眾化,使人們能超越地方環境,熟悉各地的歷史“事實”,看到各地區事件之間的聯系,從而為人們整體性地思考歷史提供了社會文化條件。廣泛而頻繁的歷史細節交流使那些博學者具備了足夠的內化參照點,充分意識到事件與事件之間的動態聯系,因而發展出從前沒有的生產和接受新的歷史知識的心理類型。另外,從16世紀中期開始,隨著書籍印刷的發展,閱讀方法的變化(從群體誦讀到個人閱讀),讀者數量和范圍的擴大,加劇了對已有權威的懷疑,不同見解更易于盛行和傳播。在更具公眾性的討論和社會交流模式下,歷史事實和歷史資料不再只是在相當私人的背景下為了特定的目而被交流的知識,它們成為了各種社會場景中文化交流的重要內容。
其次,在16世紀后半期和17世紀,近代科學的興起,懷疑論的活躍使人們不再盲從傳統教條,質疑傳統的歷史著作閱讀方法和剝離具體歷史語境的孤立歷史事例的有用性。到18世紀上半期,隨著懷疑論思潮進一步發展,博林布魯克在其《歷史研究和使用書簡》中,對脫離語境的歷史事例的有用性表示了懷疑。他特別批判了馬基雅維利的方法,表現出對圭查迪尼的認同。德國學者約翰·馬丁·克拉頓尼烏斯(1710—1759)更徹底拋棄了“歷史是生活的導師”這一古典格言。在其關于解釋學和歷史學的著作《史學通論》(1752)中,他主張對古今歷史家的個人立場觀點,以及他們所處的文化環境,所屬的民族等因素進行了具體分析。對于克拉頓尼烏斯來說,閱讀歷史就是與完全各不相同的歷史家的相遇,所得到的“歷史教訓不再是政治的和道德的,而是純粹理智上的。”
正是在這一背景下,我們說16世紀后半期波丹的歷史方法和17世紀的博學研究,以及18世紀的克拉頓尼烏斯等人關于歷史解釋學理論預示了18世紀后半期產生的德國哥廷根學派的新史學方法。哥廷根學派的產生既是對傳統歷史藝術和博學研究的繼承,也標志著傳統歷史藝術的終結。從此歷史家不僅要精研文獻,還要探究作為整體的人類過去,包括各民族的精神、習俗、儀式、制度、法律、藝術和工藝,以及所有人類理智的產物。
再次,從16世紀中期開始,歷史家不僅像博學家一樣關注遙遠的過去,以追溯各民族的起源,同時也越來越關注最近的過去,以探求當代政治和宗教危機的根源。對最近過去的關注是歷史研究方法在這時期發生根本性變化原因之一。它促使歷史家有使用第一手檔案資料的必要和可能,而檔案資料的使用又強化了歷史家的選擇和解釋的意識。為了探討當代政治危機的根源,歷史家采用由現在回溯過去的研究方法,因而使歷史家看到現在與過去的關聯性和差異性,產生了把過去作為一個連續的過程來看待的意識。他們開始重視歷時連續的相鄰事件之間,以及不同地點發生的事件之間的因果關系,而不是像古人,甚至馬基雅維利那樣看重時間上相距遙遠的、不連續的事件之間的示范和類比關系。
最后,在古代歷史家的著作中是存在一個起主導作用的敘述者的,但是,在中世紀編年史著作中作者是隱而不見的。事實上,中世紀歷史家幾乎完全不認為自己是作者,經常將自己從事的文字活動描述為“編輯”、“匯編”和“摘錄”等,而不是寫作(composing)。到文藝復興時期,通過復興古代歷史學術,西歐歷史著作中逐漸重新有了作者的聲音。從此歷史著作不僅是過去事件的記錄,而且是作者意圖的載體,其本身具有了闡述和說服的作用。
具有明確作者意圖的歷史著作要求其各組成部分必須彼此關聯,必須有助于整體的論述。因而歷史著述具有一個內在固有的抽象:事件不是孤立地來理解,而是根據它在一個因果—時間—邏輯關系中的位置來理解。由此歷史便得到一種視角,即把過去的事件看作最終導致現在的線性序列。在這序列中,現在具有一個外在于過去的特殊地位,成為了我們安排和評價過去事件的出發點。這種特殊的“全知作者”(omniscient author)視角使歷史著作有了統一的作者的聲音,這一聲音把事件整合在一起,使其可理解,并將其呈現給讀者。
如前所述,從把“歷史”(historia)等同于事件(events),在歷史事例中尋求教益,到把歷史看作一個整體,從而去追尋歷史知識(historical knowledge)的轉變是近代早期西方歷史學的重大變化。“在這個時期的開端,有存在于歷史之中的知識,但并不存在我們可以稱為‘歷史知識’的那種知識。”然而,從16世紀后半期開始,歷史研究不再僅僅是用事例講授道德哲學,逐漸成為一個獨立的知識學科。歷史家既是歷史的記錄者,也是歷史的解釋者。
當然,“歷史是生活的導師”這一傳統主題的最后消解,事例史觀念最終為把歷史理解為進步或發展過程的近現代史學觀念所取代,還有待更猛烈社會革命事件的震蕩,與傳統時間經驗的徹底斷裂。關于歐洲人在18—19世紀,歷史時間經驗的變化,德國歷史理論家科澤勒克有精彩的論述。他認為從1750年到1850年,歐洲經歷了啟蒙運動和法國大革命等一系列震蕩,以及技術變革所帶來的加速體驗,最終使過去的經驗與未來的期待分離開來,不同時代之間不再只是“同”的連續性,而是強調不同時代的差異,歷史被描述為從過去、現在走向未來的進步或發展的過程。因此,歷史就不再可能是傳統意義上的“生活的導師”了,它本身就是更大意義上的哲學,它不僅思考過去和人類理性的潛能,而且思考走向社會完美的人類未來。另外,18世紀中期以后,啟蒙歷史家也不再像傳統歷史家那樣把“歷史”等同于事件本身,歷史逐漸與對歷史的認識融為一體。事例史讓位于對體系、方法、歷史哲學和世界史的探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