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柳亦博
國家治理話語體系是一種在宏觀層面塑造知識圖景的認識論。主流的國家治理理論產生了關于治國的正典敘事(Canonical Narration)——即為一個整體而被人們普遍接受的一種國家治理話語體系,它擁有自己的話語指向、概念群、制度建構和實踐經驗,形成了自己獨特的環世界。環世界是被存在者從整全世界中離析出來的、始終包裹著存在者的“周圍世界”(Umwelt),此在并非與全部的世界直接關聯,而是通過感知到的信號來構筑環世界并于環世界之中認識自身的存在狀態,進而通過環世界參與一般世界。三種國家治理的正典敘事構筑了不同的環世界:精英斗爭敘事形成了一個“頂層環世界”;場域互動敘事構筑了一個“中層環世界”;行動者網絡敘事則形成了“底層環世界”。然而,隨著信息和智能技術的發展,幾乎所有存在者的環世界都將呈現出擴張趨勢,這種全新的現實會令曾經的三種正典治理敘事“失語”,這也為學術界提出了尋找“第四種敘事”的使命。
精英斗爭話語是一種強勢的話語體系,它強調的是國家頂層精英在開展實質性的治理行動中的自主權(autonomous power),在這套話語體系中,精英集團能夠輕易地擺脫社會監督,從而將權力集中起來。當然,精英們也并非總能達成共識,反而時常發生階層內部的斗爭,在拉克曼看來,恰恰是精英之間的斗爭決定了公共政策的整體取向。在邁克爾·曼的基礎性權力(infrastructural power)敘事框架內,拉克曼提出了一個更加簡練(同時也更激進的)“精英斗爭”理論。拉克曼通過對多國的比較研究,用一個相對精煉的模型解釋了不同國家的治理圖景。在精英斗爭話語所構筑的頂層環世界中,真正推動一個國家歷史前進的是極少數頂層精英,這里指的“斗爭”也有別于馬克思所定義的“階級斗爭”,而是被現代政治制度限制在精英集團內部的利益爭奪,是將權力流動收束在精英集團內部的競爭性游戲。拉克曼認為精英占據了社會的不同層級和組織系統,能夠從非精英手中攫取資源并控制獨特的組織力量,這些少數食利者在制度內盤剝生產者,同時也遏制其他精英以擴展自己的權力。“精英”不是統治階級,統治階級的主要目的是再生產相對于生產階級的剝削關系,而精英的目的主要是遏制其他精英以增強自身力量。在看待抗爭政治以及資本主義的問題上,拉克曼強調是頂層的精英們設計和推動了國家發展,而非國家與資本家之間的聯盟。從頂層環世界中的精英視角來看,馬克思主義的階級斗爭話語是為了滿足反殖民時期的特殊需要而生的,在解讀國家政治形態與經濟發展之間復雜關系與多樣性上存在不足,只有頂層的精英斗爭才是國家發展的催化劑,只要國家處在蓬勃發展的態勢中,就能有更多理由讓公民變得清晰可控。頂層環世界相信,現代國家在實質上就是精英斗爭的造物,只有當兩種以上精英集團分庭抗禮時,國家才有可能獲得發展。因此,國家的形態往往是由前國家時期的精英關系結構所決定的,而精英斗爭的加劇或減弱則是左右(城邦)國家興衰的關鍵。
在精英斗爭話語所構筑的頂層環世界中,倫理和制度之于國家治理而言當然非常重要,政黨的有效行動能力也非常重要,但在精英斗爭與結構重組的宏大敘事面前,那些制度與行動因素都只是中間性變量而已,其形成的路徑依賴和行動慣性遠沒有某些歷史制度主義者所描述的那么強大。借助頂層環世界這一認識和解構國家治理運行的工具,學者們不僅能夠很好地解釋16至19世紀歐洲國家的發展及政府建設,同時對20世紀亞洲和南美大量結束殖民統治后出現家族政治傳統的國家亦能適用——因為在這些國家中都或多或少存在著政治“黑箱”和討論的敏感地帶,頂層環世界中精英斗爭的神秘色彩恰恰能夠很好地遮蔽許多“不便多言”的問題。但是,精英斗爭話語依然存在著非常明顯的缺陷,它將一個國家從其具體的歷史情境、文明傳承和地緣生態中撬離了出來,使所有事件都懸于虛無中,這直接導致該話語產生的國家治理經驗變得毫無動人之處,很難據此增進任何可以纏繞和連接環世界的共享知識。最終表現為精英斗爭話語構筑了一種封閉而逼仄的頂層環世界,只能打動少數頂層既得利益者,卻無法被國家中的多數人所認同。
場域互動話語的代表人物是政治學家米格代爾,他明確反對“國家/社會”的治理二分法,而是認為治理主要是多個行動主體在國家與社會之間的場域中互動的結果,這種“場域互動”話語最早出現在米格代爾提出的“社會中的國家”(state-in-society)這一研究方法中,旨在點明國家與社會互動中的彼此轉化特性。在米格代爾看來,國家最初的形成創造和激活了社會,在現代世界中,我們不可能離開國家來單獨理解社會,他進一步解釋說:“國家與社會之間的互動是相互影響的……這些互動是國家與其他社會力量之間循環關系的基礎”。互動發生的場域就是國家與社會的結合處,這里是控制、發包、競爭、交易、抑制沖突和促進協作的主要舞臺。國家與社會在這里的力量交匯會出現四種后果:其一是國家完全滲透導致地方力量被毀滅和鎮壓的整體轉型,其二是國家吸納既有社會力量,其三是既有社會力量吸納國家,最后一種是國家在地方領域中完全缺席。整個20世紀只有極少數非洲國家的公共機構沒有成為爭奪場域控制權的關鍵角色,更多情況下,現代國家不僅會通過爭奪社會局部的控制權來建立人們的身份認同,還想塑造包括人們最切身的象征和符號的整個道德秩序。棲居在國家和社會結合處的存在者,一般就是能夠同時跨越公共部門與社會組織的“中產階層”,他們承擔起了一個“中層環世界”。中層環世界對良好國家治理的想象是:國家與社會既能影響對方也會被對方影響,但同時它們還保持著自身的獨立性,如同磁石的兩極。
米格代爾強調,國家治理反映的是國家與其他社會力量相互作用的動態過程,如果精英企圖塑造和規范社會,就必須著眼于國家的各種不同層面。在米氏的理論中,觀念上的國家其實都是同質的,但是由于國家能力不同,實踐中的國家則表現出千差萬別的異質性,國家能力發育完善意味著國家可以組織出有效的治理行動維護公共利益,而國家性之不彰則往往會令社會陷入“普力奪社會”。米格代爾的理論對于國家與社會結合處的穩固,以及整個中層環世界的建構而言都具有非凡的意義。中層環世界距離國家頂層和基層都不遙遠,棲居其中的中產階級普遍具有向上流動的通道,當然他們也同情和理解下層民眾的疾苦。中層環世界中的存在者不會將國家治理的過程神秘化,而是將國家想象成一個如古普塔(Akhil Gupta)所說的“被各個組成部分的觀念和實踐所共同形塑的權力空間”,國家的標志就是使用暴力或威脅使用暴力。然而,即便場域互動話語盡可能地包容了社會上最穩定的中產階層,但在國家治理的實踐中依舊暴露出諸多問題,這也證明了國家治理的互動敘事不是一種普世性的話語。因為,中產階層往往是一個國家中最焦慮的群體,他們在教育水平、資產保值、社會保障等方面的優勢并不明顯,且稍有不慎就會使其后代跌出中層環世界,沉降到社會底層。長期來看,中產階級承擔互動場域的代價遠超收益,被迫提供無法彌補的正外部性行為的群體難免積怨,如果我們找不到為中產階級這個“國家穩定器”減壓的合理方法,良好秩序的可持續性就變得非常可疑。
行動者網絡話語更習慣使用“共同體”概念來替代“國家”,在論述集體行動時它以行動者(agency)而非主體為基本單元。巴黎學派代表人物拉圖爾與卡龍在行動者網絡理論(Actor-Network Theory)中將“行動者網絡”作為一個明晰的概念提了出來,該理論最初旨在解決科學哲學和知識社會學問題,但由于它精辟地描述出了現代國家治理的一種大眾化的構成與運動方式,因而很快成為了一種流行的分析公共組織問題的工具。行動者網絡話語刻意從傳統的權力概念中抽身出來,它圍繞“如何聚合集體”這個核心問題探索共同世界(Common World,即共生狀態的環世界)的形塑方式,將跟進權這種程序性權力視同統治權力,并倡導一種新式議院制來統攝集體所擁有的另外兩種權力(考量權與排序權),借此增加治理生態的包容性、邊界開放性和反洞穴政治。拉圖爾的最大創見就在于他預設了社會網絡中人與非人行動者的超對稱(supersymmetric)關系,認為社會與物質都是網絡的產物,“人和非人都既是行動者、又是施動者,所以沒有主動被動、主體客體之分”。行動者借此成功擺脫了長期以來人對物的依賴,成為了具備獨立性的存在,這種獨立不是相對于任何依賴的獨立,而是在告別了平等與自由的話語后重新對人(及非人)的存在作出的規定,這種獨立在人這里以自尊與認同的形式出現,在非人那里則表現為自組織性。相較前兩種正典話語,拉圖爾通過引入非人行動者的概念,創造了一個更宏大的環世界——一個擁有最多行動者與非人行動者,且它們交互最頻繁而密切的環世界——通常這種環世界位于一個國家的底層,容納了最多的需要日常與非人行動者“打交道”的勞動群體。行動者網絡話語從社群主義思想中汲取了許多養分。社群主義推崇一種來自集體授權的治理合法性,正義和權利都應當建立在共同體之共同利益的基礎之上。雖然對于何謂“共同利益”,百年來各個流派的學者們爭論不休,但一個帶有效用主義色彩的共識性結論就是:共同利益在多數情況下就是多數人的利益。底層環世界容納的正是社會中的“多數群體”,因而它在民主浪潮下表現出了更強的治理合法性。
然而,行動者網絡話語也存在著缺陷,除開因底層民眾非理性因素導致的“不良決策”以外,底層環世界最大的問題在于投注了過多的精力用以穩定社會秩序,強調行動者與網絡的意義并且沉淪在這種復雜關系之中,反而忘卻了有效行動本身,也使行動者網絡話語走向了追求“沒有政府的治理”的弱化國家之路。顯然這并不是說基層環世界是過度保守、暮氣沉沉的,相反,更多時候它表現出一種幾乎難以抑制的活躍,因為底層大眾往往是被運動式的、激情但不良的政策所動員起來,底層環世界為了集體行動表現出建設性而非破壞性,不得不時刻保持謹慎。由于行動者網絡話語與集體主義存在某種程度的契合,且在追求共同善的目標上又恰好與儒家講求的“天下大同”隱然相通,所以該話語對中國學者有較強的吸引力,能夠在革命話語退潮之后的中國學術沃土上快速生根。然而,隨著底層環世界推動的治理實踐在基層社會中陸續開展,人們逐漸觀察到其中隱含著的將共同體規模縮小的危險趨勢,而且這種趨勢是超越地域性的。與大革命后的法國不同,試圖以淡化權威來突顯行動者的觀點在具有千年大一統傳統的中國難免遭遇“水土不服”,因此構筑底層環世界更適合在法治與政府能力較完善、基礎教育水平較高、人口與國土面積較小的國家生根發芽,對于中國這樣一個由多民族整合而成的廣土眾民的大國而言,著力構筑底層環世界充滿了未知與風險。
環世界所要追求的始終是人的共生,共生是存在者們共同在世的一種最富合作意義的想象。身處不同環世界內的存在者,在認識和把握同一個事物時會形成差異極大的世界圖像,但這種差異并不影響存在者們共在于世界之中的事實。如果想要追求一種社會規模的“共同善”,目前我們找不到比重疊多個環世界更有效、更真實的方式。從本質上看,環世界是一種分隔存在者與外部整全世界的多棱鏡,在界限處向外觀望和向內窺探到的一切都是被話語體系折射過的映像,費希特認為人們總是忍不住這種張望的沖動,忍不住尋找某種單純映像之外存在的實在。身處環世界內的此在“經驗到的事物”與事物本身其實是不同的,因而他們形成的世界圖像是差異的。這種差異可以通過環世界遷移來消除(完成這種遷移最主要的方式是通過教育來把握并認同另一種話語體系),但無法被縮小。即是說,世界圖像的這種差異要么一直存在、要么不復存在,在它們之間并沒有一個可以相互融合、逐漸變化的譜系,這是因為異質的環世界即便能夠發生碰撞也無法重疊,更無法融合。每一種生物,包括人類本身,都是以環世界的方式參與到世界的存在當中,世界雖然是一個統一體,但是每一種生物,甚至每一個體,都構筑了屬于自身的環世界,并以環世界的方式生存。存在者總是在環世界中領會著自己的存在狀態,并通過行動強化這種領會。對領會的言說形成敘事,敘事的層累構成話語體系,而一種廣為接受的話語體系則能夠構筑一個足夠容納許許多多存在者的大環世界。
前文所述的三種環世界未能廣納社會上的所有存在者,因此,在共同生活的意義上,這三種環世界都傷害了“真正的”環世界——一種承認他者并指向存異求同、共在共生的合作世界。人們對于合作的想象,其實質即追求通過使用一種更多人認同的話語體系,構筑一個能夠容納絕大部分人的大環世界,使國家中的人們能夠從階層、種族、信仰、教育水平等束縛中掙脫出來,擁抱一個合作的社會。我們看到,現代三種正典的國家治理話語在民族國家話語逐漸退場的大背景下,都未能承擔起建構大環世界的重任,反而在發展中愈發呈現“自說自話”的趨勢。于是,人們呼喚思想界創造一種更包容的話語來統合這種國家間的分裂。我們認為這種話語已經出現了,它是由互聯網、大數據和人工智能為代表的信息與智能技術催生的。互聯網作為一種非此在式存在者,既是拉克曼話語中的頂層精英,又是米格代爾話語中的場域,同時也是拉圖爾話語中的非人行動者。信息技術幫助我們時刻在場,在很大程度上突破了時間與空間的限制,此在以及非此在式存在者都能時時存在、處處存在。而虛擬現實和人工智能技術的誕生,更是進一步延長了此在感知世界的經驗觸角,這種沉浸式的感官體驗對想象力的要求遠不如文字閱讀時代苛刻,因而它所建構的環世界也就可以容許更多人加入,讓此在能夠成為之前不可能在場的情境中的存在者。我們可以稱這種信息與智能話語為“第四種話語”,在這種新的話語體系牽引下,所有存在者的環世界都會急速向外擴張,最終在擴張中相互碰撞、連通、重疊。重疊的環世界意味著人在某種意義上能夠實現永生,只要某人參與構筑的環世界依舊鮮活地保留著他的部分意識特征,而這個環世界依然能夠被其他伙伴共同承擔起來,那么離世存在者的存在方式也不過就換了一種顯現形式而已。在今天的信息時代,將萬物數據化并全部記錄的“大數據”技術和機器學習的結合,最終能夠通過將人的意識“云端化”來實現環世界對存在者意識的保存。當然,第四種話語也可能帶來很多問題,信息與智能技術有可能在根本上影響甚至消除存在者在環世界中顯耀的那些基本要素,使人變成人本主義者們眼中的“被異化的人”——比如在社會整體層面上,人工智能對人類生活的擺置與操縱;以及在個體層面上,人機結合成為“賽博格”的過程中的自我同一性難題。無疑,第四種話語成為一種正典化的國家治理敘事進而構筑一個大環世界之路,仍然道阻且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