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唐冬平
家庭作為一種社會生活共同體的基本形式,對個體的生存和發展、社會的成熟與國家的繁榮,都有著舉足輕重的影響力。要建成一個能夠滿足社會成員對于美好生活需要的法治國家,自然也不應輕視家庭,而要在承認家庭之重要性的前提下,著力發現家庭在社會建構和國家治理中的重要作用,同時還應運用法治方式來保護家庭的存續和發展。
現行憲法第49條規定“家庭受國家的保護”,這是建立健全現代家庭制度的根本法依據。近來,國家倡導家風建設、促進計劃生育政策轉型、推動地方反家庭暴力立法,在民法典編撰中也涉及婚姻家庭規范的改革議題,從而形成了關于婚姻家庭法研究的理論熱潮。在依憲治國背景下,應結合社會觀念變革進一步厘清“家庭受國家的保護”的憲法內涵,以正確評價、指引和約束一系列與家庭相關的法律制度改革和公共政策調整,確保家庭的法律建構合乎基本的憲法秩序。
我國憲法第49條共有4款規定,實際上并未對家庭作出專門規范,而是強調婚姻、家庭及其成員均受國家保護。關于此條規范的內涵,現有學說大體有三種觀點。
一是憲法原則說。此說從憲法規范的獨特性、憲法和部門法關系入手來厘定憲法第49條的規范內涵。其主張,婚姻家庭領域的制度構建,應以憲法第49條作為指導性原則。
二是制度性保障說。此說源自德國憲法理論,認為應該區分憲法上的基本權利和制度性保障。其主張,家庭和家庭成員本身都沒有所謂真正意義上的基本權利,家庭只能作為一種制度而受到國家的保護。具體而言,“雙重保護義務說”主張,立法者負有不得廢止婚姻、家庭制度核心的不作為義務和積極保護婚姻、家庭制度的立法作為義務,這里的制度核心是指對弱勢家庭成員的特別保護。而“四層次說”則認為,除積極建立健全保護家庭的制度外,立法者還負有立法時堅持家庭本位而非個人本位、確立家庭民事主體地位、維護和規范家產制這三層義務。
三是憲法權利說。此說認為,憲法第49條可作為憲法上婚姻家庭權的依據。早期觀點認為婚姻家庭權是社會權利,包括婚姻自由、男女平等。后來的觀點主張,家庭權主體不限于公民個體,還包括家庭本身。有觀點認為,家庭權應包括組成家庭權、共同生活權、家庭隱私權、維持家庭成員親屬關系權、維持家庭存續與和諧的權利等。另有觀點則認為,家庭權應包括家庭自治權、家庭人身權、家庭經濟權、家庭受益權和家庭成員權。
雖然現有學說對“家庭受國家的保護”的規范內涵已有一定程度的揭示,但也存在明顯局限。
一是對規范內容詮釋不夠明確。好的憲法解釋學說能夠從抽象的文本中解析出較為明確的規范內容,但現有學說的部分主張尚未達成這一目標。憲法原則說實際上只在形式上重述了憲法和部門法關系,并未提供特定的價值定見和規范指引,所謂“原則”似乎并不含有實質意義上的規范內容。制度性保障說中的“雙重保護義務說”對婚姻家庭制度核心內涵的理解比較單一,對立法者的保護義務包含哪些內容也未給出詳盡說明。
二是對家庭的憲法定位過于狹隘。家庭不僅對個體自由具有保障作用,也對社會秩序和公共利益產生直接影響,進而關聯其他重要的憲法制度。現有學說基本上將家庭當成是一個私人化的生活領域,強調家庭對個體自由的保障作用而要求國家對家庭予以保護,反而忽視了家庭的其他社會功能,沒能把涉及家庭的其他憲法規定一體納入觀察視野,其憲法解釋的體系化程度不足。
三是理論分析框架過于簡化。科學探究憲法規范含義的最終目標是說明不同主體在憲法層面的權利義務關系。現代憲法理論已經將憲法主體從傳統理論所強調的公民、國家擴展到社會組織等其他主體,但現有學說基本上還是從公民基本權利和國家保護義務的維度來闡釋家庭,尤其強調立法者的形成義務,這恰恰忽略了家庭本身也可作為憲法主體享有權利、承擔義務,以及立法機關之外的其他國家機關也負有保護義務。
造成上述不足原因主要有二:一是未全面深入考察現代家庭的社會功能,未明確憲法調整涉家庭的社會關系所應該秉持的基本立場,導致對家庭的憲法定位過于狹隘;二是未堅持憲法一般理論框架,未明確家庭的憲法主體地位及其與國家之間存在的多元憲法權利義務關系,導致未能說明現有涉家庭的法規范和實踐背后的憲法邏輯。
從法哲學角度看,憲法所構成的法秩序,不能脫離社會生活事實。若缺乏對家庭這一憲法調整對象的哲學社會學解析,勢必難以準確詮釋憲法調整家庭時所應秉持的基本立場。家庭如何組織、功能如何發揮,會影響到現代國家的組織和運轉,故分析家庭現代社會功能并明確憲法介入的基本立場,是憲法全面定位家庭的第一步。
現代社會理論對家庭功能的認知存在兩種對立而又互補的認識。一方面,社會學常識指出,在從傳統到現代的社會轉型過程中,家庭所承擔的許多職能都已逐漸轉移給社會和國家,其逐漸退隱到私人生活領域,重要性程度顯著降低。另一方面,家庭對于現代社會的新功能也因此凸顯出來。一是正因為可以不用承載過多社會職能,現代家庭可轉變為真正實現個體情感需要的場所。二是家庭可以培養個體的利他道德感、信任感,從而為現代社會所預設的陌生人的順利交往、互動奠定基礎。三是家庭關系所蘊含的愛、承認以及互惠性,能夠為個體找尋歸屬感以及自我認同提供重要資源。可以說,在現代社會,家庭功能在某種程度上弱化了,但在其他方面卻又變得更加重要了。
憲法對家庭功能的全面認知與科學評價,必須找到評價尺度、針對具體功能展開。憲法評判家庭功能的基本尺度是:在其促進個體利益而又不損害公共利益時是積極的,反之損害其中之一便是消極的。憲法支持家庭對個體利益和公共利益的積極作用,反對消極作用。結合理論認知和現實經驗,憲法所要評價的家庭功能主要包括四項。
第一,家庭作為人口生產單位。國民不僅作為主權者的形式存在,同時也以人口形式存在。而人口結構與比例、數量多少與質量高低,影響著國家整體的政治、經濟和社會生活安排。所以,家庭人口再生產不是完全自治的領域,因關聯國家整體治理既受到國家保護,又要接受國家以法治方式介入。
第二,家庭作為教育單位。家庭是培育現代公民,幫助個體實現社會化的最基礎教育單位。但其不是唯一的教育機制,而必須與學校教育形成互補,進而連接到公共領域。憲法既要保護這一功能,也要予以限定。
第三,家庭作為生活單元。其為個體在面對現代生活的風險時提供保護機制,包括精神支持、情感慰藉、社會關系網擴展等。但同時,這種具有情感、利益基礎的生活單元,也可能損害公共利益,如利用家庭關系貪污腐敗。此外,理想家庭生活所追求的愛和承認,也可能在經驗世界異化為不平等的支配、傷害。憲法既要承認家庭對個體的價值,也要防止其對個體利益、公共利益的危害。
第四,家庭作為經濟生活單元。現代社會要求經濟活動與家庭分離,但家庭主義在東方社會的經濟活動中依然強盛不衰。憲法既要注重不依賴于家庭的市場經濟建設,也要保護其在一定條件下對經濟活動的促進作用。
綜上,所謂家庭功能變遷其實是一幅“變”與“不變”相互交織的復雜圖景。傳統功能在現代依然存在,只不過范圍和程度有別;部分功能弱化的同時,新功能得以凸顯,重要性卻絲毫不減。
傳統憲法學說的另一局限性,在于未能將憲法一般理論所要求的“憲法主體—憲法權利義務”分析框架貫徹到底。前述社會學分析,還需要對接法理論,通過規范目的、價值基礎和權利義務關系來揭示“家庭受國家的保護”的具體內涵。
人的目的是法律事務得以展開的基石。法律的一個重要功能,就是為當下和未來塑造良好的生活條件。前述家庭社會功能及憲法應對方向的分析,正是對現代社會生活形態變遷予以考量的結果,可構成整理相關憲法規范的思想前提。轉化為法解釋學話語,即它們構成規范目的,具體包括兩層意旨:一是承認家庭的涉法性,為法秩序調整家庭提供根本法上的前提;二是在注重家庭積極社會功能的同時,也要關注對其消極面向的抑制。
法學基本理論主張,不能孤立地探究法律目的,而應注意到單條法規范背后的整體法秩序。“家庭受國家的保護”作為相對獨立的規范,只有在考察其所處的憲法價值結構之后才能轉化為具體的權利義務關系。整體而言,“家庭受國家的保護”的價值基礎是三方面。
第一,個體自由。憲法是“自由基礎的法”,因而個體自由可被稱為憲法的基礎性價值。為在家庭制度中貫徹個體自由,一方面要求家庭生活領域保持開放性,讓個體自由選擇是否進入或者退出這一生活領域,以及選擇何種家庭生活模式;另一方面當個體處在家庭生活之中,其基本權利仍受憲法保障。
第二,家庭倫理。拋開婚姻、血緣這些家庭最原始的構成要素,家庭在本質上是以愛為聯結紐帶的生活共同體。憲法不僅要建構家庭生活的形式外觀,還要以法規則的形式將其愛的本質即互助、犧牲和責任表達出來,轉化為法律術語就是義務本位。現代家庭在高度強調個體自由的同時,也仍然要堅守家庭的倫理性。
第三,公共利益。現代國家的重要使命是維護和增進公益。家庭除關聯個體自由外,也直接或者間接影響公共利益。憲法既可為家庭活動規定必要的法律界限,也可賦予家庭一定的主體性權利,調動其積極性和主動性,進而實現公益維護目標。
基于上述規范目的和價值基礎,結合部門法上的相關規范,可對具體的權利義務關系作如下類型化說明。
第一,個體家庭生活自由選擇權,形成建構家庭的制度。家庭發揮積極社會功能的前提是家庭的建立,其憲法基礎是家庭生活自由選擇權。個體享有依合法方式自主選擇家庭生活的權利,包括何時進入或者退出家庭生活、如何安排家庭生活等方面的自主決定權,其他憲法主體(個人、社會組織和國家)有尊重、不予干涉的義務。此外,國家還負擔其他三層義務:其一,為家庭形成提供必要法律協助;其二,在義務主體違反義務而侵害這一自由時提供救濟;其三,為個體選擇家庭生活創造有利社會條件。
第二,家庭成員間的權利義務關系,形成維持家庭的制度。若要家庭積極社會功能得以發揮,消極社會功能得以抑制,前提條件是家庭生活以符合個體自由、家庭倫理的方式得以維持。為此,憲法要在家庭成員之間設置權利義務,并要求國家予以監督。概言之,在類型上包括夫妻之間的權利義務關系、父母子女之間的權利義務關系等,在內容上則包括成員之間不得損害各自基本權利的義務,以及家庭成員因身份享有或者承擔的權利義務。
第三,家庭作為主體對外部主體的權利義務關系,形成家庭的主體性制度。要發揮家庭的積極社會功能,防范和制止其消極功能,最后一個制度層次是其本身可作為憲法主體參與社會關系,享有權利、承擔義務。因憲法是法秩序的基礎,家庭的憲法主體地位構成了其在部門法領域享有權利、承擔義務的依據。對此,國家有保障家庭實現主體權利、監督家庭履行對外義務的憲法責任。
目前,家庭主體地位已在多個法領域體現。其一,民法上的家產制度,即夫妻共同財產制、共同債務制度,表明家庭作為主體可對外承擔民事責任。其二,憲法基本制度中的主體地位。計劃生育制度中,夫妻雙方的計劃生育義務本質上是指向公共利益的家庭義務;精神文明建設制度中,憲法24條精神文明建設內容與未成年人保護法第4條規定的家庭教育內容具有一致性,表明家庭是精神文明建設主體;經濟制度中,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表明,家庭是經濟制度中的主體;基層群眾自治制度中,法律允許家庭(戶)代表參與公共生活。最后,其他制度中的主體地位。因家庭主義建構出的是一種具有封閉性、局部性的認同和行動,故家庭倫理不能無限適用至所有生活領域。部分家庭的活動將會受到一定限制。若有家庭成員擔任公共職務,其他家庭成員的行為或者權利就要受到某種限制或克減,如對黨員領導干部配偶、子女等人從事經濟活動就有一定限制,這可理解為家庭作為主體所負的義務。
總之,“家庭受國家的保護”是一項內涵高度復雜和多元的憲法規范,這種復雜性體現為三個方面。
第一,作為調整對象的“家庭”概念的多元性。其一,概念內涵的多元性,既指向家庭關系形成、維持、變更和消滅的動態過程,又指向由這種家庭關系所生發出來的多元社會功能,更指向作為一種對外行使權利、承擔義務的憲法主體。其二,家庭概念外延的多元性,既包括單純的婚姻關系、以父母和未成年子女為成員的親子關系,也涵蓋擴展式家庭關系,如成年子女建立新的家庭后對父母所負贍養義務,表明不同家庭之間密切的牽連關系。
第二,作為調整手段的“保護”意涵的廣義性。其一,在立場上并非單純承認家庭的憲法地位,從而放任家庭關系和活動的自由展開,而是存在公權力的必要干預,這也超出了“保護”的一般文義而含有“限制”的規范意旨,可理解為一種“構成性保護”。其二,手段上不僅指向立法者的制度形成義務,還包括經由立法機關為其他國家機關所施加的具體職責。其三,內容上不僅指通過立法塑造家庭生活的基本秩序,還包括通過公共權力機關的積極行動為家庭生活的形成、維持創造有利的社會條件。
第三,作為調整結果的“家庭法律關系”類型的豐富性。在憲法上,個體、家庭、國家及其機關都是憲法主體,相互之間形成了憲法上的權利義務關系,輻射多個部門法領域。尤其是,家庭本身也作為一個憲法主體,參與不限于民事領域的多種法律關系。
通過整體性的憲法解釋,可以比較完整地呈現家庭在憲法上的基本面貌,彌補既有學說的缺憾和不足,同時也說明以部門法規范為基礎的家庭法秩序在整體上已經以合乎憲法邏輯的方式建立起來。面對如適婚人群結婚意愿降低,不同區域、階層的家庭發展差距擴大等家庭法秩序所面臨的挑戰,應提升憲法上家庭制度實施的全面性、均衡性。未來應在憲法框架下,合理調配不同憲法主體的權利義務,而重點在于強化國家的義務和責任。首先,在家庭的形成制度中,應強化國家的積極給付義務,賦予個體更多權利,調動個體選擇家庭生活的積極性。其次,在家庭的主體性制度中,一方面要強化國家責任,賦予家庭更多權利,如強化對低收入家庭的幫助;另一方面也要適當增強國家對家庭所負維護公益義務的監督,如通過家庭教育立法強化家庭教育主體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