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朝在中國古史譜系中的歷史定位

文/高福順

有關遼朝的歷史定位，自遼滅亡始，諸朝士人即圍繞其正統性成立與否展開激烈論爭，至元末方確立遼宋金“三國各與正統，各系其年號”的三史同修方案，正統之爭才算告一段落。盡管明清士人對遼朝正統性時有議論，但當今學界已然尊奉遼朝的正統地位，與北宋形成事實上的“南北朝”局面。

學界已往對遼朝在中國古史譜系中的地位與影響之討論，多從政治體制、經濟構造、文化水準等視角出發，與同時代的宋朝相比，似乎鮮有可述之粲然者。不過，若將遼朝置于中國古史譜系的長時段視閾予以考察，遼朝的貢獻就會展現出耀眼的光芒，可以說，遼朝對中國北疆民族區域的鼎革與重建改變了中國古史譜系發展的歷史走向，尤其是其對中國北疆民族區域社會的整合力度，是任何朝代都無法比擬的。

鼎革體制：中國北疆民族區域統治模式的更新與改化

經有遼一代對中國北疆民族區域社會的改造與重建，中國北疆民族區域社會成功實現了由混沌無序、羈縻而治狀態，向以設置行政區劃為核心的中央集權統治形態轉化，此乃中國北疆民族區域政治體制統治模式的歷史性變革。遼朝分州建官萌芽，始于太祖建國前夕所設置的龍化州，此為中國北疆民族區域更新與改化統治模式的肇基。遼太祖神冊三年城皇都，開啟了真正意義上的中央集權統治的具體實踐，而以太祖天顯元年征渤海為標志，遼朝分州建官初次達于高潮。爾后，太宗以燕云入遼為契機，詔以皇都為上京，升幽州為南京，改南京為東京，改新州為奉圣州，改武州為歸化州，對遼朝行政區劃實施大規模的更新與改化，使遼初分州建官得以定型。圣興時，經過鼎盛時代的調整與改造，遼朝分州建官趨于穩定，從而形成“總京五，府六，州、軍、城百五十有六，縣二百有九，部族五十有二，屬國六十”的局面。遼朝實施行政區劃之中央集權統轄模式，徹底改變了唐及其以前對中國北疆民族區域控制的統轄模式，成功實現中央集權統轄模式的變革。

回溯遼以前諸朝對中國北疆民族區域的統轄模式，其與遼朝截然不同。先秦時，中國北疆民族區域社會秩序混亂，相互攻伐，此消彼長。春秋戰國時期，中國北疆民族區域的林胡、樓煩、東胡、山戎等仍“各分散居溪谷，自有君長”，“莫能相一”。秦北逐戎狄后，筑長城，設邊郡，移民戍邊，迫使匈奴“不敢南下而牧馬”，然秦所設諸郡僅局限于長城南北一帶，并未深入匈奴、東胡等中國北疆民族區域的腹地。漢武帝“內興功利”，“外事四夷”，功績卓著，然其中央集權統轄模式仍未深入匈奴、烏桓、鮮卑等中國北疆民族活動區域，唯宣帝時，匈奴呼韓邪單于降漢，初步實現漢與匈奴間的藩屬體制。魏晉南北朝時，中國北疆民族區域社會進入民族大遷徙大融合階段，匈奴、鮮卑、羯、羌、氐等族紛紛入主中原，建立割據政權，盡管有西晉、北魏的短暫統一，然而對中國北疆民族區域的管控頗為松馳，更無力將其中央集權統治延伸至中國北疆民族區域。隋朝時，突厥諸部面對隋朝強大的軍事壓力，紛紛向隋稱臣納貢，然漢朝時形成的藩屬體制未有較大改觀。唐朝控制中國北疆民族區域后，較之隋及其以前的局面大有改觀，實施“懷柔遠人，義在羈縻”、“全其部落，順其土俗”的政策，將具有羈縻性質的府州覆蓋于中國北疆民族區域，成功實現了羈縻而治的統轄模式，致使藩屬體制更加牢固，然而仍未實現中央集權統轄的模式。

唐朝羈縻而治統轄模式，至遼時卻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遼太祖“變家為國”后，以儒家思想為治國安邦的理念來改造中國北疆民族區域社會，統治模式依仿中原，設置五京道，實行中央集權體制，徹底改變了唐及其以前統一王朝的藩屬體制，成功實現中國北疆民族區域社會統治體制的轉型，將中國北疆民族區域社會完全納入到統一王朝的中央集權體制統轄模式之中。遼朝的這種中央集權統治模式為金元清所繼承，成為中國北疆民族區域統治模式的樣板。金代遼后，于地方上雖保留有猛安謀克及部族、乣等東北女真族特有之軍事組織形式，然而所施行的路、府、州、縣四級中央集權體制統治模式卻是地方統治模式的主體。元代金后，對“祖宗根本之地”的中國北疆民族區域設置嶺北行省管轄，仍實施中央集權體制的統轄模式，與遼金者如出一轍。

總體說來，無論從統一王朝與中國北疆民族之關系觀之，還是從中國北疆民族發展譜系觀之，中國北疆民族契丹族所建立的遼朝對中國北疆民族區域社會予以強烈之更新與改化，政治體制統轄模式與統一王朝一脈相承，實行中央集權體制統治模式，對金元清的中國北疆民族區域社會產生了深刻影響。

華夷同風：中國北疆民族對儒家思想與文化的崇尚與普及

雄才大略的遼太祖深諳“宣文教以章其化”的治國理念，建國伊始便確立以儒家思想為治國安邦的主體思想，致使“尊孔崇儒”文教政策在統治地域內得以廣泛施行。太宗時，繼續貫徹遼初既定的文教政策，滅晉時，盡“取晉圖書、禮器而北”，加強遼朝的儒家思想文化建設。圣宗常“游心典籍，分解章句”，十分重視儒家思想文化的傳播與普及，終致契丹社會迎來“中興盛世”的局面。興宗繼承先皇遺志，重用儒臣，使得遼朝儒家思想文化得以延續與發展。道宗在儒家思想文化熏陶下，“觀書通其大略，神領心解”，還敕命燕國王耶律延禧抄寫“《尚書·五子之歌》”，“命知制誥王師儒、牌印郎君耶律固傅導燕國王延禧”。遼朝統治者為了實現以儒治天下的愿景，下令上至皇戚貴胄，下到黔首黎庶，均須崇尚與普及儒家思想與文化。遼朝不僅于統治域內形成較為完整的官學教育體系，尤其是于中國北疆民族區域設置地方官學更是前無來者，甚至將其州學推廣至杭愛山脈的東北麓、鄂爾渾河流域的大漠西北深處，而且還大力推行科舉制度，將“五經”及其注疏作為科舉考試的出題內容，甚至允許中國北疆游牧民族士人參加科舉考試，這些教育措施無疑有力地推動了儒家思想與文化在中國北疆民族區域的崇尚與普及。

正因如此，至圣興道時代，遼朝出現了“禮樂交舉，車書混同”、“勒石能銘，登高能賦”的儒家文化繁盛景象，徹底改變了契丹人“草居野次，靡有定所”的儒家文化落后狀態，以至于道宗欣喜地道出“吾修文物，彬彬不異中華”的慨嘆。“尊孔崇儒”已然成為遼朝社會生活的時尚，由此北方游牧民族士人多有文集行于世。在遼朝社會生活中，不僅遼朝諸帝、后妃上尊號、謚號時常選取“孝”、“仁”、“德”、“智”、“信”等字詞來表述儒家思想內涵及體現帝王文治武功的溢美之辭，而且遼朝權貴為后嗣取名時亦常借用儒家文化“三綱五常”的要素，致使“于國忠也，于家孝也，于民惠也，于官廉也，于人信也”的儒家倫理道德行為規范大顯于遼朝社會生活之中。

遼朝統轄中國北疆民族區域之前，像遼朝這樣大規模地向中國北疆民族區域傳播儒家思想與文化者，絕無僅有。縱觀中國古代歷史，對邊疆民族區域實施教化發軔于商代，遙遠的邊疆民族皆“來享”、“來王”，接受商之教化。春秋戰國時，孔子提出“遠人不服，則修文德以來之”的“有教無類”教化思想，視天下若一家，用儒家思想教化邊疆民族。秦時，秦始皇為了維護“天下一統”局面，對待邊疆民族教化上，不僅要求“書同文字”，而且還要求邊官推進邊疆民族移風易俗，實現“黔首改化，遠邇同度”。漢時，漢武帝亦詔諭邊官“總方略，壹統類，廣教化，美風俗”，引導教化邊疆民族向慕儒家思想與文化，但就實際效果而言，相當不理想，中國北疆民族社會仍處于“政教不及其人，正朔不加其國”的非儒化之狀態，僅僅起到匈奴“不敢南下而牧馬”的作用。魏晉南北朝時，盡管諸政權之帝王雅好儒家思想與文化，并致力于向邊疆民族區域傳播與普及儒家思想與文化，然因諸種因素制約，其成效遠未達到至善至美的程度。烏桓、鮮卑、柔然等族仍秉持舊俗，鮮知儒家思想與文化。隋時，隋煬帝雖信心滿滿地提出“混壹車書”的教化愿景，亦基本達成“無隔華夷，率土黔黎，莫不慕化”的局面，然中國北疆的突厥等族僅僅是“慕義向華”而已，實未達成儒家思想與文化的認同。唐時，太宗致力于“以文德綏海內”，亦達成“胡、越一家，自古未有也”的盛世局面，然就突厥、回紇而言，成效甚微，仍沿襲“賤老貴壯，寡廉恥，無禮義，猶古之匈奴也”的現狀。

總體說來，遼以前諸朝無不致力于中國北疆民族區域的儒家思想與文化的傳播與普及，然并未能在中國北疆民族區域有效地建立起地方官學體系，隋唐以來施行的科舉制度亦未能惠及中國北疆民族區域，深入貫徹“尊孔崇儒”的文教政策也僅僅是統治者的美好愿景。

經過有遼一代對中國北疆民族區域的儒家思想與文化的傳播與普及，中國北疆民族區域的儒家思想與文化面貌開始煥然一新。女真人滅遼建金朝后，依遼故事，確立了以儒治國的基本國策，“自京師至于郡邑，莫不有學，使秀民得以講道藝其中”。同時，還開科取士，“號為南北選”，并確立鄉、府、省、御四級考試制度，沿用至金末而不輟。元朝時，承遼金之大統，“尊孔崇儒”沿襲而不墮，元世祖“命開平守臣釋奠于宣圣廟”，“命置諸路學校官”。成宗時，詔“上都、大都、諸路府、州、縣邑應設廟學、書院，照依世祖皇帝圣旨”。對此，上都留守賀勝為將儒家思想與文化傳播與普及于中國北疆民族區域，“始大為學舍，禮儒師以風化之”。清朝時，統治者仍非常重視儒家的文治教化，導致“有清學校，向沿明制”。總體說來，金元清諸朝于中國北疆民族區域傳播與普及儒家思想與文化上，沿遼不墮，興而通達，雖然存在由固有舊俗向儒家文化轉變的特性，但是取得的成效令人矚目。可以說，金元清諸朝在中國北疆民族區域傳播與普及儒家思想與文化方面能取得如此成功，無疑是大惠于遼，遼朝在中國北疆民族區域傳播與普及儒家思想與文化方面功不可沒。

漢唐遺憾：中國北疆民族對東亞秩序的改造與重建

隨著大唐帝國的崩塌，“居四戰之區”的契丹人開始著手籌劃東亞秩序的改造與重建。遼朝東亞秩序的改造與重建，始于太祖為夷離堇時，經過太祖對阻卜、術不姑、西夏、黨項、吐谷渾、回鶻的連年經營，遼朝的北疆、西疆均得以有效控制與管轄。繼之，太祖雖“頗有窺中國之志”，“慮渤海踵其后”，故東滅渤海，以解“南進”的后顧之憂。可惜的是，太祖尚未完成既定的東亞秩序的改造與重建便駕崩于扶余城西南之行宮。太宗繼續奉行太祖朝東亞秩序的改造與重建，其經略重點傾向于南方之中原。太宗利用中原五代更替混亂之機，對后晉高祖石敬瑭恩威并施，迫使后晉獻上“燕云十六州”，又利用后晉出帝“不稱臣而稱孫”的逆舉，南伐滅晉，初步實現了遼初的既定戰略方針。

北宋統一中原后，欲圖收復燕云以遏制契丹，終因“高梁河之戰”、“雍熙北伐”之敗，轉而篤行“守內虛外”政策，宋真宗時與遼簽訂“澶淵之盟”，從而失去了東亞秩序改造與重建的話語權。遼興宗時，這種態勢進一步強化，出現了宋朝的“歲幣稱‘貢’”局面，宋朝徹底失去東亞秩序改造與重建的話語權。

遼圣宗解決與宋關系后，將主要精力轉向了高麗。早在太宗時，朝鮮半島上的王氏高麗統一新羅、后百濟之后，推行“北進政策”，其勢力逐漸推進至鴨綠江流域。對此，遼朝發動三次大規模的伐高麗戰爭，雖然未能實現滅亡高麗和統一朝鮮半島的目的，但迫使高麗“稱藩納貢”“奉遼正朔”，由此遼朝與高麗建立起宗藩體制統轄模式。

征服西夏是遼朝改造與重建東亞秩序的另一戰略目標。起初，黨項羌李氏歸附唐宋，為唐宋定難軍節度使，宋封李繼捧為夏王。宋太宗時，欲將夏朝統治區變為直轄行政區，導致李繼捧族弟李繼遷起兵叛宋。李繼遷的策略是既“如契丹請婚”，愿“永作藩輔”，又承納宋“賜姓名”，向宋“奉表歸款”，利用遼宋間矛盾以求自保。直至遼興宗時，夏朝才“遣使乞依舊稱臣”，“進誓表”，正式確立遼夏臣屬關系。

總體說來，經過遼朝君臣的不懈努力，遼朝最終實現了太祖的改造與重建東亞秩序的美好愿景，然遺憾的是，遼朝以前的漢唐王朝對朝鮮半島所實施的郡縣直轄統治模式，至遼朝時卻出現全然改變，遼朝與朝鮮半島區域政權之間確立了宗藩體制統轄模式，徹底改變了漢唐以來的直轄狀態，漢唐遺憾已然不可避免。遼朝的宗藩體制統轄模式之影響相當深遠，直至清朝末年才宣告終結。

回望中原與朝鮮半島的關系，可追溯至箕子朝鮮時代，“殷道衰，箕子去之朝鮮”，“衙門官制衣服，悉隨中國”，周武王“封箕子于朝鮮”，箕氏朝鮮成為西周侯國。此后，箕氏“侯準既僭號稱王，為燕亡人衛滿所攻奪”。武帝滅衛氏朝鮮后，置樂浪、玄菟、真番、臨屯等郡縣以統轄之，實現了中央集權統治體制模式。東漢時，仍設樂浪郡直轄之。桓、靈之末，“公孫康分屯有縣以南荒地為帶方郡”，直轄狀態仍未改變。南北朝時，隨著高句麗南侵樂浪、帶方，中原統一王朝直轄勢力幾乎退出朝鮮半島。隋文帝一統天下后，面對朝鮮半島的高句麗、新羅、百濟政權，雖先后四征高句麗，然而尚未達到令高句麗“謹守臣禮”的目的。唐取代隋后，終滅高句麗、百濟，“乃分其地置都督府九、州四十二、縣一百，又置安東都護府以統之”，導致高句麗遺民已然成為唐朝郡縣下的編戶齊民，然開元年間，隨著安東都護府遷往遼東，玄宗為牽制渤海政權，“敕浿水以南宜令新羅安置”，新羅便據有百濟之地及高句麗南境。爾后，新羅、渤海以“泥河”為界，漢唐以來中原統一王朝的直轄勢力基本退出朝鮮半島。

經過有遼一代對朝鮮半島秩序的改造與重建，雖然與朝鮮半島區域內政權確立了宗藩體制統轄模式，但并未能實現漢唐以來的中央集權統轄模式，這成為漢唐之遺憾。金朝取代遼后，繼續沿用宗藩體制統轄模式。金太宗謂赴高麗使臣曰：“高麗世臣于遼，當以事遼之禮事我”，要求“凡遣使往來當盡遼舊”，“一依事遼舊制”，此種宗藩體制統轄模式一直維持至金末。明朝時，明太祖“遣使賜璽書”，而高麗國王“表賀，貢方物，且請封”，“行洪武年號”，這標志著明朝與高麗正式建立了宗主國與藩屬國的關系。李氏朝鮮取代王氏高麗后，太祖李成桂“遣使表慰，并請更國號”，明朝對新立之李氏朝鮮繼續奉行高麗時的宗藩體制統轄模式。清朝取代明朝后，李氏朝鮮仍奉清為宗主國，清太宗“敕令去明年號”，“奉大清國正朔”。清朝對李氏朝鮮所施行的宗藩體制統轄模式直至清末。

綜上，從長時段考察中國北疆民族區域社會的嬗變歷程，無論鼎革體制，還是華夷同風，抑或是東亞秩序的改造與重建，遼朝均扮演了重要角色，可以說遼朝徹底改變了漢唐以來的東亞秩序，使中國古史譜系的發展在遼朝時發生重大轉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