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社會科學院歐洲研究所副研究員 楊解樸
德國兩大主流政黨受到其歷史傳統、意識形態和運行機制等因素的制約,在國內外環境發生變化、選民偏好也隨之發生變化的情況下,沒能很好地調整政策方向,呈現出弱化和衰落的趨勢。而選擇黨和綠黨則抓住了選民偏好的變化并成功適應和進行塑造,在政治光譜的兩端實現了崛起,造成德國碎片化的政黨格局。德國碎片化的政黨格局不僅給聯合政府的存續和德國政治穩定帶來不確定性,還對德國為歐洲一體化提供動力的意愿產生了消極影響。
根據德國政黨研究專家尼德邁爾(Oskar Niedermayer)對不同類型政黨格局的定義,所謂“兩黨占優勢”的政黨格局是指議會中的第一大黨和第二大黨議席相加超過某一確定的最小規模,它們之間沒有大規模比例的不對稱,且與第三大黨保持足夠大的差距;所謂多元化的政黨格局是指在議會中的政黨數量不超過5個,且不屬于“一黨獨大”或“兩黨占優勢”的政黨格局。碎片化的政黨格局與多元化的政黨格局的區別在于,當議會中有效政黨的數量超過5個,即為碎片化的政黨格局。
2017年聯邦議院大選后,德國出現了碎片化的政黨格局:首次有6個政黨進入德國聯邦議院,聯盟黨(基督教民主聯盟及其在巴伐利亞州的姊妹黨基督教社會聯盟的總稱)和社會民主黨(下稱“社民黨”)的議席相加占比為56.3%(沒有達到總議席的三分之二);民粹主義政黨德國選擇黨作為第三大黨進入聯邦議院,獲得94個議席,占總議席數的13.3%,超過第二大黨社民黨所占議席的一半。歷盡波折、勉強組閣的德國兩大主流政黨——聯盟黨和社民黨,非但沒能實現重振,還大有繼續衰退之勢。
2018年年中,德國聯邦政府內部因難民政策分歧而引發的執政危機更是削弱了民眾對政府的信任。2018年9月初,選擇黨的民調支持率超過社民黨,這對一個老牌主流大黨而言是災難性的。此后,兩大執政黨在2018年秋季巴伐利亞州和黑森州的兩場州議會選舉中接連失利,選民繼續流失。在2019年5月的歐洲議會選舉中,聯盟黨獲28.9%的選票,而僅獲得15.8%選票的社民黨則被綠黨超越。社民黨在與歐洲議會選舉同日舉行的不萊梅州議會選舉中同樣遭遇慘敗,其在不萊梅州長達73年的執政地位被基民盟終結。
此次歐洲議會選舉又進一步固化了德國碎片化的政黨格局。一方面,選擇黨在2017年首次進入聯邦議院后,在2018年又成功進入所有16個聯邦州議會,在此次歐洲議會選舉中,其得票率相較于2014年再次穩步攀升,在德國政黨體系中站穩了腳跟。另一方面,德國綠黨也實現了崛起,在此次歐洲議會選舉中超過社民黨,一躍成為德國第二大黨后,其民調支持率進一步飆升。2019年6月,多家機構民調結果均顯示綠黨的支持率已超過聯盟黨,大有成為第一大黨的趨勢。
進入聯邦議院的另外兩個政黨——自民黨和左翼黨民調支持率分別為8%和7%,均低于2017年大選時的10.7%和9.2%。自民黨一度被指責為造成組閣一波三折的罪魁禍首,至今其聲譽仍舊沒有完全恢復過來,在本次歐洲議會選舉中,獲得5.4%的支持率;左翼黨內斗升級,內耗不斷,致使選民流失,在本次歐洲議會選舉中獲得5.5%的支持率。
總體來看,此次歐洲議會選舉使德國碎片化的政黨格局進一步固化:主流政黨體系進一步弱化、選擇黨站穩了腳跟、綠黨則實現了強勢崛起。目前,主流政黨體系的弱化和政治版圖的重組不單單發生在德國,很多歐洲國家的民主體制都在經歷類似的變化。只是由于德國經濟的長期繁榮和默克爾政府的相對穩定,才讓人們忽視了德國主流政黨內部的矛盾。而隨著默克爾時代行將結束以及各個政黨的發展變化,這些矛盾集中爆發,導致碎片化的政黨格局進一步固化。
在西方政治體制中,選民的偏好即普通民眾的利益和意志,決定著政治的基本走向。各政黨的政治主張與政治制度的設計大多是以滿足選民的利益和意志、爭奪最大數量的選民為主旨的。德國政黨格局發生變化的重要原因之一就是主流政黨沒有適時地調整政策以適應選民偏好的變化,而選擇黨和綠黨則抓住了選民偏好變化的時機,及時調整了自己的政策。
第一,選民偏好的變化給兩大主流政黨帶來信任危機。隨著世界的發展和社會的進步,選民的偏好也在不斷發生變化,且日益多元化。德國兩大主流政黨所推行的政策在適應和塑造選民偏好方面經常無法達到預期效果,有時甚至適得其反,導致在選民中喪失信任,這是兩大政黨走向衰落的重要原因之一。
二戰后,德國兩大主流政黨——中右的聯盟黨和中左的社民黨為適應選民偏好、最大限度地爭取選民、覆蓋不同選民的需要,政策不斷趨中,雖取得了一定成效,但也帶來了負面效應。一方面,選民認為輪流執政的兩大政黨在對同一社會問題的處理上往往大同小異,哪個政黨上臺都對自己影響不大,造成了選民對政治參與的冷漠和選民的流失;另一方面,不斷趨中的政策無法精準對接選民個體的偏好,造成部分選民改投其他政黨。這種政策趨同在默克爾時代表現得更加突出。默克爾的中間路線一直遭到基民盟成員及其姊妹黨基社盟的詬病,同時也是導致其黨內支持率和民眾支持率一路下滑的重要原因之一。
作為輪流執政的兩大主流政黨,它們也沒有很好地利用其政治動員力量塑造選民的偏好。德國前總理施羅德在任期間,希望通過“哈茨改革”重塑選民對福利國家的偏好,但他的改革損害了其核心選民的利益,遭到強烈抵制和批評,被迫提前下臺。在難民危機開始前,默克爾和基民盟的支持率都維持在較高的水平。難民危機到來后,默克爾的難民政策在經歷了舉國洋溢著歡迎氣氛的初期階段后,選民的偏好發生了變化,“政治正確”的原則不但沒能塑造選民在接收難民方面的偏好,反而導致聯盟黨在2017年大選中遭遇歷史性重創。而2018年勉強組成大聯合政府后,由于聯盟黨和社民黨之間、聯盟黨內部矛盾紛爭不斷,迄今還沒有成功塑造選民的偏好。
第二,選民偏好的變化為其他政黨的崛起提供了機會。選民的偏好并不是靜態的,而是隨時間和外部環境的變化而變化的。近年來,德國政治、經濟、安全、社會、氣候、文化等環境的變化引發了選民偏好的變化。對選擇黨來說,一系列選民偏好的變化給它提供了適應和塑造選民偏好的機會。一是現代化、全球化和歐洲一體化給德國帶來了機遇和增長,但也帶來了負面效應,造成部分行業的從業人員面臨轉崗、失業或提前退休。因而在此過程中利益受損的民眾會改變偏好,成為反全球化、反歐洲一體化和貿易保護主義的支持者。二是在連續遭遇歐債危機、難民危機、恐怖襲擊等一系列危機后,德國民眾對執政的主流政黨的信任度降低,社會不安全感和心理不平衡感上升,民族主義和反歐情緒有所抬頭。三是德國貧富差距變大、東西德地區發展不平衡,使得社會地位呈下降趨勢的選民的偏好逐漸改變,其中之一就是要懲罰政策不力的執政黨。選擇黨很好地利用了這些偏好的變化,將民眾的挫敗感轉化為集體憤怒,通過其政治綱領為民眾描繪出重新制定游戲規則的愿景,而這些民眾也在追隨選擇黨的道路上找到了歸屬感。
對綠黨來說,應對全球氣候變化、呼吁保護環境的綠色環保運動為它提供了適應和塑造選民偏好的機會。2018年夏天,歐洲炎熱異常,瑞典女孩發起了全球氣候罷課運動,得到了包括德國在內的全球100多個國家和地區的學生的積極響應。這項活動激發了德國民眾關注地球未來和生活方式的社會文化運動,并且進一步上升到在社會中對更大公平的爭取。
在德國民眾對傳統主流政黨失望又不愿意將選票投給選擇黨的時候,這一社會文化環境的變化為綠黨帶來了機遇。綠黨抓住這一機遇,在適應選民偏好的同時,也塑造了選民的偏好。例如,在競選綱領中列出了一系列嚴格的環保規定和構建公民社會、加強社會管理的倡議。綠黨的政治主張得到了很多青年人的支持。
總的來說,社會的發展和變化也推動了選民偏好的變化,能否抓住時機適應和塑造選民偏好,成為政黨能否成功發展的決定因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