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里的歐洲：英雄時代

郝景芳

還在清華上學時，我們按照歷史順序，走過一串城市，邁錫尼、雅典、羅馬、米蘭、巴黎、倫敦、佛羅倫薩、馬德里、維也納、柏林，它們是不同歷史階段的文明中心。一路走下來，穿過大半個歐洲，三千年時光。

我把這次旅行叫做“行走歐洲史”。

選擇這些歐洲文明的古都，一方面因為我們的興趣，另一方面因為我們是兩個窮學生，想要旅行得充分，就要選擇廉價航空多、公共交通發達的地方，而這些地方剛好是各個首都——文明古都。

歐洲的文明與中華文明不大相同，歐洲沒有真正統一過，因而沒有固定文明中心。從最早發源的地中海，到亞平寧半島，到基督帝國，到最先突破中世紀的西歐，到海上帝國，再到日耳曼的崛起，歷史是在許多個民族、許多塊區域間交替上升。在每一段歷史中，天才往往會在同一個時間集中出現在同一個區域，如同地圖上點亮一盞燈塔。這樣的歷史有清晰的脈絡，從南到北，從古典到宗教，每個時段有一個城市成為中心。我們想找出的就是這燈塔的路線。

邁錫尼

我們的第一站是邁錫尼，它是歷史在三千年前分岔的結點。

尋訪歐洲歷史，心里的第一個問題就是歐洲文明和我們為什么會不一樣。十九世紀，當兩種文明碰撞相遇，炸得一片狼籍，人們能考慮到高明與落后的技術差異，但難以顧及更多。

現在戰亂消散，歷史輕舒一口氣，透過塵煙回顧，我們赫然發現，兩種文明這整整三千年都是不一樣的。它們在三千年前有很大的相似之處，但在那之后便分道揚鑣。

三千年前的歐洲文明高峰在邁錫尼。邁錫尼文明是古希臘青銅時代的盛世，時間大約為公元前十六世紀到公元前十二世紀，無論從時間跨度還是文明習俗上看，都和我們的商朝有很多相似之處。

邁錫尼是古希臘最早的高峰，古希臘是歐洲最早的高峰。邁錫尼衰落了，但它一直沒有消失。它始終存在，成為歐洲一代又一代人心中的傳奇。

每個文明都有自己心目中的上古黃金時代，我們有堯舜禹，歐洲人有特洛伊。不了解特洛伊與邁錫尼，就不了解歐洲十八世紀之后的許多理想。

史詩時代

史詩從開天辟地開始。

傳說中，宇宙中最先產生的是混沌，混沌中產生了大地蓋亞，她又生出了繁星的天空，天空名叫烏拉諾斯，烏拉諾斯和蓋亞交合，生出了世間眾神。

眾神是世界的開端。其中有一些被父親烏拉諾斯憎惡，藏到大地的隱秘處。烏拉諾斯稱他們為提坦，意思是緊張者。

母親蓋亞覺得不滿，鼓勵他們反叛，他們都很恐懼，只有叫做克洛諾斯的小兒子敢于承擔。克洛諾斯埋伏起來，手持鐮刀，待天神父親與大地母親交合，從埋伏處伸手割下天神的生殖器，拋入大海。

克洛諾斯成為第二代主宰之神，他捆綁了父親的兄弟，娶了蓋亞和烏拉諾斯的一個女兒瑞亞，生了許多兒女。因為害怕遭遇到與父親同樣的命運，他將兒女們一一吃進肚子。

瑞亞可憐兒女，就悄悄與天和地商量，將最小的兒子宙斯藏起，給克洛諾斯一塊石頭吞下去。待宙斯長大，他釋放了天神的兄弟，因此獲得了強大的力量。他最終推翻了父親的統治，成為第三代主宰之神，他的力量是宇宙中最強的，從此成為眾神之王。

神與人的歷史開始了。宙斯和眾神住在奧林匹斯山上，在云端喝酒，看護世間悲歡離合。

此時的大地上已經有人類居住，人類是脆弱的小小生物。普羅米修斯給人類盜火，宙斯因此而憤怒，懲罰普羅米修斯。宙斯不愿把不滅的火種授予住在大地上的會死的人類。

宙斯生下人間眾神。他與墨提斯結合，生下智慧女神雅典娜，又與忒彌斯結合，生下秩序女神、正義女神、和平女神和命運三女神。歐律諾墨為宙斯生下美惠三女神，摩涅莫緒涅為宙斯生下九個繆斯女神，而勒托生下太陽神阿波羅，赫拉生下戰神阿瑞斯。

除此之外，還有大大小小各種神明，人間的事務就這樣被眾神主宰。

神與人可以通婚，生下的子女仍然是神，或者是半人半神的英雄，神明不死，英雄充滿神力卻會死，神與英雄的隊伍不斷擴充，時間越流逝越龐大而壯觀。

諸神在天地穿梭，赫爾墨斯成為眾神的信使，大力士赫拉克勒斯完成了人間最困難的十二件任務。英雄無畏而壯烈，他們是神的子女，是神與人的橋梁，從一出生就注定活得轟轟烈烈，生來就是為了勇敢和光榮而活，戰斗到死，死得充滿光榮。

最偉大的英雄有阿基琉斯——殺人無數的獅子般的勇士，女神忒提斯和帕琉斯的兒子，埃涅阿斯——羅馬的奠基人，女神庫特瑞亞和英雄安科塞斯的兒子，和奧德修斯——堅強的戰士和旅人，神女喀耳刻和卡呂普索鐘情的愛人。

他們就是我們要尋找的人。

歌者

寫下這一切的是歐洲的第一個詩人和歌者：赫西俄德。赫西俄德生活在公元前8-9世紀，在他生活的時代，詩人就是歌者，歌者就是詩人。

赫西俄德寫作的長詩《神譜》是歷史上最早的長詩之一。他將眾神的故事編入歌中，用阿波羅的豎琴對眾人吟唱。他說一切來自天啟。在《神譜》的開頭他寫道：“曾經有一天，當赫西俄德正在神圣的赫利孔山下放牧羊群時，繆斯教給他一支光榮的歌。”

在傳說中，繆斯是掌管藝術的女神，她們是宙斯的女兒，九位繆斯掌管音樂舞蹈詩歌和天文。她們在山上顯靈，授意詩人，唱出神與人的歷史。

詩人的詩囊括了天地萬物，從宇宙洪荒、創世到人類的誕生，從天地到奧林匹斯山的俯瞰，脈絡眾多，線索復雜。后人無數次從這些故事中汲取靈感，希臘戲劇的題材都來自于這些神話和傳說。

神話是一切的總括，在純然的初期，神話是歷史，是政治，是文學，是自然，是藝術，是美和善所由來。詩人在吟唱中，聽眾在聆聽中，一切都在統一的框架中得到合理的解釋，世界還不像后世那樣支離破碎。

眾神在空中，在山嶺和皇宮，人類看不見他們，但相信他們。他們就是那時的歷史。

公元前8世紀是希臘文明開始發光的世紀。

在此之前，最早的文明痕跡屬于希臘愛琴海上的克里特島：米諾斯文明，公元前3000年至前1450年。

米諾斯文明衰落之后，文明的輝煌轉到大陸邁錫尼，邁錫尼文明消亡之后，曾有接近4個世紀的“黑暗時期”——文字失落，遺跡減少，器物缺乏，在考古的歷史上空寂黯淡。

這400年間歇的失落在考古上仍然是謎，而在那之后文明的重新爆發也依然帶著神秘。人們只知道，隨著器物和藝術品的蓬勃涌現，文明重新開始發亮，詩歌也開始在時空綻開。

詩歌的綻開意味著歷史的綻開，如果沒有詩歌的記載，英雄時代的文明就注定已湮沒，永遠不會有人記起。詩人生活在公元前8世紀，但他們吟唱的傳奇屬于更早的往昔。

說歐洲文明從希臘開始，有多重原因。一方面是時間的衡量：克里特島發現的文明遺址是歐洲最早的文明痕跡;一方面是精神傳承：歐洲現代的哲學和藝術傳承自希臘，還有就是歐洲的名字：歐洲，歐羅巴，原本是亞細亞國家腓尼基一位公主的名字，公主被宙斯看中，誘拐至克里特島，從而出現歐洲和亞洲的分界。

可以說，沒有神話，就沒有歐洲。

英雄

英雄時代的文明屬于邁錫尼文明，它是僅次于克里特島上的米諾斯文明的最古老文明。學者們相信，邁錫尼宮殿中曾經居住的就是詩中曾有的英雄。

今日的邁基尼只是一個小村子，距離雅典并不遙遠，尋訪起來卻并不方便。從雅典的長途汽車站坐將近兩個小時長途車，能來到它旁邊的一個小鎮子。再走上兩公里，才能到達山上遺址的邊緣。

小鎮寧靜可人，有一條狹長的小路穿過田野通向遺址，正午陽光下，路上空無一人。

邁錫尼在希臘伯羅奔尼撒半島，古代的大道從這里進入阿爾戈利斯平原。駐守大海附近，高踞山頭，俯瞰整片平原大陸，加之位于一條深谷邊緣，地勢易守難攻。

今日幸存的邁錫尼是一片廢墟，無法看出當日的輝煌。宮殿城墻內幾乎沒有任何齊腰高的東西保留下來，從山下向山上眺望，只能看到一圈圈殘垣沿山而上，碎石城墻，低矮殘破，盤旋在藍天之下，繞成山的腰封護甲。

邁錫尼文明在古希臘傳說中是英雄時代的尾聲。

在柏拉圖描述的希臘神譜中，人類經歷過幾個時代：黃金、白銀、青銅、英雄和黑鐵。

黃金時代的人無憂無慮，不會衰老，死后成為仁慈的守護神;白銀時代之人嬌生慣養，無法控制感情，消失后成為漫游的魔鬼;青銅時代的人殘忍粗暴，相互廝殺，高大又可怕，死后墮入陰森的冥府;英雄時代之人就是傳說中的邁錫尼英雄，他們半人半神，高尚公正，勇武有力，死后被宙斯送往極樂島;黑鐵時代之人則墮落庸俗，為生活苦惱，相互敵視，靠欺騙橫行于大地。

邁錫尼的英雄們處在英雄時代，自那之后直到我們今天都屬于黑鐵時代。

黑鐵時代的人朝生暮死，不能和荷馬史詩中描述的英雄們相提并論。傳說中，英雄時代的人為了榮耀而活。光榮地戰斗，光榮地死。

遺跡

邁錫尼遺址在1874～1876年由德國人海恩利奇·施萊曼發現。他是古典日爾曼學者，白手起家的百萬富翁，在19世紀考古學大興旺的推動之下，憑借直覺和對荷馬史詩的準確理解在此挖掘，開啟了這片不為人知的沉睡的世界。

雖然希臘學者之前已經發掘了宏偉的獅子門，但施萊曼發現的富人墓葬才證明了荷馬史詩的記載。

富人墓葬是遺址城墻外山坡較靠下方的兩座墓葬。參觀的游人先到這里，再隨山路拾級而上。從烈日下的一道窄門可以進入阿伽門農墓，墓穴高而森嚴，圓錐形的墓室，墻壁平整，巨大粗礪的石塊向頭頂傾斜，在頂上交于一點，逼人仰視，驚嘆不已。墓穴空空如也，出土的文物存放在博物館內，此處只留下空曠的圓錐，黑暗莊嚴。

邁錫尼文明是偉大的宮殿文明，戰斗與宴會的習俗與商朝十分相似。同樣有尚武好飲的習慣，同樣有大規模修建的城池，華美厚重的青銅器給兩個以戰斗著稱的王朝無與倫比的豪華氣度。

邁錫尼王朝統領希臘半島數個世紀，出過多位有名的國王，有各種傳奇或罪惡的故事流傳后世。他們的最后一位君主是著名的阿伽門農，他率領百萬希臘大軍遠赴小亞細亞，攻打特洛伊城，經過十年鏖戰，無數犧牲，最終才利用木馬偷襲，大火焚城，凱旋而歸。

他在班師之后死于自己的宮殿，給強盛的時代畫上了突兀的休止。

英雄時代此后漸漸消亡。

史詩

對特洛伊戰爭的最好記錄莫過于荷馬史詩。

荷馬史詩是偉大的詩。它不只是在歷史中偉大，而且以今日的眼光看來，仍然是一部偉大的詩。它的優美、精湛和氣度都堪稱杰作，值得反復閱讀，十七世紀批評家萊辛為之寫了著名的《拉奧孔》，加以盛贊。

荷馬史詩記錄了特洛伊戰爭和邁錫尼文明最后的光華。它不是唯一一部記錄英雄傳說的詩作，但它是那個年代最杰出的詩作。它大約形成于公元前八世紀，距離英雄時代消逝已經過去四百年。

從邁錫尼文明覆亡的公元前一千二百年到荷馬所在的公元前八百年，在考古學上被稱為希臘歷史的“黑暗時代”。文明大大退化，沒有超越時間的遺跡，只有零星器物留存。在黑暗時代中，人們沒有書寫的文字，只有口傳的歷史通過背誦延續，按照規則譜成適合記憶的詩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