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裴長洪 劉斌
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以前,全球貿易增長速度一直快于GDP增速,有時甚至高達GDP增速的兩倍。但自國際金融危機以來,全球貿易增速明顯落后于經濟增速。世界進出口總額占世界經濟GDP的比重由金融危機前的接近50%,迅速下降到2018年的不到40%,倒退到21世紀初的水平。金融危機后,全球生產分工受到嚴重沖擊,經濟全球化進程進入減速轉型新階段。盡管在中美貿易摩擦的陰霾下,中國對外貿易仍然“韌性”十足,2018年中國出口保持了10%的增速,2019年1月份出口同比增長14%。
一是從生產鏈的協調成本看,產品生產環節的“區域化”分離是全球生產分工格局的主要表現形式,隨著跨區域鏈條的不斷延伸,生產一項最終產品可能會涉及多次中間品的進出口以及頻繁跨境流動,產品“工序化”和“分段化”生產愈發平常。在生產最終品之前,中間品會經過生產鏈條的多個生產環節,產品“工序化”和“分段化”對生產鏈條不同環節間的協調和溝通成本產生“放大”作用?;ヂ摼W疏通了生產環節間信息流通的“脈絡”,縮減貿易的交貨時間,降低了企業進入國際市場的“門檻”,推動了全球生產分工的進一步細化。二是從生產鏈的信息成本看,大量文獻研究表明,信息技術的發展能夠打破信息不對稱等非正式性貿易壁壘(蒙英華和黃建忠,2008)。國界分割導致信息流通受阻提高了企業參與國際分工的“門檻”,信息流通障礙加大了企業參與全球生產分工面臨的不確定性,企業在獲取信息時面臨有效信息不足、質量不高、及時性不夠、信息同質等問題,無形中增加了企業貿易的隱性成本?;ヂ摼W的高速發展搭建起全球信息自由流動“橋梁”,“互聯網+貿易”的電子商務模式突破了時空限制,加速了各個經濟體之間的高速融合。
首先,互聯網可以促進全球價值鏈由“蛇形”生產模式向“蛛行”生產模式轉換,使得全球價值鏈分工體系更為扁平化,形成了既具有線性分層特性、又具有多節點交互的新型生產布局。其次,互聯網和跨境電商改變了全球價值鏈的要素結構。數據成為國際生產分工中的關鍵要素,國際生產分工的響應時間可被完整記錄。在經典的柯布道格拉斯生產函數中,勞動、資本是決定產出的主要因素。但當前數據已經成為生產函數中的關鍵要素。在傳統貿易理論中,由于實際貿易時間難以測度,其對全球價值鏈分工的影響也就很難判斷,出于簡化的目的,貿易時間這一變量往往被忽略。在全球價值鏈體系中,企業生產的響應時間可被“記錄”,企業庫存能夠實現最優化管理。全球價值鏈體系中的生產環節依托互聯網和數字技術完成,生產分工能夠實現即時響應。再次,互聯網和跨境電商改變了全球價值鏈的網絡關系。集身份認證、授權管理、責任認定于一體的的跨境電商促進了全球價值鏈的網絡信任體系的建立,提高了全球價值鏈分工的“韌性”。
互聯網和跨境電商使得大量非高生產率的中小企業進入國際市場成為可能,挑戰了新新貿易理論中“異質性主要體現為生產率差異”這一假設。不可否認,生產率的企業異質性很大程度上被證實對企業出口的影響巨大,企業生產率是企業進入國際市場的關鍵因素,在許多國外實證文獻中也得到了驗證。但是企業生產率既不能解釋所有國家的貿易現象,更不能解釋21世紀之后互聯網技術運用于商業交易條件下的貿易現象,新新貿易理論實際上已經滯后于貿易實踐的發展。正如習近平所說,中國的改革發展,沒有可以奉為金科玉律的教科書。近些年許多中國學者提出的“中國企業出口的生產率悖論”問題,實際上也是對新新貿易理論的質疑。因為,中國企業生產率的“同質性”是普遍的。在中國4000萬家中小企業中,有500萬家中小企業專注于國際貿易,出口額占中國出口總額的60%以上。2011年以來,在跨境電商平臺新注冊的企業中,中小企業與個體商戶數量占比超過90%。中國既存在數量龐大的同質性生產性企業群體,也存在大量綜合服務型外貿企業,它們創造的供應鏈商業模式,通過高速聯通的互聯網形成的社會分工網絡贏得了競爭力,數量龐大的同質性生產性企業因此進入國際市場。
全球化的第一次“解綁”主要是指生產者和消費者之間的空間分離。交通運輸的飛速發展使得消費者可以購買到任何地區的產品。第二次“解綁”則是指生產者之間的空間分離。運輸成本的進一步下降使得不同地區的生產者之間可以合作生產,國際生產分工成為可能。前兩次“解綁”過程主要發生在貨物貿易。當前互聯網和大數據可以實現全球化的第三次“解綁”,第三次“解綁”主要指服務貿易領域中生產者和消費者的空間分離。在傳統貿易理論中,服務貿易的生產和消費是同時發生的,在時間上具有不可分割性。因此服務要素是否能由生產者向消費者的即時傳輸是決定服務是否可貿易的最關鍵因素?;ヂ摼W為服務要素跨區域即時轉移提供了路徑,使得服務“生產”和“消費”的遠程交易成為可能,實現了服務“生產”和“消費”的區域分離,拓展了服務的可貿易邊界,延伸了服務的生產分工鏈條。
中歐班列的大量開行、國際陸港和海外倉庫的建立不僅開創了新陸地物流運輸的貿易方式,而且改變了以往“投資-生產-貿易”的傳統經濟合作形式,形成了“運輸物流-貿易-生產-運輸物流-貿易-生產”新的經濟循環形式和國際分工格局。貨物運輸不再是單純的空間位移,借助于發達的物流運輸體系,中歐班列構建了完善的分銷生態,通過運輸鏈、供應鏈、價值鏈的一體化,實現了國內生產商和國外消費者的直接對接,掌握了產品出關后的定價權,不但提高了企業出口在運輸環節的附加值,而且也提高了企業在分銷環節的附加值。
首先,中歐班列是“點對點”的出口模式,可以有效解決出口市場的信息不對稱問題,減少企業出口的不確定性和沉沒成本,降低了企業出口的門檻,促使更多企業特別是中小企業選擇出口,從而優化了出口的擴展邊際。其次,中歐班列能夠減少出口廠商的可變成本,增加企業的出口規模與貿易流量,進而優化了出口的集約邊際。相對于空運而言,中歐班列運輸成本更低,相對于海運而言,中歐班列速度更快。中歐班列全部采用標準集裝箱運輸,實現了各國間海關檢查檢疫的協作機制,一票到底、中途免檢,降低了“冰山運輸成本”,這對配送效率要求極高的全球價值鏈產業(電子、汽車等)顯得尤為重要。中歐班列“點對點”的出口模式可以選擇最優的運輸距離,可以避免海洋運輸過程中因氣候變化、海盜活動等因素導致的航線繞道。
今后的國際競爭更多地體現為供應鏈的競爭,中歐班列可以實現供應鏈的創新。中歐班列日行一班的高頻率滿足了國內生產商小批量、多頻度的運輸需求,有助于企業壓縮庫存投資,提高庫存周轉率,減少企業的資金占用,這對企業供應鏈管理十分重要。傳統的訂單式產銷模式(Build to Order)意味著企業只在接到訂單之后才開始安排車間生產,產品生產完畢后才進入運輸鏈條,產銷之間勢必存在時間差。中歐班列具備很強的分銷優勢,可以下沉到細分市場,企業可以通過精致化生產和零庫存管理提升市場的響應速度,保持物質流、信息流和資金流在生產中的同步,進而實現準時化生產,提高用戶的體驗。
自貿區的試驗既包括制度創新的測試,也包括企業創新的先行先試。從制度創新的視角看,制度創新是“頂層設計”與“摸石頭過河”認識論與實踐論的雙重體現。自貿區提供了金融、貿易、投資等領域一系列“試錯”機制。與2017版自貿區負面清單相比,2018版自貿區負面清單再縮短50條,減至45條,不到第一版負面清單的1/4,逐步實現了國內制度與國際高標準規則的融合。自貿區充分發揮示范效應,截至2018年5月,自由貿易試驗區已形成153項可復制、可推廣的改革創新成果。2018年自由貿易試驗區代表性制度創新中,既有中歐班列的貿易便利化議題,也涉及了供應鏈金融的改革問題,同時也包含了首次建立的服務貿易清單,自由貿易試驗區“試驗田”的作用充分彰顯。
許多經濟學家認為一個國家的產業結構和技術結構不是外生的,比較優勢具有極強的動態性特征。產業結構取決于要素豐裕度,在各種要素中,資本存量變化對一國要素豐裕度的影響最大,資本存量的積累取決于儲蓄傾向和經濟績效。近年來,中國已經發生了“要素密集度逆轉”,中國人口規模紅利的逐漸消失,人力資本紅利顯現。中國的儲蓄率居高不下,位列世界第一,資本要素積累明顯加快,企業技術創新能力明顯上升,資本技術密集型行業發展迅速,中國不但并未陷入所謂的“比較優勢陷阱”,而且內生性比較優勢的形成比美國還要快(裴長洪和劉洪愧,2017)。中國自由貿易試驗區更是成為人才、資本、技術和服務業集聚的新高地。
制度創新之所以能構成比較優勢是因為制度創新具有優化資源配置效率的潛在可能性。企業生產需要兩種不同的投入要素:一種是具有“私人物品”特征的投入要素,如資本、勞動力與中間品。該類產品由市場競價獲得;另一種是具有“公共產品”的投入要素,如制度,該類產品由政府提供。當企業進入國際市場時,企業競爭優勢不僅體現于第一類要素的稟賦,還體現為第二類要素的提供質量。制度質量不但影響第一類要素的供給能力,而且還對企業競爭力提升產生了不同的激勵和約束。因此,比較優勢一方面表現為企業參與國際競爭而建立起來的技術效率優勢,另一方面取決于政府提供的制度質量。
一是試驗優勢和制度優勢相互疊加。新業態的創新特別是顛覆式創新需要高昂的試錯成本。企業創新試驗的激勵需要制度的穩定性和連貫性,中國政治制度一個突出特點就是中國共產黨的領導體制是穩定的,政策是連續的,這在中國由經濟特區到各類經濟功能區再到自貿區的改革進程中體現得尤為明顯。良好的制度環境可以擴展自貿區內企業的可“試驗”的空間,降低了企業的試錯成本,提高了企業的創新潛力。二是制度優勢推動了資本技術等高端生產要素的再集聚,提高了分工效率。在全球價值鏈體系下,各經濟主體為實現自身利益最大化,傾向于在良好的制度環境中配置資源,優質要素可以通過“用腳投票”(跨地區流動)進行制度選擇。中國自由貿易試驗區的制度優勢會整合全球創新創業要素,形成人才、管理、技術、資本、服務等全球高端要素集聚優勢。
中美貿易摩擦可能是今后相當長時期內的“新常態”,僅從中美貿易不平衡角度觀察,重要的原因在于產業趨同化、市場同質化和規則差異化三個方面。發展和提升中國外貿企業國際競爭新優勢既是中國對外貿易長期發展的內在動力,也是緩解中美貿易摩擦的有效措施。
首先,互聯網技術和跨境電商可以有效緩解中美產業趨同化問題。改革開放以來,中美貿易特別是中國對美出口呈現“爆發式”增長態勢,中美產業的互補性是中美貿易穩定發展的根基,中國以勞動密集型產業為主,而美國以資本密集型產業為主。從全球價值鏈的視角看,美國位于“微笑曲線”的兩端(研發與營銷環節),而中國位于“微笑曲線”的低端(加工制造環節)。美國寄希望中國陷入“比較優勢陷阱”的狀況并沒有發生,反而中國發生了“要素密集度逆轉”。以往中美貿易的根基變得不再穩固,隨著中國產業結構的不斷升級,中美產業呈現出了趨同現象,產品相似度日益提高。趨同勢必會引致競爭,而競爭必然帶來摩擦。面對中美未來可能更為激烈的產業競爭,依據“逃離競爭效應”,創新驅動和差異化發展變得尤為重要。互聯網技術運用下的平臺企業和跨境電商在創新驅動和差異化發展中發揮了重要作用,對于生產率較高的企業,跨境電商有利于形成新的技術優勢,進一步提升企業生產率以“逃離競爭”,進而獲得更大的市場份額。對于生產率較低的企業,跨境電商模式有利于形成差異化優勢,通過定制化、差異化發展滿足異質性消費者的需求,進而在競爭中存活。
其次,中歐班列可以解決中美貿易的市場同質化問題。中國產品大量出口到美國市場,導致了美國就業的下滑,中國產品在美國市場與美國企業產生了直接競爭。改革開放以來,中國開放戰略的重心是“向東開放”,從中國對外開放的城市布局看,沿海地區一直是中國對外開放的前沿陣地,從出口的目標市場看,中國貿易和投資的伙伴國主要集中于美國、日韓和東盟市場,而同樣這些市場也是美國的目標市場,中國出口市場呈現出與美國目標市場高度趨同的現象,中美出口市場的擁擠問題凸顯。以中歐班列為重要抓手的“一帶一路”建設為中國“向西開放”打開了“一扇窗”。中國“向西開放”戰略既可以降低中國出口市場集中度過高的問題,也可以緩解出口市場同質性引致的中美貿易爭端。中歐班列有助于建立海陸貫通的新型貿易模式,最終形成以中國為核心的東西共濟的全球價值鏈“共軛環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