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方長春
隨著中國房地產業的快速發展,市場供給成為城鎮住房供給的主導模式,居住空間階層化趨勢開始出現。居住空間的階層化對義務教育會產生什么樣的影響?對教育不平等的一個主流的解釋模式是:教育不平等是(優質)教育資源在不同階層間不均衡分布的結果,而居住空間的階層化可以起到壟斷特定教育資源和阻隔其他階層享有特定教育資源的作用。這一論點得以成立的基礎是教育資源的分布存在空間和校際差異。那么,居住空間階層化除了通過壟斷和阻隔教育資源的方式之外,是否還通過其他方式影響教育不平等?我們的基本假設是,居住空間的階層化影響了學校學生的社會構成,而學校的學生構成也會作用于教育不平等。
隨著城鎮住房制度的改革,市場化供給成為城鎮住房供給的主要模式,優勢階層突破“學區制”的限制有了新的渠道,優勢階層可以通過住房的選擇而獲取優質義務教育資源,進而使得階層差異進一步滲透至義務教育階段的教育獲得中。這一論斷的基本邏輯是:義務教育階段的教育資源(空間)配置的非均衡性是導致教育不平等的基礎,而不同階層對教育資源的選擇意愿和選擇能力差異則是決定教育不平等的關鍵因素。在教育資源空間非均衡性的條件下,居住空間的階層化在一定程度上正是人們對教育資源競爭的結果,而作為競爭的結果,居住空間階層化使得不同階層享有不同教育資源成為可能。
本研究試圖跳出教育資源的視角,分析居住空間階層化對教育不平等可能存在的其他影響。毫無疑問,居住空間的階層化與教育資源獲取的階層差異兩者是一種互為因果、彼此強化的關系,而教育資源獲取的階層差異則是導致教育不平等的主要原因。那么,除了教育資源因素,還有什么因素會影響到教育不平等呢?既有研究表明,學生學業成就并不完全受制于其所在學校的教育資源,學校學生的社會構成對學生學業成就的影響也非常突出。著名的科爾曼報告(Coleman Report)甚至指出,學校資源因素并不是造成學生學業差異的主要因素,而學校學生的社會構成才是影響學校產出的重要因素。針對發達國家的研究表明,在教育資源均衡配置的情形下,教育不平等或者說教育的階層差異依然很頑固。此外,關于同輩群體對青少年成長影響的相關研究都在不同程度上表明:同輩群體、學校學生階層構成對學生學業成就的獲取有著重要的影響作用。總結上述討論,可以看出,學校學生社會構成也可能是影響學校產出的因素,這一假定我們稱之為“生源效應”。如果所謂的“生源效應”存在的話,那么居住空間的階層化還可以通過影響學校學生的社會構成而作用于教育不平等。本研究借助CEPS調查數據,分別以學生個體和學校/學區作為分析單位,試圖驗證所謂的“生源效應”,進而討論居住空間階層化對教育不平等可能存在的另一種影響。
本文所用數據來自中國人民大學“中國調查與數據中心”組織實施的“中國教育追蹤調查”(China Education Panel Study,簡稱CEPS)2013—2014學年的基線調查數據。本研究包括兩個層面的分析單位:學校/學區、學生個體。就學校/學區層面的分析單位而言,CEPS基期調查共涉及112所初級中學,其中有2所學校主要信息缺省嚴重,因此最終納入經驗分析的學校樣本共計110個。就學區而言,由于民辦學校沒有嚴格的學區限制,我們從原始數據中篩選出102所公辦學校做學區分析。CEPS項目還對所涉及學校的七和九年級的學生及其家長(監護人)進行了調查,在本文的分析過程中,我們分別以學校和學區作為分組變量,對學生及其家庭信息按組別進行了匯總得出學校和學區的特征變量。就學生個體而言,剔除少量缺省之后,本研究共涉及18212個學生個體樣本,其中七年級學生9493人,九年級學生8719人。
學校教育產出是本文最重要的因變量。我們以每個學生的認知水平作為個體層面教育產出的近似度量,以重點高中錄取率作為學校層面教育產出的度量。
本文主要解釋變量也分為兩個層面,其一是學校層面的解釋變量,其二是學生個體層面的解釋變量。學校層面的主要解釋變量為生源的社會構成,我們以學校學生家庭的平均社會經濟地位水平作作為學校生源構成的衡量。就控制變量而言,原始測量中對各個學校的各類體育設施、教學輔助設施、健康設施等眾多設施進行了測量,原始取值分為:“1=沒有”、“2=有,但是設備有待改善”、“3=有,且設備良好”。我們統計針對每項設施的“有,且設備良好”這一回答的總次數,以這個總次數的倒數作為對應設施的權重對各學校的設施得分進行加總。除此之外,我們還根據原始測量構建了“生均電腦數”、“生均圖書數”(百冊/人)、“生均經費”(千元/人)、“師生比”、“本科及以上學歷教師占比”等指標作為學校資源特征的度量。就學生個體層面的解釋變量而言,由于本研究關注的是教育的階層差異,所以我們采用能夠衡量學生家庭階層地位的指標:父母親的教育和父母親的職業,以及家庭經濟狀況進行度量。其中父母親的教育分為為父親和母親的受教育年限;父母親的職業則以父親和母親是否為精英職業來度量;家庭經濟狀況則根據被試的回答區分為“中等及以上收入”和“中等以下收入”兩個取值。就分析方法而言,根據前文的討論,房地產市場的發展為優勢階層突破“學區制”的限制帶來了可能,因此在經驗分析部分我們首先以公辦學校的學區作為分析單位,通過對各學區內學生家庭的社會經濟地位構成的分析來洞察學區的階層化傾向。在“學區制”背景下還存在著部分“擇校”的現象,因此在分析過程中我們剔除了擇校生,通過對對公辦學校非擇校生家庭情況的匯總得到各學區的階層構成信息。其次,就教育產出的影響因素分析而言,我們分別從學校層面和學生個體層面進行了分析。在以學校作為分析單位時,我們采用多元線性回歸的方式,以學校生源變量作為解釋變量,以學校資源類變量作為控制變量。在以學生個體作為分析單位時,考慮到學生個體是內嵌于學校當中的,我們采用了多層次模型(HLM),分析模型如下:

在公式(1)為層一(個體層面)方程,其中Yij表示第j所學校第i個學生的因變量取值,β0j是截距項,表示在解釋變量都為0時,第j所學校學生的Y值。Xkij表示1-k個個體層面的解釋變量,βkj為解釋變量對應的斜率;公式(2)的截距項在學校層面進行分解,其中Whj為1-h個學校層面的解釋變量;公式(3)將公式(1)斜率項在學校層面進行分解,其中γk0為第k個斜率在校際間的平均值,μkj表示第k個斜率在校際間的變異,如果這種變異存在統計學上的顯著性,則進一步按照公式(4)進行分解,即以學校層面的變量Whj預測各斜率的變異。
如前文所述,隨著住房制度的改革和房地產業的發展,居住分異現象得到了人們的普遍關注。住房的市場化供給使得人們的自由遷居成為可能,隨著近年來全國各地房價的普遍和持續上漲,人們住所選擇除了受其偏好的影響之外,也越來越受制于人們在房地產市場中的支付能力。而人們居所選擇偏好則與人們對優質公共服務(包括教育)的追求有關,優質公共服務資源的有限性必然帶來一種競爭,這種競爭通過房地產市場而體現出來,即表現為公共服務資本化到房地產價格中的傾向。這種競爭的結果不僅體現為公共服務的階層差異,同時也使得居住空間表現出階層差異。以義務教育為例,義務教育資本化的突出表現即為“學區房”現象。按照前文的討論,“學區房”現象的存在意味著義務教育資源在不同階層間借助房地產市場進行重新配置,使得優勢階層可以借助房地產市場而獲得優質教育資源。撇開教育資源不談,僅從居住空間形態上來看,“學區房”現象意味著通過房地產市場的選擇和過濾作用,優勢階層將聚集在“優質學校”周邊。那么事實情況是否如此?
盡管CEPS項目缺乏充足的關于居住空間方面的信息,但根據公辦學校學生家庭特征,我們通過不同學區的居民構成可以間接了解居住空間的階層化傾向。分析結果表明,從公辦學校學區生(非擇校生)家庭自評經濟狀況可以看出,優質學區(學校在當地排名越好意味著所屬學區越優質)學生家庭自評經濟狀況明顯好于非優質學區。
針對不同類型公辦學校所屬學區內的居民構成情況的分析表明,越是優質的學區,其居民構成中職業地位高者所占比例越高,而排名越差的學校所屬學區內低職業地位者所占比例越大。以城區(含城鄉結合部)為例,排名最好的學校所在學區中,教師、醫生、工程師、公務員,以及企業高級管理人員所占的比例達到36.79%,排名中上的學校所屬學區這一比例為25.84%,排名中等及以下的學校所屬學區這一比例僅為14.00%。不同類型公辦學校所屬學區內學生家庭社會經濟地位平均得分的比較表明,排名越好的學校,其所屬學區內學生家庭社會經濟地位平均得分越高,在城市地區(含城鄉結合部)這一現象表現得更為突出。
上述分析從不同層面表明,學區的階層化趨勢已經非常明顯,而學區的階層化在一定程度反映了居住空間的階層化。按照前文關于公共服務資本化的討論,居住空間的階層化是在自由擇居條件下人們對優質公共服務追求的一種必然結果。我們的經驗分析表明,從居住形態上來看,優勢階層在“優質學校”所屬學區聚集的趨勢是存在。那么這種聚集對教育不平等的影響除了以往研究已經關注到的通過壟斷特定教育資源,阻隔其他階層享有特定教育資源方式之外,是否還通過其他方式發揮作用?
如前文所述,在學校層面我們以各學校七年級和九年級學生的平均認知水平,以及各學校畢業生的重點高中錄取率作為學校的教育產出變量。分析結果表明,不同類型學校的教育產出差異明顯,排名最好的學校七年級和九年級學生平均認知水平為11.93和10.59,而排名中等及以下的學校這兩個得分分別為9.64和8.06;排名最好的學校重點高中錄取率達44.19%,而排名中等及以下的學校重點高中錄取率僅為23.21%。概言之,學校越優質,其教育產出的表現越優秀。那么,優質學校的這種“優質表現”除了受到教育資源的影響之外,是否也受到生源構成因素的影響?
以學校作為分析單位,對學校層面的教育產出所做的回歸分析的結果表明,無論是從回歸系數上來看,還是從模型的擬合優度及其變化來看,在控制教育資源的條件下(即假定教育資源相同的條件下),學校生源的社會構成對學校產出非常顯著,即前文所述的“生源效應”是存在的。為了進一步驗證生源效應的存在,我們以學生個體作為分析單位,采用多層次模型的方式對影響學生學業成就的個體和校級層面因素進行了分析。就學校層面的影響因素而言,分析結果顯示,在控制了學校資源類變量之后,生源因素(即學校學生平均家庭社會經濟地位)無論是對七年級還是九年級學生個體的學業成就都有著積極的影響。就個體層面的影響因素而言,個體層面的家庭社會經濟地位對個體學業成就都有著積極的影響,其中影響最為突出的是父母親的受教育程度。根據我們的研究設計(參見前文公式3),我們將個體層面的解釋變量的影響作用在學校層面做了分解(分解為平均效應和校際隨機效應),從分析結果中可以看出,多數個體層面解釋變量的影響作用在校際間的變異并不具有統計學上的顯著性,因此對于這些個體層面解釋變量的影響作用的變異,我們沒有以學校層面的解釋變量來加以解釋(即沒有按照前文公式4進行分解)。
總結上述分析,無論從學校產出的角度來看,還是從個體教育獲得的角度來看,“生源效應”都是存在的,也即學校學生的社會構成無論是對學校層面的教育產出,還是對個體層面的學業成就都有著顯著的影響作用。而根據前文關于居住空間階層化趨勢的討論,學校學生的社會構成正是居住空間階層化的一種反映,因此,可以推斷的是:居住空間的階層化不只是通過占據、壟斷特定的教育資源而作用于教育不平等,還通過影響學校學生的社會構成而作用于教育不平等。
義務教育資源在不同階層間不均衡分布被看著是導致教育不平等的重要原因。在教育資源的空間和校際配置存在非均衡性的前提下,隨著房地產市場的發展,住房的市場化供應會加劇不同階層對不同教育資源的攝取,優勢階層可以通過房地產市場中的住房競爭為子代選擇“優質學校”和優質教育資源,“學區房”現象,或者說義務教育資本化也因此為人們所詬病。正是基于教育資源獲取的差異是導致教育不平等這一根本假定,居住空間階層化與教育不平等關系就表現為:居住空間階層化與教育資源獲取的階層差異之間有著互為因果、彼此強化的作用,一方面對教育資源的差異化追求會導致居住空間階層化,而另一方面居住空間的階層化又反過來起到壟斷特定教育資源和阻隔其他階層享有特定教育資源的作用。然而,居住空間的階層化與教育不平等之間的關系,不只是通過教育資源而連接起來,居住空間階層化還可以通過影響學校學生的社會構成而作用于教育不平等。
我們首先通過學區內居民構成的分析間接驗證了居住空間階層化的存在,并且這種空間階層化也決定著特定學區內的學生的社會構成的差異;其次,我們在控制了教育資源變量的條件下,驗證了生源的社會構成對學校產出和個體學業成就的影響,結果表明“生源效應”是存在的。因此,可以說居住空間的階層化不僅僅是教育資源競爭的結果,不僅僅通過對教育資源的壟斷和阻隔而作用于教育不平等,還可以通過影響學校的學生社會構成而作用于教育不平等。
就社會個體而言,通過選擇居住空間進入到特定的群體或社會結構中(本研究中為特定學校)以維持或提升自身社會經濟地位,既有基于資源獲取考慮,也有基于同輩群體(或曰伙伴群體)的考慮,因為后者也會帶來收益。“孟母三遷”“百萬買房、千萬擇鄰”所說的正是此道理。就社會干預而言,以優化教育資源的配置來干預教育不平等毫無疑問是重要的政策措施,但是,在面對基于居住空間分化和隔離基礎上的,借助同類群體的群聚所帶來教育不平等,是否以及如何加以抑制,還是一個值得關注并加以深思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