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語吉祥語常用字淺析

■王曉恩/內蒙古大學歷史與旅游文化學院

吉祥語是漢語中較為特殊的語詞形態，它與社會生活緊密相關，自身又具有一定的規律體系。人們通常借其來表達對美好生活的熱愛和追求，在日常交際和人際交往中都具有十分重要的作用。具體來說，吉祥語是一類結構較為固定、意義較為凝練，在社會中約定俗成地反映人們追求吉慶祥瑞、福壽平安的詞語，它是社會文化的產物，是勞動人民智慧的結晶。眾所周知，語言是文化的載體，而文字是語言的表現形式，漢字的表意性特征使其與文化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系，從文字角度對吉祥語進行探究可以發現其最根本的文化來源。

一、吉祥語常用字的字源理據分析

（一）從偏旁部首進行分析——記義于形以象見意

1、偏旁部首源于祭祀或信仰活動

（1）示字部

通過分析總結中國常用吉祥語，不難發現以“示字部”作為偏旁的吉祥字出現頻率較高，如十分常見的“福”“祿”“祝”“禧”等字，它們都是以“示字部”作為共有的偏旁，再加以相對應的聲旁所組成的，通過追蹤“示字部”的語源可以發現，這類字都與祭祀活動有著密切關聯。

發展至后世，“示”字逐漸成為構字的一個部首，在常用的吉祥字中往往作為形旁而出現，且多數保留了它與祭祀相關的含義。如“神”“祿”“禧”這樣的吉祥字，如果從字音角度來看，“申”“錄”“喜”這樣的同音字也可以表達同樣的意義，但之所以要加上“示字部”以作補充，正是源于“示”的本義與祭祀先祖、崇拜神靈有關。人們愿意讓這些字在表達本義的同時帶有一絲神秘而敬畏的色彩，這也是原始民眾對未來質樸而單純的愿景。

（2）玉字部

玉文化是中國古代文化中十分重要的組成部分，涉及分封、外交、祭祀、裝飾等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在《說文解字》中，玉字部共收錄126個字，根據字義大致可分為祭祀用的禮玉、裝飾用的佩玉、喪葬用玉以及其他與玉相關的字四大類，在當今吉祥語中常用的玉字旁的字大多出自禮玉和佩玉兩類之中。

玉最初被作為祭祀用品，主要是由于它的色澤柔和、觸感溫潤，在外形上擁有與大多數石類不同的特點，在石器時代這樣的特性使得“玉”擁有了超凡脫俗的地位。在《說文解字·玉部》對“靈”的注解中有這樣一句話：“靈巫，以玉事神。”［2］在國家概念還未出現之前，一個部落中的最高權力者就是“巫”，他們借助一定的物品作為媒介來探索自然世界，而當時玉憑借著出眾的外形脫穎而出，成為溝通天地人神的象征。發展到后世，人們已經漸漸淡忘了玉本來的禮制用途，但因其與祭祀相關，玉字部的字也就具有神秘、莊重而求吉的色彩。到了春秋戰國時期，玉的神圣地位逐漸下移，從祭祀專用的禮器變為裝飾性的佩件，《禮記·曲禮下》有言：“君無故玉不去身。”［3］可見這時玉配飾已經成為社會公認的一種文化現象，在這種背景下，玉已然成為了一種身份和地位的象征。

不論是原始先民用以溝通人神的禮玉、還是后代國家用以明確禮制的佩玉，人們對玉具有如此特殊的情感，最初是由于它出眾的外形和象征優越的社會屬性，但之后便更多傾向于從其自然性所引申出的精神力量，如溫和、圓潤、無瑕等等。這些品質正是中國人心中最為推崇也最向往的君子之德，這種精神上的追求與傳承從古至今一直蘊含在中國文化之中，因此在如今的日常用語中，人們依舊習慣于用與玉相關的字詞來表達祝福，就是希望對方能夠擁有如玉一般的特性與品德。

2、偏旁部首源于生活或圖騰崇拜

吉祥字的偏旁部首除了與特定時代的祭祀宗教活動相關之外，還有一類是與動物相關的。在原始社會時期，人們對神靈的崇拜多數產生于對大自然的敬畏，因此許多部落就將對當地生產生活具有重要影響的自然物當作保護神，成為本氏族的圖徽或象征，也就是后來的圖騰。這些帶有圖騰崇拜性的文字保留在后世許多吉祥字中，成為它們吉祥義的根本來源。

（1）鳥字部

首先最為明顯地就是“鳥字部”的吉祥字。在甲骨文中，“鳥”的字形是一個十分生動的鳥類摹形。古代先民對鳥的崇拜在先秦時期出土的器物中就已經有所體現，刻有各樣鳥類花紋式樣的器物表現了人們對鳥這種可上天入地，自由翱翔的生物的崇敬之情。不論是熱烈奔放的“鳳”、還是空靈飄逸的“鶴”、乃至志向高遠的“鵬”，人們將這些鳥類看作天神的代言人，自然就將它們身上的特質作為自己的精神引導和依托，以此來指導生產生活或對自然災害或現象進行解釋。

發展至今，人們依舊對鳥類這種生物懷有或多或少的艷羨與敬畏，而它們身上被賦予的各種積極向上的文化意義也早已隨著歷史傳承深入人心，因此把它們作為日常祝福語中的類比物是十分常見的。

（2）鹿字部

鹿也是原始社會時期常見的一種圖騰崇拜，在世界各地都有較為廣泛的影響力。鹿的甲骨文字形大致寫作，突出了眼睛和鹿角的存在，正因鹿眼的靈動感和鹿角的力量美，鹿從古至今都被看作一種具有靈性和智慧的生物。在古時生產力水平較為低下的環境中，鹿這種神秘而靈巧的存在自然會被視作神靈的象征，成為很多地區和部落的崇拜物。

之后出現的用以表示不同動物或神獸的“麒”“麟”“麋”等字，從字形上看都是從鹿字部而構形的。原因之一是這些動物與鹿在形體上多少有一定的相似之處，原因之二就在于它們身上也具有鹿一樣神秘而通靈的特性。如在《禮記·禮運第九》篇中就有記載：“麟、鳳、龜、龍，謂之四靈”［3］，將麒麟視作與龍鳳等地位相當的神獸。由此可見，現代吉祥語中常用“鹿字部”的字來表達祝福，多數也是以這些動物本身具有的積極意義和特征為出發點來進行類比的。

（3）羊字部

在物質資源極度匱乏的古代社會，羊作為一種易于捕食而肉質鮮美的動物，成為了遠古先民最為推崇的食物來源之一。在之后出現的祭祀活動中，羊更是由于自身的外形美觀和對生活的重要性成為了祭祀中最為常見的祭品，由此被賦予了吉祥美好的寓意。而這種動物溫順柔和的本性也使其成為了善良的代言，如“祥”字，《說文·示部》就注曰：“福也。從示羊聲，一曰善。”［2］

羊作為一種對祭祀和生存都十分重要的存在，承載了人們太多對于未來生活的希冀，因此從其而造的字也大多都具有美好的寓意。如洋，“從水羊聲，形容眾多貌，還有廣大、盛大之意”，由此而有洋洋得意、汪洋浩博、洋洋大觀等詞；翔，本指盤旋而飛，高飛，是一種飛翔之美，從其而出有遨翔自得、高飛

1、壽

時至今日，人們對圖騰的研究已然十分深入，對于大多數人來說，所謂的圖騰崇拜已經成為了歷史文化的一種現象，但歷經幾千年的文化積淀，這些曾被當做圖騰的動物不可避免地被賦予了各式各樣的文化意義，而這些意義就是其被當做吉祥語使用的本質原因。

（二）從字義詞源進行分析——古今一脈 唯佳是圖

經過上述分析不難發現，能夠從構字方式進行語源分析的字大多為明顯的形聲字，從一個形旁所出的字往往具有該旁本身所承載的特定意義，而除此之外還存在一些常用的吉祥字，它們并不能從構字角度與特定寓意產生聯系，而是在字形創制之初就蘊含了可能發展為吉祥義的因素，隨著時代的發展和詞義的演變，逐漸引申得到了如今常用的吉祥義。又增加了表意偏旁‘田’，變成左形右聲的形聲字。隸變后聲符換為‘壽’，‘壽’簡化為‘壽’，‘疇’也類推為‘疇’。”［4］從以上表述來看，“壽”字在簡化之前是作為“疇”的聲符而存在的，只是在隸變之后分化成了兩個不同的形體。關于“壽”的本義，如今通行的說法源于《說文解字》的“長久”之意，但壽字為何會有這樣的本義卻還沒有定論，有人說田間的溝壑蜿蜒正如人生的曲折坎坷，也有人將其比作老者臉上的皺紋，不論是哪種說法，總是代表了一種歷經人事的滄桑。長久的閱歷代表著經驗的豐富與底蘊的深厚，這也正是長壽之人為人所敬重的原因之一。在此基礎上，“壽”本身就具有了德高望重、長生康健的寓意，從其所生的吉祥語祝福也大多圍繞于此。

2、德

在《說文解字》中，“德”字是“從彳?聲”的形聲字，在甲骨文中寫作，可以看到外圍的四角是道路的形狀，而中間形若眼睛的部分是“直”的甲骨文字形，意為視線正對前方的動作。可見“德”字本身是形容在道路上目視前方的一種狀態。發展至金文，又在原有的甲骨字形基礎上加了“心”部，寫作，意為要從內心中遵守正直的行為準則，這便是“德”的最初本義。隨著語義的演變和引申，如今“德”已經成為評人論事的重要標準，現今使用的許多吉祥語如德才兼備、德高望重、上德若谷等等，也是在“人們共同生活及行為的準則和規范，品行，品質”這一常用義基礎上進行使用的。

3、數字詞

在日常使用的吉祥語中，除了用本身帶有吉祥意味的漢字來構成情感外，還有一類帶有數字的吉祥語，它們的本義大都只是單純的計數符號，但在時代發展中被賦予了各自的文化意義，和其它文字進一步組合構成帶有吉祥意義的詞語。中國的數字文化博大精深，意韻深遠，這里只選擇部分數字進行分析，意在表明文字與文化之間的關系。

（1）五

“五”是中國傳統文化中十分特殊的一個數字，從甲骨文字形來看，只是一個單純的計數符號，但從道教的五行理念開始，“五”這個數字就成為中國文化的核心概念之一，這一點從《說

（2）六疆。含弘光大，品物咸亨。”《象傳》又曰：“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5］可見“坤”的整體走向是弘德、光明、順應天時、萬物安寧，由此人們通過“坤卦”的卦辭將“六”與吉祥順利等積極的含義連接在一起，“六”就成為了喜聞樂見的吉祥數之一，繼而產生了六卿分晉、六畜興旺、六六大順等吉祥語。

（3）八

除了字義本身的美好義項，在諧音中“八”與“發”的發音十分相近，由此數字“八”也代表著多財、發財的寓意，現代人也多采用這樣的數字諧音來表達美好的愿景與祝福。

二、民間吉祥語拼合字用字分析

在吉祥語的語言系統中，除了常見的四字格成語、習語、祝福語，還有一種較為特殊的表現形式，即在民間民俗中較為流行和常見的拼合字，它們是在正常的吉祥語基礎上，依靠字形的特殊拆分和重新組合將本身獨立的漢字合為一體而形成的，這種特殊的拼合字將吉祥語義和構造美觀融為一體，體現了中國漢字的韻味綿長與靈活精巧。

（一）民間吉祥語拼合字構字理據分析

從結構角度對漢字進行劃分可分為獨體字與合體字兩種，所謂合體字即由兩個或兩個以上的獨體字組合而形成的漢字。這種文字構形模式被運用于當代社會的民俗領域，通過對獨體字或合體字的字形進行再次組合，從而形成更加繁復的拼合字。通過比較分析目前較為流行的吉祥語拼合字，發現主要有以下兩種構字方式：

1、字形不變 互相補充

從以上的“日進斗金”合體字可以看出，設計者主要利用了“斗”字的字形特點，將其余的三個字分別放置于空余的部分中，使得整個漢字依舊保持了方塊字形，并因為“斗”字的放大居中而具有了對稱美，將文字的構形特征發揮到了極致。

2、共享部件 一形多用

“吉祥如意”四個字從構形來看都比較完整，很難做到彼此填充以構成拼合字，因此選用了兩個字的共有部件“口［7］”，將其作為共享部分，再將剩余的兩個字按照順序排列開來，從而構成了大致為菱形結構的拼合字。

“黃金萬兩”的拼合字構形同樣采用了共享部件的方式，較之前者更為特殊的是彼此共享，環環相連。如“黃”字兩點故意拉長成為了“金”字的人字頭，而“金”字的下面兩點故意超出最下面的一橫，就同時成為了“萬（萬）”字的草字頭等等，這樣的方式極度地簡化了文字的部首，最大程度地縮小了空間，讓四字依靠部首構件的彼此連綴合為一體，這種形式在拼合字中最為常見，類似的還有“五谷豐登”等。

總而言之，拼合吉祥字的最終目的就是要在保留原有字形的基礎上盡可能地使文字銜接緊密，同時不失漢字的形體美，這樣的原則既保留了原有詞組的吉祥寓意，同時賦予了其繁復而美觀的裝飾性特征，使得吉祥語擁有了形意的雙重象征性。

（二）民間吉祥語拼合字的利弊分析

1、優勢——獨具匠心 賞心悅目

通過上文的分析不難看出，吉祥語的拼合字主要是對既有語詞進行了結構上的調整和美化，使其外形具有聚合性、觀賞性的特征。但也正因如此，這種形體過于夸張的字形適用范圍十分有限，在正規的書面寫作中幾乎不會出現，而多數是被應用于逢年過節或喜慶場合的裝飾與祝福，從而構成了中國民俗文化中十分重要的一部分，主要是為節日增添喜慶氛圍。

2、劣勢——過度發揮 表意不明

于外形來看，這種特殊的拼合字豐富了漢字的原本字形，是中國人民在日常生活中智慧的產物；但從文字發展的原則規范來看，這種形式的拼合字無疑會造成許多問題。

首先是漢字的規范性問題。在吉祥語的民俗化改造中，許多文字為了配合連接的方便發生了形體上的改變，這對于文字的傳播其實是十分不利的。以上文提到的詞語為例，仔細觀察“黃金萬兩”會發現，“萬（萬）”字最下面的部分其實被直接改寫作了“兩”字，更改了原有字形，這與其說是共享了相似的部件，不如說是重新造了一個字。這種改變一方面會造成文字傳播時的訛誤，另一方面也對文字本身的造字理據分析形成了障礙，如“萬”字本義為蝎子，字形下端的部分是蝎子尾巴的象形保留，但在如今的拼合字由于字形的改變中很難看出這種特征。其次是詞語的實用性考量，吉祥語拼合字是以固定的詞語形式和含義為基礎的，這就要求其創作不能破壞原有詞義的表達，但現今出現的一些不合規范的拼合字，不僅解構了吉祥語本身的語義內涵，甚至造成識讀的困難與歧義，反而適得其反。

隨著時代的進步和文化的多元化發展，文字也在進行著日新月異地改變，但作為思維和語言的載體，文字需要有其自身的堅守和底線，不應隨波逐流更不應過分地娛樂化和媒體化。尤其是意蘊深厚的漢字，更應該在變革與傳承中找到自己的立足點，使文化載體與時代發展完美相融。

三、吉祥語常用字的文化特征

（一）情感寄托 尊神重祖

通過以上分析發現，許多吉祥字的偏旁部首就是它們吉祥義的根源，這些偏旁往往與祭祀祖先或宗教活動相關，體現了遠古先民對于自然力量和宗族觀念的重視與敬仰，這些事物并不會對人類的生產生活產生直接性的影響，但它們在精神層面上寄寓了人們對過去與未來的敬重與憧憬。不論是代表著祭祀的“示”，還是代表著通神的“玉”，它們已經超越了物質本身而成為了先民精神的支撐與寄托，即便社會發展早已進入文明時代，這種尊神重祖、敬重自然的心理依然在中國人心中留存，吉祥字就是這種情感寄托十分重要的載體和證明。

（二）注重內涵 借物喻意

吉祥字除了體現中國人思想中崇古尊神的一方面，還是中國人注重內在修養的表現。這一點在動物圖騰類的吉祥字中最為突出，不論是“羊”“鹿”還是“鳥”，在原始社會生物領域并不發達的情況下，可以理解遠古先民將這些富有艷麗外表和靈動智慧的動物當做神獸來供奉，甚至當做圖騰崇拜的行為。但在當下的社會環境中，人們已經對這些所謂的“神獸”有了十分科學和深入地了解，它們大部分被拉下了神壇甚至端上了餐桌，但在語言體系里，這些曾被當做圖騰的動物依舊享受著無比的尊崇，人們依舊用它們來表達美好的祝愿與理想，原因就在于它們的自然特性正是人們追求的品質與德行。

（三）靈活多變 形意兼備

漢字作為勞動人民智慧的結晶，最初起源于對事物形體的臨摹，由此而得的表意性特征是其能夠從創制之初流傳至今的重要原因之一。隨著社會發展，漢字也在不斷地更新演變，字形不斷趨于格式化、簡單化，甚至許多文字的變體簡化成為構成其他字的義符或聲符，從而使整個部首的字都具有了統一的文化義，這大大增加了漢字的數量與表意的準確性。但過度地簡化又會造成適得其反的效果，許多文字失去了最初的表意特征，可能造成本義識讀的困難，一些新的文字書寫方式為了形式的美觀，甚至改變原有字的寫法，這都十分不利于文字的傳播與使用。總之漢字的特點是一把雙刃劍，如何有效地進行漢字的傳承和規范工作，依舊任重而道遠。

四、結語

吉祥語用字不是單獨的社會現象，而是文字與文化的交融，在中國漫長的歷史發展進程中，文字的發展受到政治、地域、思想、社會發展等各方面的影響，因此對文字的研究永遠不能孤立進行。吉祥字數量十分豐富，所涉及的知識范圍也較為廣泛。由于本人學術水平有限，對部分知識的掌握不夠深入，未能做到全方位深層次的解析，尤其是對于部分文字吉祥義的追溯和演變的研究還不夠深入。除此之外對于吉祥字的研究還可以從不同角度進行挖掘，如：不同地域民族間吉祥字的使用差異分析、諧音對吉祥字傳播過程的影響等等，以上不足將在日后的學習中進一步完善和補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