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宿（組詩）

袁偉

每一株植物都是歸宿

是時候把一塊板結的泥土翻新了

種下的植物，會與天空對話

或者，會與一只鳥討論埋葬與生長

討論泥土疏松的過程

泥土從來都無視天空，它面朝下

草木葳蕤，野花盛開

我因此從未驚恐過，那密野之處

每一株植物都是歸宿

當流水發現荒徑，滿腹經綸的石頭

沉默于草叢像凸起的洞

我將從這里消失

像新土變舊，在另一個地方也沒有痕跡

松林

也許久無人至，我的到來令枯枝

發出愉快的斷裂聲

踩碎的陽光，像踩碎的鏡片

鏡片里那么多個我，都不是我認識的人

我們曾經都尋找過自己

但后來，因為太過相似而無法辨認

松枝不斷拽住我

包括荊棘，每一根植物都有訴說的欲望

而我一直以為它們藏有眾生的秘密

沒有鳥雀驚飛，松林里靜得只剩下

時間，白的時間

盛開在空洞的鳥巢里，它會漏下來嗎

銀杏歡快的葉子

杏葉那么歡快，像水波上明亮的詩句

我無所事事

還沒有能力享受這份快樂

我只是一個在水邊看見倒影的人

一下找到了自己的反面

我發現，我一直站在事物中心

我還是一個在杏樹下獨坐的人

舊皮鞋，雜亂的草，一只蟲子

我對世界的排列止于此，這足夠長了

再遠一點，我上班的工廠也種有杏樹

每次從杏葉下走過，我總要凝視一會

它們立于此，像事業修飾后的比喻

我正從我的背影中爬出來

雷鳴應聲而落，在我話音未了之前

像卡在一個人的喉管

沒有掉進體內，也沒有被吐出來

在閃電的指引下，雨水找到了回家的路

今夜起，我將擁有好睡眠

但在睡下前，我先要目送雨水越過那盞路燈

看它經過山巒時是否懈怠，它只要

再堅持一下就到達了

窗外玻璃上，我看著另一個我

當我轉身，雨水不再敲打雨棚

我與自己背對背，這個過程持續時

我正從我的背影中爬出來

給一場大雨安裝消聲器

突然就安靜了，雨水像我沙發上的妻子

在慢慢敘述日常的生活

辦公室，逛街，取快遞

敘述拆開快遞時按捺住的喜悅

我起身走近，傾聽她瑣碎的絮叨

大雨如市井，閃電彎如小巷

我只是一扇筆直的窗，亮著燈

雨棚上窸窸窣窣，像一只貓輕輕走在上面

我越來越喜歡世界空曠的部分

喜歡日子越來越細

安靜的雨水，越來越像兩個人的目光

在田野

我有不同的陽光，有野性的樹林

有一些用來浪費的時光

浪費，一個多么令人舒適的詞

插秧人，看見你們辛勞，我是不是

該有羞愧之心。可你們彎腰，起身，談笑

使我僅是一個假獲快樂的人

我似乎就要消失，像一株秧苗

在遍植的田野中無從辨認

扶住風，我在田坎上搖晃

我要撿些田螺，讓樸素的農事更歡快

蔚藍之下，不止禾苗跳躍

我要拍掉褲腿上的泥巴，而泥巴更多了

河水

面對河水我總是陷入失語，僅止于

贊美一條船的斑駁

那破敗的鏡像，照出事物的殘余

河水一直流浪，從過去到未來

兩岸紛紛致敬。感恩河水

感恩它給予堅守者禮遇和尊嚴

我喜歡河水轉彎的樣子，倏忽而逝的

背影，像一條魚迅疾駛過

青灰的脊背看不見榮耀與苦難的刻痕

時間從灌木中探出青澀的頭

當河水退落，當一個人無聲而逝

那明亮之下才露出累累暗傷

星期天

我盡力晚起，以證明我還是個可以酣睡的人

路燈的寧靜蔓延在城市深處

我終將提前醒來，如同權利的失去者

我開始漫不經心地收拾剩余的黑夜，然后

在草尖上掛好每一顆露珠

我的體內月光搖曳，群山肅立迎候

那時，我多么貪睡啊。靠窗的幸福樹

茂密成了一片小樹林，嫩葉發光

袖珍椰子經過清理露出秀色

而我并無嘆息。我收藏了近五十年時光

每一秒都不可或缺。踏露者請不要碰落黎明

如果是晨曦，請允許我先整理好皺紋

詩觀：詩歌是心靈的歸宿。在不斷變化中抵達情感的最高處，詩歌元素的不確定性讓詩具有無窮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