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道軍
從棲居/穴居、鄉村居住到城市居住,人類的生活方式發生了劃時代的轉折,新的生活形態逐漸形成,而對于新的生活形態的感知也在發生變化。表現這個正在變化的現實并采取相應的審美范式,已經是包括詩歌在內的當代藝術的重要使命和創新點,城市詩因此應運而生。城市生活豐富多彩,許多生活內容與形式已經在根本上超越農業文明、田園審美的范疇,對當代藝術的表現力提出了挑戰。20 世紀二三十年代,已經有詩人開始表現這個正在變化的事實,八十年代在上海就讀大學的宋琳、張小波等開始了城市詩創作實踐,并明確提出了要為中國城市詩的發展提供一個“溫床”的口號。越來越多的詩人加入了這個大合唱,自覺或不自覺的去正視今天“城市化”這個最大的現實。但這一切只是一個開始,在大面積“鄉愁”的今天,包括許多詩人在內的城市人,身子進入了城市,心靈卻依舊停留在鄉村和農業時代,長時間的處于文明不適、“魂不守舍”狀態。關心城市詩人,研究城市詩與城市詩學,其實是在關心現代人自己的心理狀態,兌現“城市,讓生活更美好”的諾言。
中國是個詩歌大國,但從生活方式與藝術形式之間的關系來看,中國更像是一個農業詩歌大國,在如何處理鄉村居住,如何處理天地已有的事物,比如日月星辰、山川河流、動植物、氣象以及建立在上述種種之上的經濟生活、政治生活等等方面,積累了豐富的經驗,建立了成熟的意象系統、技巧規則以及詩學理論,并以此來反映生活,表現內心,協調身體與心靈,健康而舒適的生活。但今天,人類在整體上已經逐漸從對農業的依賴轉向了對礦物、對工業的依賴,在技術上實現了糧食的完全供給、財富的極大豐富、體力的解放,人們越來越集中在城市,時時刻刻與鋼筋混凝土、玻璃、塑料、光、數字、速度等等人類生產之物、發明之物、想象之物打交道,城市時代已經來臨。誠然,太陽底下無新鮮之物,吃飽穿暖、延續生命(基因)以及獲得優質與優先的吃飽穿暖權利,是我們生活的基本內容,城市時代依舊如此,但我們與上述生活內容打交道的方式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而這些變化,在農業文明與鄉村時代是無法想象的。
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問題、難題、天花板,但同樣有一個時代優先存在的理由。相對于農業文明與鄉村時代的物質條件,現代城市生活有著難以比擬的便利。這種便利,對于這個時代絕大多數人來說,身體先于心靈感受到了它,少數人誠實地說了這個事實,甚至以審美的方式表現了它,城市詩就是這種藝術形式之一。但接受一個新生事物,沒有那么容易,因為慣性,因為惰性,更多時候我們以表現農業文明、鄉村生活的感知方式、審美方式來表現這個時代。當然,其中也有能力原因,因為我們很難在過往的藝術中獲取成熟的經驗和現成的方式來表現這個已經變化的事實,因此,我們看到了詩歌寫作中大量時空錯亂現象。比如,明明看到的是外灘,寫出來的卻是南山;居住在城市,享受著城市生活的便利,下筆時卻不可抑制地批判城市、詛咒城市,以此為榮,以此為“先鋒”。批判城市,反思現代文明,是現代主義詩歌和詩學的傳統,但如此嫻熟的“路徑依賴”和夸張的“過激反應”,也會讓我們懷疑那些詩歌寫作者的真實感知力與內心誠實度。新時代已經來臨,大變革已經是事實,表現新時代的生活內容與生活方式,并以是其所是、恰如其分的方式去表現,應該是城市詩與城市詩學存在的前提,也是包括詩歌在內的當代文學所應堅持的“現實主義”的基本內容。
何為“城市詩”“城市詩派”和“城市詩學”?這些概念何時出現?已經有許多研究者對此做出了詳細的研究,比如李劼、朱大可、孫玉石、王光明、吳思敬、王珂、繆克構、譚克修、徐芳、孫琴安、金谷、周佩紅、陳圣生、燎原、孫文波、盧楨、常立霓、鐵舞、翟月琴、安琪、王書博、李棠、姜超等,他們或在城市視野下重新考量中國現當代詩歌,或是聚焦“打工詩歌”“北漂詩歌”等異質詩歌形式,或是比照中外類似詩歌現象,或是直接研究這個已經存在的詩歌事實,從不同角度逼近這些對象。就我們所知,“城市詩” 這個概念的出現似乎有一個試探的過程。徐敬亞等主編的《中國現代主義詩群大觀1986—1988》收入了上海的“城市詩”,該書以“群體”分類,隱然把“城市詩”視為“群體”。該書收錄了張小波、孫曉剛、李彬勇、宋琳四位詩人的作品和《城市詩:實驗與主張》一文,該文使用了“城市詩”概念,沒有使用“派”來命名。朱大可在《城市人》序《焦灼的一代和城市夢》一文中,默認了“城市詩”這個事實,也沒有使用“城市詩派”。李劼在《城市詩人與城市詩》中直接使用了“城市詩”概念,但是沒有詳細闡釋它的內涵與外延。1987 年,《當代詩人》雜志刊發了五位“城市詩”人的詩作,宋琳發表了《城市派的部分藝術主張》,使用了“城市派”概念。劉波在《第三代詩研究》中涉及到同類詩歌現象,思路與結論也大體一致,但沒有使用“城市詩派”概念。王書博在《上海“城市詩”派研究》碩士學位論文中直接使用“城市詩”派,而城市詩研究專家盧楨開始系統使用“城市詩人”和“城市詩”?!爸袊姼枇髋删W”也收錄了“城市詩”,但它們或是以“思潮”,或是以“流派”,或是以“派”等命名??傮w來看,“城市詩”等相關概念的產生與使用,仍舊處于模糊狀態和磨合之中,但學界已經接受了這個事實,心照不宣地在討論同一個事物。
除卻現代時期郭沫若、“新月派”“現代派”“新感覺派”“象征派”等部分詩人,以及新中國成立后許多表現城市發展面貌、歌頌祖國建設成就的“城市題材”詩歌之外,還有哪些詩人可以被歸到“城市詩人”或“城市詩”“城市詩派”當中呢?從上述研究及其他前期成果來看,當代的撒嬌派、海上詩群、打工詩人(包括“北漂詩人”等)、上海城市詩人社、新城市詩社、“新世紀詩典”城市詩人群等,基本上被默認為“城市詩人”或“城市詩派”成員。但實際上,當代絕大多數詩人自覺或不自覺的書寫了城市,甚至許多長期生活在城市的詩人,他們的日常書寫就是城市書寫,這樣的名單很長很長?!俺鞘性姟痹诤芏鄷r候是一個考量視角,他們的許多作品我們既可以當作城市詩來接受,也可以當作其他詩歌,比如先鋒、都市、現代主義、口語詩等來認知,更多的時候被當作后者。
我們可以對這些核心概念先存而不論。如此處理也并非完全?;^,避重就輕。將研究對象限制在固定的、熟悉的、可控的領域,的確是有用的學術經驗。但是,我們面對的,卻是一種新興的詩歌現象,這種“新”,在很多時候與過往的同類事物糾纏在一起,比如現代主義詩歌、現實主義詩歌、先鋒詩歌、都市詩、城市題材詩歌等,似乎不存在一種純粹的“城市詩”與“城市詩學”,就像我們很難找到一個純正的“城市詩人”一樣。與此同時,當我們說到“城市時代”與“城市生活”的時候,面對的事物更加不確定,“農業文明”與“鄉村生活”的印記無所不在,我們很難把一個時代與另一個時代、一種生活與另一種生活截然分開,況且,我們今天的城市生活,哪怕是在一個城市化程度很高的城市,其內容與農業文明、與鄉村藕斷絲連,更不用說一個人的精神生活,包含著人類文明的全部記憶。即使在中國城市化程度最高的城市——上海,在“城市”意識最敏銳的詩歌流派——上海城市詩人社與新城市詩社,他們的創作與詩學理念也談不上完全自覺。因此,我們這里所說的“城市詩”與“城市詩學”更多的是一個指向性、召喚性概念:指向的是一種變化的物理事實,召喚的是一種新的藝術形式。何況,還有許多詩人,尤其是成名詩人、著名詩人,并不以被冠名“城市詩人”而格外欣悅,把他們拉進自己開列的名單,反有多此一舉之嫌。
研究城市詩與城市詩學,當然包括對上述城市詩人作品的批評與研究、城市詩派理論與主張的梳理、活動與資料的搜集與整理。就現在來看,“《城市詩》派”上海城市詩人社、新城市詩社這三個群體值得優先關注;而譚克修、徐芳、“新世紀詩典”城市詩人群(伊沙、沈浩波、侯馬等)、繆克構等在這個領域的創作也相當可觀;葉匡政的《城市書》、譚克修的《萬國城》、梁平的《重慶書》等作品也集中體現了當代人對城市與城市生活的思考。當然,從目前來看,他們未必是中國最優秀的城市詩流派和城市詩作者,但在某種意義上,說他們是中國最自覺的城市詩流派和詩人群體,并不過分,因為他們不僅有自覺的城市詩歌創作,也有自覺的城市詩學探索。
研究城市詩與城市詩學,需要逐步界定相關“城市詩”的內涵與外延,系統梳理“中國城市詩”的源流,盡可能完整地描述中國城市詩的創作與研究圖景。但我們可以先從幾個最具代表性的“城市詩”派和“城市詩人”為研究對象,考察它們新的詩學主張、存在狀態、作品創作,為中國現代詩歌研究及現代城市文化研究,提供新的材料。我們也可以在城鄉文化建設、城市與人和諧關系視野下重新考察中國城市詩的價值,展望未來城市詩學可能性。當然,我們也完全可以將它們作為海派文化研究和海派精神研究的新對象。在相當長時間里,海派文化研究缺失當代上海城市詩人、城市詩研究板塊。我們可以說,中國“城市詩”誕生在上海,最具影響力的“城市詩派”也在上海。這些具有全國影響的上海“城市詩”與“城市詩派”實際上已經給當代海派文化、上海精神提供了新的時代內容,但是我們的研究卻并未充分意識到這點。
一種新的藝術形式、詩歌形式的出現,對于藝術發展、詩歌豐富繁榮很重要,但借此緩和、調整人與城市的關系,建立一種健康的城市生活,卻是當務之急,著眼未來。發現城市詩文本,梳理和建立一種城市詩詩學,由此改善一種精神狀況,或許是我們研究目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