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目珍
哲學家尼采曾說:“我們的雕塑家、畫家、音樂家要始終擁有時代感。”盡管在此處,他沒有向詩人提出這樣的要求,但是作為同為藝術家的詩人,豈能逃脫掉這種對時代感的“擁有”。孔子當年感慨:“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钡拇_,時間在滾滾向前,我們每一個人都置身于時代的洪流中,無法逃脫。我想,每一個對個體生命意識稍有覺醒的人,都一定能夠感受到時代在驅使或者引領著我們向前。
曾有新聞業人士指出:“所謂時代感是指代表社會發展主流,關乎社會興衰和民族、國家、人類共同利益,引領人們積極向上,符合新潮流的精神、意識或感受。簡言之,就是指當今社會發生的有著重大影響的人物和事件?!保ㄒ脏嚰訕s著《鄧加榮新聞作品選》)這種觀點并無錯誤之處。但也許是因為存在著行業差異性的緣故,這種對時代感的闡釋有著明顯的狹隘化傾向。時代感所包含的不應僅僅是主流的精神價值、意識信念所生發出來的時代感受,更不能將之理解為是“有著重大影響的人物和事件”。20 世紀法國著名的文藝批評家羅杰·加洛蒂曾著有一部杰出的《論無邊的現實主義》,這部著作直指傳統現實主義所面臨的各種窘境,獨辟蹊徑地選取藝術界中三位有影響力的人物以及他們所代表的領域,即畢加索的繪畫、圣瓊·佩斯的詩歌、卡夫卡的小說,從三個側面切入現實主義的“當代形態”,對“當代現實主義”發出了特異的聲音。在該書中,加洛蒂認為現實主義可以根據個人所允許的范圍擴展到一種“無邊”的狀態。當然,這種“無邊”的擴展并非毫無限度,而是根據當代所特有的藝術作品賦予現實主義以新的尺度和價值判斷。無疑,將加洛蒂所說的“無邊的現實主義”與新的時代狀況聯系起來進行分析,可以提升當下對新的時代感的內涵(即將開闊性、開放性賦予其中)的理解,同時也可以體現這是一種有溫度、有遠見的文學態度,因為它將見證到新的時代的方方面面。就作用而言,它可以讓詩人們對新的時代產生更加深刻的認知,同時使其寫作呈現出一種新穎的面貌。一如論者所指出的那樣:“與新時代相應,必然發生一系列連鎖的先導性反應,比如新文化、新思想、新青年、新經驗,等等。這些中心地位或邊緣區域的新質,構成了一個時代文學的驅動力。與此相應,時代的新變化、新現實、新思潮、新動向、新生活、新題材、新主題,都對詩歌提出了必然性要求。”(引自霍俊明《新時代詩歌十論》之五)
“一個作家對時代的真正感受,離不開正確地認識和把握時代的特征,它是伴隨著和一定時代的人民群眾同呼吸、共脈搏而產生的,時代前進了,就應該跟著時代一同前進”(引自郝孚逸著《作家的時代責任》),身處新時代語境中的詩人,無疑應該對新的時代有著敏銳的洞察力,然后將個人細微的體驗以精神型產品的藝術樣式將之呈現出來。這種敏銳的洞察首先體現在他對新的時代的關注與理解,尤其是他對新的時代狀況的把握上。只有對這種時代狀況把握得比較到位,才可能寫出反映這一時代的有力度的作品。那么對于新的時代狀況的把握該如何著手呢?德國哲學家卡爾·雅斯貝斯曾經給我們指出途徑:“任何想要闡明當代狀況的人都必須從考察下述問題開始:當代狀況迄今為止是被如何看待的?它是怎樣產生的?一種狀況一般地說來是怎樣的?它表現出哪些方面?對于人的本性的問題,今天的答案是什么?人類正走向怎樣的未來?”(引自雅斯貝斯《時代的精神狀況》)很顯然,雅斯貝斯的思考超越了一般人對于時代的認知,他提出的問題,不僅體現出了對某個特定時代特征的考量,也體現出了對所有時代問題共性和延續性的一種高度審視。如果一個詩人既把握了某一時代狀況的特征,又對時代共性和延續性的問題有所涉及,那么他一定會成為一個好的詩人。這就要求當下的詩人既要深入新的時代生存境遇,又要從新的時代境遇中抽象出它所產生的同為時代精神的東西。
雅斯貝斯對于時代狀況的審視并沒有在提出這一系列問題之后就戛然而止。而是在反思這些問題之后,指出了一個更為深刻的“結局”。他說:“這些問題愈是回答得清楚,我們將愈是確定無疑地經由知識而進入無知的不安之中,將愈是迅速地到達這樣的邊緣:在這個邊緣上,人認識到自己是個體”(同上書)。雅斯貝斯從作為個體的人的角度對人所處社會中的境遇進行了一番悖論式的拆解。這一認知無疑使有心反思時代狀況的人陷入到了一種精神的苦悶當中。不過,這種所謂的“苦悶”只是個體自我相對宏大時代所感覺出來的“渺小”的見證,因為面對宏大的時代概念,面對無法進行具象把握的歷史性的混沌力量,個體的存在感確實被壓抑了。這是一個覺醒者在思考個體與時代關系時非常正常的精神狀態。但是對于一個詩人而言,這又是一個非常有優待感的“禮遇”。詩人深處時代的洪流之中,他愈是感覺到敏感和嚴肅,就愈是能對新的時代變化有自足的體驗。這樣他也就既可以更好地尋找到個體的位置所在,又可以更加明晰地理清時代的精神狀況,以對新的時代感做出敏銳而又有效的反應。
具體到一個詩人的寫作與新的時代的關系,會有各種不同的狀況呈現。有時是詩人從個體的生命出發去尋找新的時代的剖面,有時也會是時代的局部性力量或者峻急的內在時間意識主動找上門來。很多優秀作家都有這樣一種共識。德國著名作家、1999 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君特·格拉斯在發表諾貝爾獎獲獎演說時就曾說:“每一個作家都屬于他的時代,不管他如何抗議自己生不逢時,都無法擺脫與他所處時代的聯系。他并不是自主地選擇寫作題材,是某種選擇逼近了他使他別無選擇?!保ㄒ跃亍じ窭埂段赐甏m》)就新的時代中的詩人而言,這種“別無選擇”主要體現為一種向上的精神,詩人要置身世俗而又超越世俗,使自己成為一個能夠破除陳舊、凝滯、衰老甚至死亡而沖向澄明和博大壯闊的共時體中的人。他的存在,或者其作為一種力量的作品的存在,可以使其成為時代的“馬匹”,可以使其成為鮮活的、有暖人效應的“火焰”,可以使其成為映照時代內心圖景的“春天”。
當然,一個詩人除了深入時代,還應該超越時代的局限。這不僅是詩歌對個體的要求,同時也是詩人在向這個時代行注目禮、問候禮、叩首禮和道謝禮。只有有意識地超越自己的時代的詩人,才有可能真正地了解這個時代。一個無心超越個體所處時代的詩人,對他所處的時代是不尊重的。德國大詩人席勒曾明確指出:“在肉體的意義上,我們應該是我們自己時代的公民(在這種事情上我們其實沒有選擇)。但是在精神的意義上,哲學家和有想象力的作家的特權與責任,恰是擺脫特定民族及特定時代的束縛,成為真正意義上的一切時代的同代人?!痹趯τ谠娙伺c時代關系的認知上,席勒直言不諱,但他內心對于哲學家或者作家的定位是崇高的。而要想“成為真正意義上的一切時代的同代人”,無疑要對這個時代有非同凡響的認知,要找出所有時代的共同性,建構出所有時代都具有的“共同體”。就像雅斯貝斯在重視“已逝世界形式”時所言:“我們必須注視在早已逝去的世界形式中人類的悲劇和真正存在的光芒,這并不是因為在那時有更好的藝術,而是因為其中有依然適用于今天的真理?!保ㄒ匝潘关愃埂稌r代的精神狀況》)從這個意義上說,詩人們建構新的時代與所有時代的“共同體”也必須要找到今天與其他時代共同適用的“真理”,以便為超越這個新的時代作理論或思想上的準備。這似乎是一個超越了現實世界而對渺小個體所提出的偉大任務,但它對于一個想成為偉大詩人的人而言卻又是一個不可或缺的任務。
然而,一個詩人無論如何深入這個時代,或者意欲以強烈的雄心超越這個時代,最終都要回歸到個體的生命上來。一個對個體生命沒有深切感知的人,不可能感知到外在紛繁的世界及其所置身的翻騰的時代,從而也就寫不出反映新的時代感的有效詩篇?!耙粋€詩人最終只能落實在個體的生活和寫作命運當中”(引自陳超著《生命詩學論稿》序),為此,詩人必須向生命的深處走。向生命的深處走,即是向時代的內心走。這是一種雙向同步的內在觀察。陳超先生曾經指出,詩是“內向觀察的最佳途徑”。他還以創造性的姿態從理論上建構出一部帶有灼熱生命體溫的“生命詩學”。在《生命詩學論稿》中,他說:“那種生命深處的熔爐里鍛煉出來的詩,不鉆營于技巧,恰恰最有技巧,不追逐文化,恰恰最具文化價值。當詩人以嚴肅得幾乎淌血的眼睛盯著自身生命和語言深處的時候,他同時就成為人類共同命運的擔負者。”(同上書)因此,新的時代的詩人除了還原自己對時代的認知,還要反觀自己生命和語言的深處,因為“生命深處的熔爐是一種最基本的現實,語言的困境也如此尖銳”(同上書),這是我們無法超越的。就一個寫作的人而言,宏闊的時代與個體的生命并不相悖。相反,只有二者合一才能成就真、善、美三位一體的偉大藝術。一個詩人,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