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郎
公元1724年初春,撫遠大將軍年羹堯奉雍正皇帝詔令赴青海平叛。年大將軍甫一到青海,就被羅布藏丹津的主力重重圍困在西寧城。
初春的西北大地依舊一片晦澀枯黃,滿含蕭殺之氣。
塵土飛揚的西寧城下,羅布藏丹津的幾萬精銳鐵騎鼓聲如雷,殺聲震天。年羹堯佇立在城樓上,滿面凝霜。身旁的清軍將士也如朔風中的旗幟,兩腿打顫,渾身篩糠。
危急關頭,岳鐘琪將軍率一彪人馬殺到。羅布藏丹津的幾萬精銳鐵騎猝不及防,頓時亂作一團。
沖殺在最前面的幾千將士爭先恐后,勇猛異常。很快,羅布藏丹津便潰逃而去。這幾千將士個個強壯彪悍,武藝超群,裝束奇特。他們袒露著黢黑寬厚的胸膛,光著壯碩的右臂。他們不戴頭盔,戴著虎頭狀的皮帽。因為奇特的裝束,更因為英勇善戰,這支隊伍被世人贊譽為虎頭騎士。
擁有了這樣一支神秘的虎狼之師,年大將軍最終平定實力強勁的羅布藏丹津。
當然,撫遠大將軍年羹堯呈送給雍正皇帝報捷的奏折中,全是毫不客氣的表揚與自我表揚,對這支神秘部隊的赫赫戰功,卻只字未提。這支部隊就如年羹堯當初被圍困時突然殺到那樣,在清軍凱旋回京,等候朝廷的封賞之時,他們又突然消失了。
六十多年后,這支神秘的隊伍再次出現。
公元1788年,廓爾喀將軍素爾巴爾達布率3000廓爾喀兵入侵西藏。廓爾喀兵一路所向披靡,不幾天,藏南的聶拉木、濟嚨宗、宗喀宗等地相繼被廓爾喀人攻占。
廓爾喀士兵。世界上最勇猛的戰士,只要他們的狗腿彎刀一出鞘,不見鮮血絕不收刀。他們的字典里只有兩個詞,那就是戰斗和戰死。直到今天,廓爾喀士兵依然是世界上最強的雇傭兵之一。
公元1791年,接到西藏吃緊的戰報,乾隆皇帝最終委派平臺功臣、兩廣總督福安康率軍入藏。
進藏的清軍隊伍中,再次出現了一支1200余名裝扮奇特的虎頭騎士。
接到軍令,這支隊伍立即從今天的阿壩州出發。經康定、巴塘、理塘、昌都等地,一路西進,星夜馳援,直赴后藏。
公元1792年2月,一到聶拉木,虎頭騎士就向廓爾喀人發起了進攻。
兇猛的廓爾喀士兵在英勇的虎頭騎士面前相形見絀。不幾時,虎頭騎士便攻克廓軍盤踞的聶拉木西北碉樓,活捉廓爾喀皇親占瑪達阿爾曾薩野。
接下來,虎頭騎士乘勝前進。一舉拿下廓爾喀兵據守在擦木山上的兩座石碉樓,攻克廓爾喀兵占領的克濟嚨,斬殺廓爾喀兵840多人,俘獲200多人。
在廓爾喀國境內的熱索橋一戰,讓素以勇猛善戰自居的廓爾喀人魂飛魄散,真正見識了什么才是英勇善戰的神兵。
清軍乘勝掩殺,一直追到了廓爾喀境內的熱索瓦。廓爾喀兵撤掉熱索橋上的木板,憑借寬闊湍急的熱索河這個天險,據守在南岸索喇拉山碉樓中。清軍主力正面強攻,死傷慘重,卻久攻不下。
正當南岸的廓爾喀兵得意忘形之時,背后的大山上突然殺出一支人馬。猝不及防的廓爾喀兵頓時陣腳大亂,前后夾擊中,很快被殲滅。原來,這支虎頭騎士趁夜繞到了熱索河上游,他們伐木做筏,悄悄渡過熱索河。連夜翻越幾座高山,突然從廓爾喀兵背后殺了出來。
這次,這支神秘的部隊留下了身影。這些被清廷稱為土屯番兵的騎士,取得了“六戰六捷,收復后藏”的赫赫戰功。他們的首領木塔爾因作戰英勇,戰功卓著,被清廷授予征廓爾喀十五位功臣之一,授副將銜。
在這之后的幾十年間,這些虎頭騎士為了大清帝國的邊疆穩固、領土完整,東征西戰。他們的鮮血和汗水灑遍了大清的疆域,甚至把英雄的身軀也留在了異域他鄉。
正是這些“處江湖之遠而憂其君”的邊民,“位卑不敢忘憂國”的戰士,以一個又一個的身軀捐國,一代又一代人的接續?;㈩^騎士的犧牲,不僅成就了福安康、岳鐘琪這樣的大清重臣和名將。更主要的是,正是他們的默默奉獻和犧牲,在一定程度上,支撐了日漸傾斜的清王朝大廈。
1840年6月,中英鴉片戰爭爆發。
朝政昏聵、官吏腐敗、武器裝備落后的清廷,面對科技發達、如日中天的大英帝國,簡直不堪一擊。開戰不久,英軍就攻陷了舟山、寧波、定海等地,占據吳淞,直逼南京城。
道光皇帝趕緊派出自己的侄子奕經作為欽差大臣,從京師出發,倉促迎敵。
此時已無人可用大清帝國,派出的帶兵重臣奕經,是個對軍事卻一竅不通,夸夸其談的浮華之輩。
這個天朝上國的皇親貴胄,一直以來,都過著養尊處優的日子。和他久疏戰爭的八旗將士一樣,幾曾見過真刀真槍,流血死人的慘烈場面?
大戰在即,無計可施的奕經不分析情報,不排兵布陣,卻寄希望于上天,問前程于鬼神。奕經聽說杭州西湖關帝廟靈驗,趕緊跑去求了一簽。簽上寫道:“不遇虎頭人一喚,全家誰能保平安。”奕經不解天意,請卦師解釋。浪漫而想象力豐富的卦師想到英軍是洋人,靈光一現,馬上給出最為貼切的答案:“洋人—羊人!羊,當然怕獸中之王老虎了。上蒼授意,英軍的克星,洋人的天敵,當是虎頭軍。”
虎頭騎士!
這些曾經為大清帝國立下赫赫戰功,如今依舊處于清王朝疆域和政治舞臺邊緣的番兵。危難之時,立馬又出現在大清重臣翻騰的腦海當中。
找到了救命的稻草,奕經馬上請朝廷征調嘉絨地區的土番屯兵。
1841年秋天,今天阿壩州的嘉絨地區正是牛羊肥壯,莊稼金黃,瓜果飄香的豐收時節。征戰令像突如其來的巨大雪片,飄落在汶川的三江,理縣的甘堡,小金的八角、結斯,金川的河東、河西等地。
秋天是個豐收和享受生活的好時節。
哈克里的大兒子過幾天就要結婚,阿木穰的小兒子也快出生了。更多的年輕人在麥收的大地上和姑娘們嬉戲,在夜晚歌莊舞散去后和情人在月光下相依相偎。他們在這個秋天,享受著和平年月的幸福時光,享受著家人團聚的天倫之樂。
征戰令雪片一樣到來,集結號霹靂般聲響。
國家有難,匹夫有責。
不管清廷待我如何,我對國家始終忠誠以待,以身相許。
虎頭騎士崇尚的是俠客精神,就是“俠之大者,為國為民。”
1841年11月,2000多名藏族遠征軍從阿壩州松潘出發,奔赴千里之外的浙江。
且不說后來戰爭的慘烈,光是千里征戰路途上的艱辛,都不是常人所能承受的。“走過九十九條河,走爛了九十九雙草鞋,雨天行軍,露宿荒野,長途奔襲奪城池,金戈鐵馬掃沙場……”。從后來懷念英雄的嘉絨歌莊《博巴森根》的唱詞里,英雄遠征途中的艱辛,我們可以窺見一斑。
奕經靠算命指揮作戰,雖然荒唐可笑。巧的是,幾天后趕到的這支隊伍無意中印證了卦師的解釋,再次堅定了奕經慌亂而脆弱的心。奕經驚喜的發現,這支驍勇彪悍的藏兵,頭戴的虎皮帽,正好和簽中所言的“虎”相符。
經過一番“深思熟慮”,奕經決定任命屬相為虎的總兵段永福為大將,率領戴虎皮帽的藏軍出戰攻打寧波城。并將進攻時間定為1842年3月10日四更時分,即:“虎年虎月虎日虎時!”加上屬虎的大將,就湊足了“五虎”。此計為“五虎撲羊”,專門針對英軍這些“羊人”。
由于進攻計劃泄密,英軍事先設下埋伏。面對英軍的重重包圍和先進的武器。藏軍毫不畏懼,奮力拼殺,死傷慘重。阿木穰和他率領的一百多名藏兵全部犧牲在寧波城內。
戰后,一名參戰英軍軍官的日記中這樣寫道:“他們的尸體厚厚的亂攤在四旁,據說他們曾經決定不戰勝即戰死。他們的帽子是用虎皮制的?!?/p>
在寧波反擊戰打響的同時,哈克里率領另外一只藏兵開始攻占招寶山上的威遠城。
攻山戰斗開始后,哈克里率領藏族士兵沖上陡峭的臺階,殺向招寶山上的威遠城。藏兵敏若猿猴,在英軍的槍林彈雨中閃轉騰挪,攻入威遠城。山上的英軍拼命用大炮向下射擊,但命中率極低,沒有對藏兵造成什么威脅。就在英軍抵擋不住,準備四散逃命時,停泊在江中的英國軍艦從背后向藏軍開炮,腹背受敵的藏軍為保存實力,不得不撤退到慈溪大寶山進行防御。
第二天,英軍從寧波出動近2000人前后夾擊駐守在大寶山的清軍。哈克里率領500多名藏軍英勇抵抗。經過10多個小時的激烈戰斗,藏軍彈盡糧絕。眼見英軍沖上了陣地,哈克里從腰間抽出戰刀,與沖上來的敵人展開了肉搏戰。在亂軍中,他身中數槍,倒在了陣地上。戰后,損失慘重的英國人仍心有余悸,承認“自入中國來,此創最深”。
由于在大寶山之戰中傷亡慘重,英軍不敢再次進攻,慈溪縣城才得以保全。當地百姓為紀念清軍的功績,募捐建立了“交節祠”,祭奠為國捐軀的清軍官兵。阿木穰、哈克里等藏族勇士的英靈,也被安置在祠中祭祀。由于路途遙遠,那些犧牲的藏族遠征軍的辮子,被剪下后送回了故鄉汶川縣的三江鄉,理縣的甘堡鄉,人們在那里修建了幾座“辮子墳”。1842年冬天的朔風中,人們站在三江、甘堡、結斯、八角、河東的高坡上,翹首以盼。他們沒有等來凱旋的英雄,迎來的,只有一根根血跡斑斑的發辮。
悲痛欲絕的人們把一根根發辮攬入懷中,就把自己的兒子,自己的父親,自己的丈夫,自己的情人,擁入懷里了。是夜,藏寨里燃起熊熊的篝火,篝火旁擺滿一壇壇青稞酒。微醺的人們懷揣發辮,手挽著手跳起了鍋莊,唱起了讓人潸然淚下的《博巴森根》。他們深信,自己的親人雖然把軀體留在了千里之外,今夜,他們的亡靈必定跟他們在一起?!扒嗌教幪幝裰夜?,何須馬革裹尸還?”一直以來,被正統視為化外愚民的這些人,對報效國家這個道理比誰都理解得透徹,踐行起來,是那么勇敢而決絕。
很快,近200年過去了。
虎頭騎士的事跡成了若隱若現的傳說。
如今,大多數人對邊遠之地的少數民族為了民族團結、國家穩定、領土完整而血灑沙場的歷史不甚了了,個別人甚至持懷疑態度,令人遺憾。我想,假如英雄泉下有知,定會氣得睜開眼來。
時間到了2012年。
第一次全國可移動文物普查中,在阿壩州小金和金川兩縣確認了15套文物里,“清嘉絨屯兵云豹皮帽”文物尤為珍貴。
據阿壩州文管所所長陳學志介紹,“清嘉絨屯兵云豹皮帽”,是十八世紀中葉清代嘉絨屯兵出征,抗擊入侵寧波等地的英軍時的裝束。當年,阿壩嘉絨地區土司守備阿木穰奉調出征抗擊英軍,在《清史稿》“阿木穰傳”中曾記載他“率土司兵先入,中地雷同歿……”陳學志說,一頂完整皮帽的制作需豹口、豹牙都保持完整無缺,帽后再綴以豹尾,以示為虎將豹頭。因遠看形似貓頭,故稱“貓貓兵”或“虎頭兵”。這次發現的皮帽脫毛嚴重,但還能清晰看到云豹斑紋和樣式,符合“冠虎形”的描述,是阿壩嘉絨藏族與全國人民一起共御外敵的歷史見證。
至此,虎頭騎士的故事再一次得到了史學和文物專家的專業論證。
2017年,阿壩電視臺和寧波電視臺聯合拍攝反映嘉絨藏兵抗擊英軍的故事。在慈溪縣的朱貴祠,守門的大爺得知我來自阿壩州小金縣,親熱之情溢于言表。他向我伸出了大拇指,感謝我們的先輩以血肉之軀保護了慈溪縣人民。
2018年8月7日,小金籍嘉絨歌手阿斯滿以一曲歌頌祖輩抗擊英軍的《博巴森根》勇奪第十六屆中國西部民歌大賽金獎。得知歌曲背后故事的評委和觀眾,當即被感動得熱淚縱橫,泣不成聲。
2018年10月27日,阿壩州民族歌舞團把這段歷史改編為音樂劇《博巴森根·辮子魂》,獲得了四川省第八屆舞臺藝術一等獎。今年,音樂劇《博巴森根·辮子魂》開始赴浙江巡演。所到之地,引起了強烈的共鳴和反響。
近年來,按照國家的安排,浙江省對口援建阿壩州。一位浙江援藏干部講到當年阿壩嘉絨藏兵赴浙江抗擊英軍,他動情地說,我們兩地山海相連,早就有了百年的淵源和情誼。
今天,強盛的中國再也用不著虎頭騎士這種亦兵亦民的隊伍了。但是,他們時刻關注國家利益,隨時愿意為國家安危做出犧牲的精神,卻是彌足珍貴,不能舍棄的。
虎頭騎士已經遠去,消失在茫茫的時空背后。但是,他們的精神卻在不斷生長和顯現。并且,正在以各種形式不斷的四處傳揚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