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元峰
什么是散文?這個問題沒有好答案,但有一個替代的提問:什么是存在?
人們發現存在,是記憶消亡的時刻。從一團無法擺脫的時間的綿延中,終于迎來了末日審判的最后嘉年華;存在,背離時間,四處流浪,像歷史剛剛消散的魂魄。
雖然一位夢魘中的女士依然保持著對世俗生活的津津樂道,但王愛的文字并非滿蘸著傳奇的醬汁,她是存在的信徒。我看到,又一位80 后的文學趣味與歷史幾無關聯。她仿佛要寫一些無關時間,也無關空間的文字。這個從人世飄逸出來的人世,就是王愛的夢境。任何夢境,都是一種必然的精神生活,帶有天生的私人性。夢的絕對的個人色彩,導致了它的隔絕。夢境的分享和分析分別指向文學和科學。王愛的西門垅不帶有科學性,不含有進步意識,因此也幾乎不是夢想。
夢境僅僅在幻象意義上才是唯心主義和存在的雙重投影,王愛是這種幻象的經營者,是一個不帶有科學性和進步意識的造夢人。在講述夢境的時候,她的努力是渙散的,遵循弗洛伊德的教導,并不在任何地方顯示出對整體的注意力。西門垅除了作為夢境的整體,其余就分散為少女白——一個與霧和夢相關的主訴者——的言說背景。少女白被賦予夢境向導的身份,也被同時賦予了世俗關系;她講述傳奇,也成為西門垅的傳奇本身。王愛拒絕向弗洛伊德的分析提供符號,《夢境之上》和《良夜寂靜》的幻象處理方式可以這樣描述:塵世的截面和幻象的截面共同流淌著情愛隱秘的血。李生和屠女的傳奇因此被粘合在西門垅,青衣和少女白也是。在夢境寬廣的具象視域內,情愛即使隱秘,也是可以講述完的。能講完而且能讀盡的東西,不是文學。
夢有一個相似的事物,鬼。做夢和出鬼都是絕對的孤獨時刻,它們的場所是一個時間名詞,夜?!皟蓚€月后,我們如愿以償看見小山體內的那只鬼?!蓖鯋畚淖值摹俺龉怼保冗@些世俗的隱秘更值得注意?!读家辜澎o》的古道溪,白七和婆婆都曾遇鬼。小山和小男遇鬼的“良夜”,成為一條暗淡的新線索,這條線既被白七牽引,也牽引著白七。
王愛的夢與鬼中的世俗,有散落的傳奇。與常見的文人記夢和世人見鬼不同,王愛并不故弄玄虛,她手中持有的事,是隨手從塵世打撈出來的游魚,她并不烹調,在宿命與輪回里悉數放生,讓它們在夜里暢游。
王愛的夜游是沉入的過程:少女白和白七在夜晚的沉沒,就是王愛的沉沒。在夢和鬼的記寫中,“我”都是在場的。王愛所屬的一個文學年輪,在與現實建立相關性時,都有一種無力而又危險的俯瞰,致使他們的現實和幻象的邊界十分模糊。他們很容易在夢境與現實之間跳躍,像編織物的一次馬虎的跳線。王愛的文字不太有這根在哲學追問中找到的跳線,她的靈氛,延遲了她在傳奇的故事線索中被瓦解的時刻。
張愛玲分別寫了一個散文集《流言》,一個小說集《傳奇》,結果是流言成了傳奇,傳奇變為流言。在流言和傳奇的文體對應上,王愛的文字既是小說的,也是散文的。一百年來,把散文和小說作了明晰區分的讀者,也許都犯了一個錯誤。我也很憎惡那些寫小說不像散文、寫散文不像小說的作者。所幸,王愛不是我憎惡的那類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