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揚
摘 要:孔穎達的《尚書正義》作為《五經正義》之一,在經學史上具有里程碑式的意義?!渡袝x》不僅注重文字的訓詁、名物典制的訓釋、經文大義的闡發,而且還將具有時代代表性的思想注入到義疏中,極大地豐富了《尚書》的詮釋內容,但此前學界對《尚書正義》的詮釋思想關注不夠,迄今未見有專文研究者。《堯典》作為《尚書》的首篇,《正義》中滲透了鮮明的思想。其中闡述的順天意,重人事;推圣德,崇明賢;明等級,施教化;鑒古今,經世用等思想具有典型意義。
關鍵詞:孔穎達;《堯典》疏;詮釋思想
一、順天意,重人事
天人關系是中國傳統文化中的一個核心命題,孔疏經傳論述“天”、“人”及其關系,在繼承經傳所傳達的順天遵天之意的基礎上更加強調對人事的重視和對人功的關注。
敬重上天是中國古代對天對神崇拜心理的一種傳統反映,《尚書》對此多有記載,如“禋于六宗,望于山川,遍于群神”(《舜典》);“皇天眷命,奄有四海,為天下君”(《大禹謨》);“天敘有典,敕我五典五惇哉”(《皋陶謨》)此類都意在說明天的無上崇高,反復申述順應天意和要以天道治民的觀點。
研究發現孔疏在申訴天意之余,對人事人功給予重視,這點更加值得關注。如《堯典》“允恭克讓,光被四表,格于上下”一句,孔傳:“既有四德,又信恭能讓,故其名聞充溢四外,至于天地?!币驗閳虻蹞碛芯?、明、文、思四德同時謙虛恭敬,所以天下聞名,疏文在這里并無過多生發,只是在詮釋先四表后上下的順序上提供了一些補充,云:“先‘四表后‘上下者,人之聲名,宜先及于人,后被四表,是人先知之,故先言至人。后言至于上下,言至于天地,喻其聲聞遠耳。”孔疏認為堯聲名的遠播要先及于人,由人到四海四荒再至更遠的地方,會發現其疏與經傳已經存在了些許不同,經傳在其名遠播上完全是以空間為著眼點,并沒有“人”的參與,從空間上說應如何遠播圣名,但疏文詮釋不僅人參與其中而且是首要且關鍵的因素,是由“四表”至“上下”的第一步,這種暗示人重要性的闡述可謂發前人之未發,無論古文經還是今文經家他們或重本經訓解或體會堯德之遠①,只有孔疏關涉到了“人”的作用。這樣的表達在《尚書正義》中不乏其例。
如《洪范》中“土爰稼穡”是言土之功用,故傳曰“可以種,可以斂”,孔疏則認為稼穡不是土地原有的本性,而是“人事為名”,是人功作用才使得土地有了稼穡種斂之功,人事人功須得重視,故而在《正義》中對于涉及農事農業的經傳孔穎達疏解地就會格外詳細,《堯典》中“寅賓出日,平秩東作?!币痪洌讉饕蜒悦鬟@是務農之事,“東方之官敬導出日,平均次序東作之事,以務農也?!币沧⒔獬鰱|方之官需盡之事,但疏文中不僅有東方之官當“敬導引日出,平秩東作之事,使人耕耘”的表達,同時還與下文西方之官“納日”,春秋之時“共為賓餞”相互勾連,最重要的是由經傳“東方之官”的“官員”之功擴展到了天子、官員、百姓對農事的態度、措施等,對君主來說要重視農業且盡力推行“王者以農為重”,對百官來說要竭力引導耕作“勸課下民,授人田里,各有疆場”,對百姓來說農事是與他們息息相關的必定要努力耕作,“是謂曰:‘皆使致力”。所以說農業生產“雖氣能生物,而非人不就?!痹趯θ斯θ耸碌闹匾暢潭壬峡资璐蟠蟪搅丝讉鳌?/p>
二、推圣德,崇明賢
《尚書》中塑造了堯舜禹湯武等古代賢君圣主的形象,他們身上蘊含著圣德明賢等崇高的思想精神與道德追求,《正義》也盡力開掘和豐富這些偉大的人格但需要注意的是,幾千年來活躍在中國文化中的早期“圣王”其實一直面臨著嚴重的“被同質化”情形,雖然從事實上說他們的形象本各自有異,但卻被塑造極為相似甚至相同,比如某些崇高人格②,受此影響,孔疏中對于這些崇高品格的闡述其實也有“被同質化”的趨勢,在疏解中不免有所含混與交叉。
《尚書》意在“垂法后世”可以說是出現“圣王”形象最早的典籍了,孔傳釋義其實對他們身上的偉大品格就已有所表達,“帝堯,聰明文思,光宅天下”,孔傳曰:“言圣德之遠著?!币腰c明堯圣德的品質,疏文進一步詮釋為“‘聰明文思即其圣性。行之于外,無不備知,故此德充滿居止於天下而遠著。德既如此,政化有成,天道沖盈,功成者退,以此故將遜遁避於帝位,以禪其有圣德之虞舜。”將“圣”與“德”分而述之,“圣”是內在追求,內有“圣性”,外在表現才會有“德”,德行施化,其政方成??资柙趥饕獾幕A上有所繼承同時進一步生發表現為內圣外德的政化追求,推崇圣德的同時也說出了圣德之間的聯系。
再如“明明揚側陋”其句表明帝堯尊重明賢,意在舉用埋沒民間沒有名氣人才的決心,孔傳明言此舉意在“廣求賢也。”所以求賢之意孔傳已有表達,疏文則順意闡述:“是令朝臣廣求賢人也。堯知有舜,而朝臣不舉,故令廣求賢以啟之?!彪m然孔傳已明言求賢,但孔疏對“賢”的追求更深入也更全面,不僅“求賢”同時還要“任賢”,如何任賢?賢臣如何施化為政?疏文中亦有闡發,其疏“克明俊德,以親九族”這句時,孔疏立足于古文釋義,將“克明俊德”釋為“堯明俊德之士而用之”,不同于今文家所釋“堯自明其德”③之義,兩者的分歧在于“俊德”所指代的對象不同,今文家所指的是堯,頌堯之大德,“當指一己之俊德也?!倍盼募覄t認為它是指有俊德的人才,堯可以辨清這些俊德之才,并為之用。如何為用?疏文沿孔傳“能明俊德之士任用之,以睦高祖玄孫之親。”之義大力闡釋,同意鄭玄“俊德,賢才兼人者。”的看法,并云:“‘俊德謂有德。人能明俊德之士者,謂命為大官,賜之厚祿,用其才智,使之高顯也。以其有德,故任用之?!薄澳苊骺〉轮空?,謂命為大官,賜之厚祿,用其才智,使之高顯也?!北磉_出帝王要給予他們高官厚祿的觀點,予以高位并重用之,使其顯耀,這樣他們可以更好地輔佐帝王,也能更好地推行政令,助王施化民眾。
在推行的過程中俊德賢臣實際上起到了橋梁的作用,以“賢臣之化”勾連了帝王與其氏族、百官、民眾,終使“人俗大和”。賢臣是通過層層蒙化達到施政于民的,表達了對明賢的推崇,但同時應注意的是這里孔疏同鄭解將俊德之才與賢臣歸為同義,也就是說“德”與“賢”合并成了同一種品質,經傳中堯帝所求所任的“俊德之士”在疏文中已然變成了“賢臣”。
孔疏一面對圣德明賢之類的品質大加推崇,另一面將這些品質混同交叉,其實這種“被同質化”的精神追求在孔傳中已見端倪,但傳意并未揭示,疏文將之明晰,如《大禹謨》“汝惟不矜,天下莫與汝爭能;汝惟不伐,天下莫與汝爭功。”孔傳:“自賢曰矜,自功曰伐。言禹推善讓人而不失其能,不有其勞而不失其功,所以能絕眾人?!笨资柙疲骸案ヱ婺c汝爭能,即矜者矜其能也。賢、能大同小異,故以‘自賢解矜?!笨资枰讶徽J為傳文所解“賢”與“能”同義,并揭示出來:“自賢”便是自夸其能,“自功”便是自夸其功。賢與能“被同質化”,不僅如此《尚書正義》中還有許多“被同質化”的品質,如:“舜實圣人,而連言賢者,對則事有優劣,散則語亦相通。舜謂禹曰‘惟汝賢,是言圣德稱賢也”圣德與賢相通;“皋陶所言九德,依德以考其功績,亦是刑法之事,故兼言之”德與法兼言;“伊尹,賢人,而謂之圣者,相對則圣極而賢次,散文則賢圣相通”賢與圣相通等都可以看出這些“圣王”身上以圣德明賢為代表的偉大品質的交叉和混同。
三、明等級,施教化
注重貴賤等級、推行教化是孔疏在經傳思想上的突破與創新,有時這些思想的闡發甚至是脫離了經文傳意,是孔疏思想的一種自我生發。經傳所詮釋出來的思想與“圣王”形象密不可分,所推崇的也是崇高的思想追求,而《尚書正義》作為官修之書,除了經傳之義,太宗的統治訴求必然要得以彰顯,所以貴賤等級、施政教化這種符合政治需要的思想在疏文中不在少數。舉例明之,《堯典》“女于時,觀厥刑于二女?!币纻髦?,堯將二女嫁于舜,是“觀其法度”“以治家觀治國”考察舜是否能夠治理好邦國,但其法是何法?治家和治國有何關聯?為什么從治家可觀治國呢?孔傳無明言,疏文中孔穎達以推測之語言曰:“蓋舜以大孝示法,使妻歸事於其親”所謂“大孝”孔疏認為當包括以下幾點:
首先,“舜家有三惡,身為匹夫,忽納帝女,難以和協,觀其施法度于二女,以法治家觀治國?!彼纯梢粤疃c其父、其母、其弟和諧相處,由小及大,可見其具備治國的能力。其次,“二女之中,當有貴賤長幼?!彼磻斕幚砗枚矸葜畡e,只有這樣堯才能認為他有處理好國事的能力,因此,“初適舜時,即娥女為妻。”再次,帝女下嫁于匹夫舜,二女能否行婦道也是堯所考察之處,“帝女下嫁,以貴適賤,必自驕矜?!钡础笆怪袐D道于虞氏。”可見舜確實有治理國家之力。
通過以上三點,《正義》將孔傳“以治家觀治國”之因詮釋明晰,需要注意的是這里孔疏對貴賤等級的特意強調,這種強調與經傳并無直接關聯,是孔疏思想上的一種自我生發。這句經文從漢至宋經學家的解釋基本上都沿用了《莊子》《蔡傳》等釋,認為“二女事之以觀其內。”“蓋夫婦之間、隱微之際,正始之道,所系尤重。”④是以夫妻之道、夫婦之法來考察舜治家治國的能力,與孔疏明貴賤等級是完全不同的,孔疏的思想明顯更有政治意味。
另外,強調立法教化在孔疏中也是大力著筆抒發的,禮教作為儒學的內核,在教化百姓上作用不容小覷,孔疏《堯典》中突出強調了禮法教化的思想,在表達如何使國家達到“風俗大和”的狀態時,經傳都是從帝王施化角度著眼的,由上到下推進,使得天下“平和章明”,而疏文則拋棄了這種施化和全局之貌,更加重視帝王氏族、百官、民眾各自應達到的和睦之態,這種和諧是要“教之以禮法”的,要以禮法施化百姓約束萬民,百姓要想“使之明,正謂使從禮義”,才能“萬邦變言‘協和”。在后文疏解中更是明確指出:“百姓宜明禮義,萬邦宜盡和協,各因所宜為文,其實相通也。”說明遵從禮教不單單是必須的,同時還是自覺自愿,樂意為之的,這種對禮法教化的強調和百姓自覺遵從禮義的思想在經傳中都不曾體現,可見孔穎達對禮教的重視,凸顯出禮教在治國上的必要性。
孔疏對貴賤等級的重視與《尚書正義》的編纂性質密不可分,這些思想大多是孔疏的生發,相比于其他思想與經傳聯系較少,從側面反映出《尚書正義》作為太宗治國政典之用的一大特點。
四、鑒古今,經世用
在儒家思想中習經明經在于致用,《尚書正義》作為儒家經典流傳學習,孔疏釋義不僅關注到了其中能得以致用的思想更將這些有實踐意義的觀點與太宗治國理政緊密聯系,可以說是詮釋儒家經世致用思想的典型范例?!秷虻洹分小霸蝗艋诺蹐颉币痪洌讉髟唬骸叭簦槨;家病m樋脊诺蓝兄叩蹐??!眴吾尅叭簟睘椤绊槨?,“稽”為“考”。言明只有帝堯才能做到順古道,考古道。在孔傳看來順古與考古同樣重要,缺一不可,二者均行方為帝堯之德。
但在《正義》中孔穎達引宋襄公與徐偃王的歷史史實進行詮釋:“若宋襄慕義,師敗身傷,徐偃行仁,國亡家滅,斯乃不考之失。”楚宋泓水之戰(前638年)宋襄公不考慮實際情況對敵軍講求仁義導致戰敗;徐偃王在歷史上有因“仁義失國”之名,孔疏認為這些災禍是他們雖順古卻未考擇而造成的,“若空欲追遠,不知考擇,居今行古,更致禍災?!?/p>
可以看出孔穎達對順古與考古的看法已經有所變化,他并不采用孔傳中“順古”與“考古”并重的觀點,而是將“考古”看得更為重要,立足“考古”之義詮釋經文,君主若想成為帝堯那樣的圣德明君,不僅要順古道行古意,更應看到“今、古既異,時政必殊?!币翱计涫轮欠?,知其宜于今世,乃順而行之。言其行可否,順是不順非也?!备鶕幍臅r代,對“古道”辨別選擇,看是否合于今世,是否可順而行之,不能一味順古而行??梢哉f孔傳側重于帝堯順考古道的形象塑造,而孔疏則立足現實闡發考古擇古之義,借鑒歷史經驗,避免重蹈覆轍,這與唐太宗治國的理念具有高度的一致性。
唐太宗是我國歷史上最重視以古鑒今的封建帝王之一。他以古為鏡,以史為鑒,鑒古知今,以成政道:“披鏡前蹤,博采史籍,聚其要言,以為近誡云爾?!雹莸麑诺啦皇呛唵蔚匾缽?,而是選擇“考古”而行,從中找到可以為他所用的治國之道。魏征贊他:“覽古今之事,察安危之機。”⑥王船山評他:“讀史者鑒之,可以知治,可以知德,可以知學矣。”并稱贊貞觀君臣:“酌古鑒今,斯可久之良法與!”⑦在這樣的社會環境下,孔疏經文自然就不會把“順古”與“考古”等同看待了,他會更看重“考古”之義的闡發。
綜上可見,孔穎達把順天意,重人事;推圣德,崇明賢;明等級,施教化;鑒古今,經世用等思想貫穿到《堯典》疏中,不僅契合了唐太宗的政治需要,為太宗施政提供指導,而且對維護封建統治具有普遍適用意義,因此《尚書正義》成為其時之權威,而且是唐至宋乃至往后幾百年間的官方教科書,且影響至今。僅就《堯典》一篇略窺其思想便已然發現諸多進步,局部觀之,時窺一斑尚不見全豹,《尚書正義》他篇闡發的經學思想,筆者另有專文討論。本文所論其言雖不及萬一,但此般嘗試無疑將唐代義疏學研究推向新的領域與階段。
注釋:
①《尚書校釋譯論》(第一冊),第16頁,云:“‘格于上下,稱頌堯之德充溢至于天地上下?!?/p>
② 王燦《〈尚書〉“圣王”形象“被同質化”研究——堯、舜、禹、湯、武形象考察》2011年《廣西社會科學》
③《尚書校釋譯論》(第一冊),第21頁
④ 《尚書校釋譯論》(第一冊),第95頁
⑤ 《全唐文》卷十,《帝范序》
⑥ 《貞觀政要》,第頁
⑦ 《讀通鑒論》卷二十
[參考文獻]
[1](漢)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1959
[2](漢)孔安國傳(唐)孔穎達正義.尚書正義[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3](唐)吳兢撰.貞觀政要·譯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
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項目《唐五代經學史》(編號13BZS013)階段性成果。
(作者單位:山東理工大學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山東 淄博 255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