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形(組詩)

古馬

古馬，當代詩人。曾獲甘肅省委省政府第四、第五、第六屆敦煌文藝獎一等獎和二等獎，2007年度人民文學獎、《詩選刊》“中國2008年度十佳詩人獎”、中國優秀詩集獎、首屆朔方文學獎、揚子江詩學獎、李杜詩歌獎銀獎等文學獎項。主要作品有詩集《西風古馬》《古馬的詩》《紅燈照墨》《落日謠》《大河源》等八部。

哈拉庫圖之歌

他不解哈拉庫圖的譯意何以是黑喇嘛？

——昌耀

一座破敗的古城

扼守在曾經的唐蕃古道在高嶺隘口

山坡上成片的馬蓮花和蒲公英的點點金黃中

散落著古陶片

紅銹箭矢牛羊的白骨

一只空酒瓶吸納青海長風若畫角嗚咽

空憶哥舒夜帶刀

西屠石城取紫袍

石城不遠

被屠殺的幽魂在月夜的幽怨如泣如訴

如高山雪線綿綿不斷隱現于天際

一位用風雨和噓嘆編織紫荊冠的詩人

離別哈拉庫圖的日子不遠

蒼苔的烽燧那壁

一只斜刺里升起的鷹隼

仿佛他散落的詩的手稿在人神混居的邊界

飄搖且時時變換切入世界的角度

如一頁薄而鋒利的鋼鐵

——是詩和夢想的白晝

多少枚五銖錢和開元通寶尚在幾經風雨剝蝕的

古城城池的地層深處做著深淺不一的流通美夢

換一只雕花的馬首酒壺——古銅的壺面

還有一只凸現的馬駒 凸現黃金的喜悅

而磚茶酥油 也讓手掂銅錢的靈魂眼光發亮

如青草瓦礫間的螞蟻黑亮純凈

是在哈拉庫圖

鴉影歸來那被歲月摧殘而依舊巍峨的

城墻上有歡迎它們的安穩的巢穴有它們

嗷嗷待哺的雛兒張著嘴喙迫不及待的找尋

莽撞而可愛

……這情形竟使一位尋訪者眼睛濕潤了

他無端想起昨夜星辰

夢里走失了愛人

一張有河流湖泊有花園噴泉的地圖

被聳肩掩面的啜泣帶走

只余傍徨

只剩無奈

只有回不去的路和不知前住哪里的迷茫

哈拉庫圖

難道是一座收容靈魂給人安慰的古城嗎

哈拉庫圖

哈拉庫圖

如果黑喇嘛是白天的使者

如何不能予你以加持

白天如何使人席不暇暖

黑夜如使人獨守空床內心恐慌

如何你遇見的一位牧牛的老者面容如此平靜

如何他體型健碩的花奶牛悠閑地反芻著青草

石頭重的奶水

奶水漫過了赤嶺

窟窿大的奶桶

晃動青海的天空

東柯谷見一只白鷺飛過，懷杜甫

那一只白鷺

從他眼中飛過

從公元759年秋天

飛臨東柯崖谷

飛臨

我們

水竹茅屋

青藤淺井

我們比鸕鶿和蚯蚓遲鈍

不能加入其中

手機把持

我們的饑渴

杜甫不知

正如安史之亂中的秋風

亂發過耳

我們難以體會

從白鷺俯瞰的眼中

我們從不同地方趕來認親

很快

散作鳥獸

烏獸

和

沒白沒黑在一起

和信息交換呼吸

白鷺消失

杜甫永遠比落日早一步或者晚一步

用孤獨

為心靈引路

天水，一個細雨的下午

我們說起杜甫

說起他在秦州寫了那么多詩

鳥鼠的秋天

詩人的心比一座空山更空

水落石出

水，一落再落

秋夜何其深廣

深淵何其淺近

龍，在何處蟄伏

山谷一茅屋

寒蟬抱葉

一瓢慢飲

瓢中漂浮的一粒月亮

能逃離烽火多遠呵

從樹上墜落的

一枚青桃核飽滿的果仁距離他能有多近呢

老杜的苦澀

遠比桃核觸地碰破出水的青皮苦澀百倍

遠啊

我們在遠離詩人的時代

說起詩人和血寫的詩歌

細雨蒙蒙

在一座帶回廊的四合院里

在漸漸變暗的天光云影中

紫藤的花被風搖動

在我們的低語里

紅濕 繁密

麥積偈語

1

秋涼了

要把又紅又脆的一只蘋果

送給用心微笑的沙彌

他在山頂洞窟里合掌祈禱

他的掌心里原有萬畝果園

要你們年年打開

他還是個處男

莫渡呵，你家的蘋果要請他先嘗

你有勤快的媳婦和兩個孩子

你家的蘋果

一個比一個紅一個賽一個大

莫渡

渡呵……

2

要把雙鳥的影子托付給落日

要把灰燼的遺址托付給一穗青青的麥子

3

麥積為你加冕

渭水予你以加持

你有王者的驕傲

和佛陀的清醒

你是崖下清泉

等待暮色中一張孤獨的鹿臉

伴隨一顆俯飲之星悄然出現

風吹草木，沙沙作響

霜降

1

大小蜘蛛空里亂走

絲路飄飛 蓋臉劈頭

我趕緊水遁

逃出噩夢

夜半驚醒

喝水壓驚

似乎還被蛛絲纏繞

還被一只饕餮的蜘蛛覬覦

它盤踞古巢

眼含羞惱

不由心寒

寒無可說

草木黃落

蒼蒼天下，一人無牙

2

豺乃絳獸

豺要謝天謝地

謝天地賜予食物

賜予一只膘肥體壯的兔子

賜予長途奔忙后 短暫的休息

對月長嘯

對兔子作揖

深獲吾心者，豺也

3

蟄蟲成俯

一人離去

寒霜鋪紙

一人寫字

寫情成火

寫愛成錯

錯別字兒盡是石頭

響遏流水

密修

身居鬧市而如一位苦行僧

決然進入懸崖絕壁狹小之洞穴面壁參禪

而我之受困絕非情愿乃迫不得已躺臥病榻

翻身過橋啜粥生津翻書之聲如鳥兒回答

愛過的人，要重新愛上？明天愛上今天？

恨過的人，要從此寬恕？來生寬恕前世？

病榻八尺

日影有時來去如寶劍出鞘還匣

我不能斬斷的過去錯誤壁立千仞

塵霧隱去？

我不能預測的將來千里留行

紅日踏雪？

困于病疾

我如一位苦行僧在懸崖絕壁狹小的洞穴里

心燃松明

照見水滴細細滲出虛無的石壁

我干渴的嘴唇需要很少

一滴水

便是十方世界：我仍有福消受？

雁灘令

河邊水禽對你視而不見

飽暖饑寒

勞勞自為

以詩為餌

你多久能夢見湖池青如鞋子

一只挑起

在腳尖

晃蕩

一晃

過了五十五十二

公園里的云

高低都輕省

都讓人稱意

公園不可久留

五斗米的路線穿行其間

令箭荷花

也只在閃念當中

傳令一群魚

分行排列

彼時你

閉目百里為君

張口春秋雁鳴

祁連山中

三月將盡。山嶺依然枯黃

堅冰融化

風聲、水流之聲

擴充峽谷的寂寥

受驚的羊只飛速攀爬陽崖

像一伙躲避亂世的匈奴人

立定于礫石紛紛滑坡的半壁

警惕回望——

一臺白色的越野車偶然闖入

在谷底停住

幾個人影從車里鉆出

到馬路邊觀望、溜達

有人去到背風處小解

一對灰天鵝從水面掠翅飛走

飛往何處棲宿

我們，又將魂歸何處

別

告訴你

我們之間有過一個春夜

愛的詞語

混淆了丁香和群星

告訴你

我們之間有過一條河流

彼此激蕩的軀體

唱著比蘆葦清新的歌兒

什么時候流水乏了

從你眼眸到我須眉

魚尾赤紅

什么時候我們已經分手

告訴我

別了

誰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