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
有人偷拍了一張
我佇立在柳如是墓地的側身像
白衣。黑色長發。目光緘默
如裂谷中飛出的蝴蝶
這景象陌生。仿佛
另一個世界的人借助了
另一雙眼睛復生
她突然轉過身:
“何以畏懼長眠?君不見
整個人類史,就是一張濺血的心電圖
而棺木則美如初戀”
“但世上所有的美,都是一場灼燒
它構成你,意義上的蟲洞”
紹興時光
在百草園停了片刻,又返回
三味書屋。樟木箱子上
那寫滿蠅頭小楷的紙片,發黃、變脆
已經不住仔細打量
這舊宅院里,陽光是私人的
是一匹識途老馬,穿過節氣、朝代
穿過里弄,糕點鋪,烏篷船
和馬頭墻上
瓦當和木窗欞的關卡
抵達我,溫柔地舔舐我的下巴
混雜著紫丁香和臭豆腐的氣息
像遺忘,更像難以言說的真相
唯獨沒有聽見朗朗的說笑聲
我那些精于算計的表親們
傳說中的師爺,他們帶著裹了腳的家眷
急急地去了什么地方,也沒捎個口信給我
在沈園憑吊唐婉
昨夜落了一場雨。孤鶴軒外
白色梔子花辦零落
濕漉漉的泥土上,殘香若隱若現
符合我一身棉布衣裙的情愫
如同收斂起來的幽怨和壞脾氣
符合一個女詩人的美學
戊戌年春,我沿著宋井和琴臺的弧度
捕捉空氣中你遺落的嘆息
傷心橋下,鏡水容顏不減
而驚鴻身影不再
似乎難以從一場引誘
與被引誘中
脫身。柳枝伸出嫩芽
仿照你端起一杯花雕的姿勢
而他們,在樹蔭下大聲談論
一段被動的情事
一段要了伊人性命的情事
虞山令
上山的路上,細雨時隱時現
宛若舊式美人殘留
伸出手,又抓不住的呼吸
一種空。或圍剿。
這江南的誘惑需要持久的忍耐
當你,置身于美本身
然而翻飛的鳥鳴,和板栗花
并不提供色情的意味
她端起玻璃杯,嫩綠葉片在熱氣中翻卷
一閃而過的身影,使人恍惚
愛情
是不馴服的貓
柔軟,性感
引誘你攬它入懷
又掙脫你、劃傷你
尖細的傷痕歷歷在目
是包著紙的火
高漲的溫度侵蝕著紙的版圖
全然不顧燃燒的盡頭
是灰燼
你切斷了所有與她有關的線索
按時吃飯。睡覺。詛咒她
思念卻在生長
長江
與其說,它來自
青藏高原的各拉丹冬雪峰
流經深山,洼地,和裂谷
在地勢陡峭之處摔落
在乎緩處婉轉,繁衍
不如說它就是時間的形體
從我們的祖輩們都看不見的盡頭
浩浩湯湯而來
到達三峽的時候
恰似一生過午
你的失敗和榮耀是泥沙淤積
使江水渾沌
尚有不死的熱望
不見終始,但首尾相連
——這一江碧色蕩漾
過西陵峽
白色渡輪開動的時候
我希望下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
這不僅因為天氣熾烈,而我忘記了戴墨鏡
一對白鳥逆江水翩飛,忽左
忽低,引發詩人們贊嘆的
也不僅是它們自由的命運
迅速向身后聚攏的崖岸
青翠,大開大合
符合三峽人家的氣度
幾只舊帆船,呈弓箭形的隊列
看樣子想把人引入古戰場
戰鼓聲里,我鎖住長江涌來的方向
假裝
你即將出現在那里
唉,美使人心煩意亂
唯有兩岸猿聲,需要側耳去聽
施施然,本名袁詩萍,詩人,畫家,中國作協會員,河北文學院簽約作家,曾獲河北省文藝振興獎等,作品發表于《中國作家》《人民文學》《詩刊》等,著有詩畫集、詩集多部。